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冬风来得和东风一样及时，却与东风有着云泥之别：大家都想要东风来，却不想要冬风来。可冬风却不管别人要不要它来，它想来，于是便来了！
　　从冬风来的那一天算起到现在，一天比一天冷！张医生腿上的钱，也捆得越来越厚，越来越紧——就如同他的嘴一样紧实！
　　事情是这样的，原来的张医生，嘴里满是暴戾的愤懑，只是到了这几天，才突然变作了我耳边嘘声的嗫嚅。本来对于他的抱怨，我们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当一回事的！可老张却像是感同身受了他的愤懑一般，那些抱怨进了他的耳朵，便出不来了！老张说那些抱怨这些时来在他脑袋里上蹿下跳，四处捣腾，弄得他心神不灵，这不，前几天他竟提着菜刀跑来了张医生的面前，破口大骂道：
　　“你要么快些去死！要么好好地活！像你这样每天把死挂在嘴边，还要不要我们想要活下去的人好好活啊！”也不知是老张的年纪比他大，还是脾气比他大，在老张强硬的口吻下，张医生变成了如今这副在他面前一言不敢发的模样了。人嘛，总是不知道该让什么大，什么小，于是让自己的脾气大了，胆子小了，最后便让麻烦大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小了。老张提着菜刀回了诊所，只剩下谨小慎微的张医生，这几日在我耳边不断嗫嚅：
　　“你们都让我活下去，可我活下去干嘛？活下去的结果不就是活到老吗？可老了又如何呢？生活就能变好了吗？你看现在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老朱老张，他们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可有一丝的分别？以前我很赞同别人说‘物是人非’，可这些年来，我看见了许多人和事，与以往比起来，竟没有一丝儿的改变，我就只好改变自己的想法了！要是在以前啊！阿一！没有人劝我好好活下去，我也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好好活下去的问题，可我还是好端端地活了下来；现在我身边多了许多劝我要好好活下去的人，我也想要好好活下去，可活不活下去，不是咱们说了算啊！我再想要死，你就不要再劝着我了，阿一，你已经劝了我好多句话了，我要死要活，也不在乎你这几句话了！不过阿一，你活了这些年，难道就不曾有过一次有过想要去死的念头吗？”张医生一动不动地靠在轮椅上，他分明只是左腿上患了疾，却好似高位截瘫一样，全身上下只剩下了那双眼睛还动弹得了，对着我闪着泪光。
　　“有啊！我以前经常会有这种想法，可你看我现在好生生地站在你的面前你就该知道了，这些想法，它们只存在于我的脑子里，而我，则一如既往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他在我面前失望地垂下了头，他已经不想再听我说任何话了，我也不再准备同他说些什么了，我深知，他对我的失望，远远不及他对这个世界的绝望！
　　我是在两天以后听说张医生自杀的不幸消息的，幸运的是，我听到的不是他身亡的噩耗！
　　一些人跟着另一些人，我则跟在一些人的后面，来到了村里的大河边。
　　张医生正在那河边半蹲着身子，他那被河水沁透了的衣物被人脱在了一旁，而他如今身上穿的，正是一身不知其主的衣裳。原来他一大清早便一瘸一拐地蹦跶到了河边跳了下去，又被路过的打渔人给救了起来。我远远地看着他，看着那个死里逃生的他热泪盈眶地仰天大笑着！他似乎得意于自己耍了老天爷一回：以前都是老天爷在他身上开玩笑，他如今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戏耍一回老天爷了——他已经去死了，可却没有死成！他当然应该笑！毕竟如今的他已经惊动了视听，平日里，只有那些腰缠万贯的有钱人才能这般声势浩大地吸人眼球，可如今，大家都围着他在转，看着他的人，讨论着他的故事，素来孤独的个体，终于变成了万众瞩目的个体了！
　　我撇开了人群，往身后退了十余步。我眼前的一切发生得都合情合理，可我依旧感到不适。本来世事就是这样的：你照镜子的时候，会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几分钟，可要是有谁盯着你看几秒钟，你就会感到不适了。其实人的脸生来就是长给别人看的，可就是这样中规中矩的事情，却又总是让人感到不舒服。我退得越后，便越发看不清楚张医生的脸了！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你越熟悉一个人，便觉得他越是陌生！
　　只有老张和老朱走上前去把张医生从地上扶了起来，只有朱医生推来了轮椅，让张医生坐了上去。
　　回诊所的路上，我和老朱老张走在后面，远远地看着朱医生推着张医生的轮椅徐徐前进。心有余悸的张医生抖动着嘴唇，战战兢兢地回头对朱医生说道：
