9、同校的婷（7）

　　美好的小学时光过得很快，眨眼就该上中学了。似乎与王婷在一起这几年，我真就没好好念过书。那些代表着不同年级的课本，竟然比发到我手里的时候还新，新到我都不忍心再翻看一页。我生怕弄脏了它们，也生怕看到里面的字。带图的还好，若是碰上带字的，我可就把持不住了。我会突然觉得头晕眼花，心烦意躁。所以那几年，我什么都没读懂，我只读懂了王婷。
　　不过我没吃亏，也没白交学费。因为我比同龄人提早很多年，思考到了很多这些小伙伴连边儿都沾不上的想法，全是有关于人生的想法。但这个想法有点大，大到我现在还在努力思考。
　　虽然那几年，在课间，我跟王婷就这么吃吃喝喝度过了最美好的光阴。可我也有了自己的梦想。我的梦想也很现实，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又要当航天员，又要做大老板。我想，也不动脑子想想，就咱班这几根葱，还能把国家的重要岗位全包了不成？有几个能上天的，有几个能当大老板的？就算你们一个个都能如愿以偿，实现了这些梦想，又能怎样？还记得住自己当初的决定吗，还记得住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之努力的吗？记不住了吧，忘干净了吧？可是你们记不记得住，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我早把你们忘了！我早就记不住你们了。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因为我只记住了自己的梦想，也只记住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之努力奋斗的。尽管我越努力越不尽人意，但最初的那份坚持，我一直在认同自己。
　　我的梦想很简单，在考虑了一整节课后，我就下定决心，长大以后，我就跟王婷在一起，一生都不变。可现实这混蛋，它永远不会顾及活人的感受，它变得实在太快了，一下子就让我感觉到吃力了。无论我怎么追，也追不上。而且我越追越远，抛开别的不说，就拿王婷而言，她的学习成绩，就跟她的身高一样，总是天天向上，而且还考进了二中念书。
　　二中是什么地方？那可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起的地方，直到现在，它还是我们当地最好的中学呢。这个学校的教学质量也确实很好，能好到全县人民都为它骄傲。因为，从重点初中到重点高中，二中全包揽了。说得形象一点，只要是人进去了，也就意味着改变命运的雏形就生成了。在我眼里，这所学校，就相当于一支协助卫星上天的火箭，你能飞到哪里，或你想飞到哪里，只要从这里起航，你就能彻底感受到人生辉煌的时刻。可是，我要与它擦肩而过了，我从此就要远离我的辉煌人生了，我很难过。我难过，并不是我不能飞翔了，而是那个我想与她一起飞翔的女孩，它居然甩下了我，考进了这所连我脚趾头都伸不进去的学校。虽然我也很想以我的优秀特长，倒立着爬进去。但学校门口那个保安大爷，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我爹还凶。我甚至都能想象到，一旦我真这么做了，那这位冷酷的大爷，没准连我狗腿子都能打断。
　　所以在小学毕业晚会上，我很害怕地搂着我的班主任老师，嚎啕大哭。我边哭边趴在她耳边倾诉，“妈妈呀！我不想离开你啊，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你啊，我就想每天和同学们跟你在一起，做你最坏的学生，做你最不听话的孩子，一辈子都不要长大，一辈子都待在您身边。让你打，让你骂，惹您不高兴，惹你生气。然后，每年春游的时候，我们就会开开心心地去搞野炊，去很远的地方，在河边，我们会分成很多小组。也不管你给我分到了哪组，反正最后，我都是出现在王婷的小组。虽然你不开心，你觉得我不服从命令，但你从来不会反对我这么做。而且，就算你不说话，我也能做出更多让你意想不到的事。你记不记得，有一次，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我还在你的炒锅里，扔进去好大一群蝌蚪。然后，吓得你连锅都不敢碰了，吓得你既想发怒，又不好发怒。因为，如果你怒了，你怕会破坏了同学们游玩的心情。见你这么善良，我还主动跑过去拉你，像您的孩子一样，我很开心地搂住你的手臂，把你拉到我这个小组，强行让你蹲下来，参加我们小组的活动。虽然你很无奈，但我每次都能看到你笑到最后。而且回家的路上，你还会带着我们唱歌，带着我们奔跑，鼓励我们，看谁能冲到最前面，看谁跑得最快。虽然每次我都跑在最前面，而且每次我都能拿第一，但这次我没有方向了，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了，我好害怕啊，我的老师，你能教教我吗？”
　　我不记得老师后来对我说了什么，可能是王婷来了，我的注意力瞬间就集中在了王婷的小蘑菇裙上。就在我傻傻盯着王婷，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时候，只见王婷很安静地坐到我身边，还很自然地拉住了我的手掌。尽管同学们都在笑她，可她一点都不在乎。我很惊讶，瞬间就不流眼泪了。因为我觉得，王婷的小手，很暖和，白白净净的，连她手背上青青的血管，我都能依稀见着。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啊，那简直是一种我这辈子都想不到会离开的感觉。
　　为了跟王婷念同一所学校，我只好为难父亲，求父亲帮我走了后门。虽然我的目的达到了，但我俩却不在同一个班了。而我本意，太想回到以前，就想与王婷成为同班同桌的好朋友。一起长大，一起吃我俩都觉得不错的食物。即便放个屁，我想，也应该是相同的味道吧。而且，只要跟王婷坐在一起，我就会遗忘时间，会觉得很安定。至于刚进学校那会儿，教导主任在大广播里经常说到的什么太平盛世，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只知道，有王婷在，我就很太平。她叫我上课不许趴着睡，那我就会很认真地坐着睡。她叫我不许说脏话，我甚至有段时间回家，连妈都忘喊了。这一分开倒好了，虽然还在眼皮底下，可我心里很难过。我觉得自己就像丢了一块面包，即便闻着有味儿，但却不是我想要的面包了。这种感觉，相信也只有我会有，王婷是不会有的。因为我看她跟班里的新同学闹得无法无天，还笑得跟花儿一样灿烂，好像有我没我都无所谓了。而且上了中学以后，王婷发育得也越来越快，那叫一个高高在上啊，她浑身上下都变了味儿。虽然我也喜欢，可那已经不是我想要的感觉了。
　　我最接受不了的，也是王婷一下子就变长了的事实。她不仅高出我半个脑袋，连我看她，都得仰视了。最让我烦躁的，是后来每次见面以后，也不知道王婷是怎么想的，居然会叫我小戳戳。我只想说，她书读屁眼儿里了。这么难听的词儿，连我都想不出来，她居然能想出来，真是越学越不像话了。
　　小戳戳这个外号，让我听了很别扭，我很想拿一根小竹条，狠抽王婷一顿。什么戳戳不戳戳的，我想，你不就发育早点嘛，你不就发育快点嘛，而且发育有先后，你快我跟着，不就得了。干嘛这么瞧不起人，干嘛这么恶心别人，简直太不像话了。人人都说女大十八变，没想到她才一变，就忘恩负义了。吃了我那么多食物，居然不记得感恩。我心想，要不是我紧着你吃，谁高谁矮，还不一定呢。当时我也想，如果是我先长高了，那我肯定不会像王婷形容我一样，用那么难听的词来形容她。我会叫她小老鼠，或是叫她小蜜蜂。虽然仔细想想，都一样长短，但至少听起来可爱，不会像小戳戳那样伤人自尊。
　　可王婷就是一个死性不改的孩子，我怎么教也教不听。后来我只好躲着她，既是自卑，也觉得特没意思。因为每次见面，就算王婷能忍住不叫我一声小戳戳，那她也会一脸欠揍地伸出小手，在我头顶上比划一下，意思是笑我不仅够不着她的额头，竟然还往下长。每每如此，老子连声招呼都懒得跟她打了。后来再见到她，我也总是急冲冲地跑进学校。
　　虽然我这么躲着避着，但我心里很煎熬，可我又只能这么选择。为了维护我的尊严，我下了狠心，我决定，在超过王婷身高以前，我是坚决不会跟她说话的。可我很着急，因为我就想早点跟王婷说话。每次走到我家门口，看见那堵白墙，看到白墙上面，画的那根被我用来丈量身高的黑标线后，我都懒得搭理它了。我甚至都相信，就算突然降临一场猛烈的地震，再把这堵白墙震塌一大截子，我相信我的头顶，也够不着一米六零的标线。除非我伸手，或是踮起脚尖，假装很开心地自我安慰一下。可这种安慰，只会带来恨意，带来无尽的恨意，或是无尽的气恼。
　　我好恨时间过得太慢啊，我恨不得时间就跟我家装修新房子的时候，涂抹在白墙上面的那一刷子白漆一样，就这么刷地一下，就翻过了好几年。然后，就在我傻不隆冬的一眨眼，突然就见自己长高了一米。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会目中无人地走在大街上，不去别的地方，就冲王婷去。王婷在哪儿，我就去哪儿。等见到王婷以后，我会很得意地弯下腰，伸出大手掌，摸摸她的小脑袋，问问她，小朋友，你咋长得这么慢呢，连我屁股都够不着，你好意思吗？
　　你看，我就说时间是老流氓吧。当你有想法的时候，它连搭理你的空都没有。只有当你特想珍惜的时候，它才会贱兮兮地跑出来，一会儿把你带到云里，一会儿又把你带到雾里。让你欲哭无泪，又让你恨无所从。可我的恨，还是有所从的。因为我恨自己，恨现在的自己。我不禁可怜起了那个年代的自己，那个年代的孩子。我觉得他好无助啊，他太需要拥有一个童话般的记忆了。可谁也给不了他。他也只能在内心深处，孤独的与自己对话，勉为其难地引导自己，去面对现实。虽然我现在也很勉为其难，但我现在已经不值得可怜了。因为我现在所经历的事，无论对错，也都是思想能左右的，而且想法也很真实，能看得见，也能摸得着。每当心里不平衡的时候，我顶多幻想一夜暴富。可也仅仅是想想，绝不会掺杂任何情绪。除此，再无其它。
　　可那时的我还是个孩子啊。自从有了恨，我就茫然无措了。我所恨的范围也很小，我自然不能恨自己。虽然那时候，我的父母会经常揍我，可那也是情有可原的。若恨他们，我想不都不敢想。除非我不想吃饭了，或是我不想骗钱给王婷买吃买喝了，再不然，就是我想流浪街头，想勇敢的加入那群流浪猫或流浪狗的队伍里。
　　那我该恨谁呢？恨王婷吗？恨她的话，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想笑。会觉得死心眼，没个性，还有点像娘炮儿，也有点像太监，恨自己少了一样宝贵的东西。一想到太监，我心里也就平衡了。虽然太监可以恨，但我没必要恨。毕竟该有的我都有，想有的，也迟早会来。可想是这么想，却也仅仅是平衡了一下我心中的恨意罢了，对于王婷一如既往的不尊重我，我还是有些生气的。而这种气，又得不到发泄，我只能这么憋着，兜着，鼓着，把脸都给鼓圆了。而且还总有一口气，含在口腔里，实在含不住了，我就会咽下去。等咽完了，气又上来了，我还会接着鼓气。若非要说男人的度量，是被委屈给撑大的？那我可以这么理解，我的气量，就是被王婷这么无知的撑起来的。
　　现在的我，就跟那时的我一样，无论受到什么委屈，我都会憋着，实在憋不住了，我就会找找乐子。谁喜欢我，我就跟谁睡觉。实在碰上蛮横无礼的，那对不起了，原谅我是岁月的事。因为我会消失，会逃避，会逃到我心中那块无人能够找得到的地方，陪那个我在乎的小孩，相互慰藉。虽然每次这样做，我都会强烈地谴责自己，觉得自己不该在临走之前，把那么令人讨厌的嘴脸和那么无情的一面流露出来。可过上一阵子，就好了。也可以勉强欺骗自己了，可以做到暂时不在意了。因为在意了，就会难过。难过了，就想喝酒。也不管为谁喝，喝了什么酒，也总是会伤了身体。而且受伤了，会觉得很亏，亏了也只能认。不过认完就忘了。因为有时候，心疼对方的程度，更要胜过冰冷的自己。也不是因为气量越来越大，而是渐渐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一份无知的包容，所以就想有知的忏悔一下。
　　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最相似的，也就是这一点了。或许这也可以理解为与生俱来吧。也可以说是一种基因遗传吧。因为我的父亲就喜欢喝，岁数越大越没有尺度，喝着喝着，他还要高唱几首革命老歌。而且也不唱别的，就喜欢“送战友”。送着送着，就送走了不少。送完了，他又继续喝。喝完了，他再继续送。虽然我不想阻止他，但也着实担心这糟老头子，别哪天喝着喝着就把自己也送走了。每次，也只有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才能流几滴眼泪。但不会哭了，因为哭不出来，毕竟我爹还活着。也许那几滴眼泪，我是流给自己的吧，我想。可我又总是找不到理由，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还有王婷，我也越来越想知道，她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回忆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刚上中学那会儿，没有了我的拖累，王婷总算又坐到了班里的最前排。有一次，在上自习课的时候，我假装尿急，特意拐到王婷所在的班里，透过玻璃窗，我惊讶的发现，原来她身旁，还坐着一个长得不错的男同学。中分发型，瓜子脸，鼻梁很高。由于那节课，王婷她们班，也是自习课，而且老师又不在，同学们都很懒散，各干各的事，简直乱成了一锅玉米糊糊。不过，王婷没有乱。在上课的时候，她永远是那副安静的模样，只顾背诵英语单词，并不理会身旁一切不求上进的现象。还有王婷身旁的男同学，那个小帅哥，他也没有乱。王婷不乱是学习，但那个男同学，他不乱，则是在给王婷扎辫子。
　　“你大爷的！”我吼道。
　　怪不得王婷要叫我小戳戳呢！原来她心里有别人了。当时我那个火啊，好像我有很多年没发过这么大脾气了。所以也没啥好说的，更没啥好想的，我直接冲进去，操起讲台上那块板砖大小的惊堂木，揪住这臭流氓的小汗衫，狠砸了他三下。而且每一下，都砸在了他的额头上，当即就把他砸得满脸是血。
　　王婷当场就被我吓傻了。他们班里的男女同学，也全吓傻了。有人惊呼，有人冲出去告状。只有一个人，没被我唬住，就是那个被我砸昏了头的男同学，他倒不尿性，爬起来就跟我拼命。由于是我先下的手，所以我很大方地让他，在我脸上，呼啦啦地挠了两下。在挠到第三下的时候，我不干了，因为疼，也因为我觉得差不多得了。于是我又举起惊堂木，把他砸倒在地。只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停手，也没有数，我到底砸了他几下？一者是速度太快了，二来是数学老师没教好，但凡超过十以上的数字，我需要思考。
　　后来，那男同学的额头被缝了三针。当天中午，我父母和那男同学的父母都被教导主任邀请到了学校。当着所有老师和领导的面，我父母给受害人父母双双鞠躬，一个劲地赔礼道歉。但我不在乎这些，因为我很佩服父亲，没想到他想得那么周到，居然遇事不乱，在来校之前，他竟然还能够想到，要提上一小筐土鸡蛋，给那位流血过多的男同学，补补身子，补充一点营养。我想，父亲真厉害，不愧是一位上过战场的好士兵。见我父母这么诚恳，那位男同学的父母，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收下了父亲的诚意。虽然他们很心疼儿子，倒也还算通情达理，简单与我父母握了握手，便是大事化了了。可当天下午，学校也对我作出了一个很严重的处理结果。而且全校师生都被紧急召集在了操场上，顶着锅盖大小的太阳，全体保持默哀情绪，等待学校对我的严厉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