　　“我还以为我自己死了呢！我还在奇怪：怎么我死后的世界和生前的世界一模一样呢！”
　　“你就知道死！就知道死！你要真死了，那我怎么办呀！”朱医生停下手中推行中的轮椅，一头倒在张医生的腿上，啜泣着。
　　“那你就跟我一起死啊！其实人只要有一次想死的想法就行了！一次就足够了！你只要想死，就可以去死了！我知道，我这样要求你，太过分了！你不随我去死，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问题：我以前总是以为人拥有的太少了，就会觉得别人索取得多！可实际上，人拥有的越少，便会索取越多！但我这些时来活得好孤独！好孤独啊！我这个样子，谁也不敢见了，现在这个样子，以后也还是这个样子罢！但我不想我死的时候，也这么孤独，没有人陪啊！”张医生轻轻抚摸着朱医生的头，语音低沉，声腔却是阴阳怪气的。
　　“你说什么呢？你别以为我没听见你在说什么！”老张一瘸一拐地疾步冲上前去，一把强拽下轮椅上的朱医生，又是那般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道：
　　“人家陪你活还不够，还得陪你去死是不是？你能够独自一人去死，怎么就不能独自一人活下去呢？况且现在还有我们呢！你要学会独立！学会独立！学着好好活下去！只有你独立了，在你身边的人，才能称之为陪伴着你，倘不，那就只叫做搀扶着你罢了！”
　　“老张！你不要再说他了！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的！”朱医生一把扶住在强拽之下而摇摇欲坠的张医生：
　　“老张！既然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那咱们就什么也别说，好好地为他做点儿事行吗？我求你以后不要再吼他了！即便是个小孩子，也不希望被人家大声斥责，何况他也不是小孩子了呀！”
　　“你滚蛋！我的事不用你管！”张医生一手推开了朱医生。他就像一个旋转中的陀螺一样，冲撞着一切他可以接近的东西，把他们撞倒在地，然后自己也左右摇晃地回到轮椅边上，一手指骂着人，一手扶着轮椅。
　　毫无防备的朱医生被他轻而易举地推倒在地。她没有能力还手，更无还手的意念，便只有这样无能为力又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张医生的一只手依旧扶着轮椅，另一只手却早已放下，他分明是在等待着朱医生的哀怨与咒骂，可朱医生又哪里舍得做以那般的姿态，在张医生面前，她既无哀怨，也无咒骂。最后，张医生等来的，只有自己的追悔莫及，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手抱住了地上的朱医生。他就像是一个天生的泪人一样，在毫无煽情的情况下不费吹灰之力，便轻而易举地哭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可以这样对你！你那样对我，我本该也那样对你的！可我现在却这样对你，你千万不能也这样把我一手推开呀！那是万万不行的呀！”朱医生在这突如其来的冒失之后，毫无征兆的悔恨面前显得更加不知所措，更加沉默了！
　　张医生就像是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然后紧接着用那甩过她巴掌的巴掌为她鼓起了掌一样，此时此刻，朱医生听见的和感受到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这也是难怪的嘛！人心本来就和天气预报一样，越是往后，时间越长，便越是不靠谱！
　　朱医生只好一手摸着他的头，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抱着一个小孩子一样，给予他慰藉。但他根本就不是个小孩子啊！而朱医生面对的，并不是个小孩子了！我看她那娴熟的手法，又隐隐透着莫大的生分。
　　我静静地望着在命运面前的这两个人，是显得有多么的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他们就像是给地主打工的短工一样，付出了许多，得到的却远远比预期的要少得多，他们对此甚至不敢有太大声音的抱怨，要是被地主听见了，他们会被辞退，会被饿死，对！他们会死！所以现在看着这两个抿住嘴巴，一个劲儿地把哭声往肚子里咽的医生，我在想，他们不求别的，只是想要活下去罢了！
　　我挪了挪步，走到了他们跟前，试图搀扶他们一把，可如今摆在我面前的，却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个问题：其一，这二人如今是紧紧抱得不可开交的，而凭我之力，尚不能一把把他们给扶起来；其二，我的第一个问题都白想了！他们已经相互搀扶着，站起了身来！
　　朱医生慢慢把张医生扶上了轮椅，自己再像方才一样推动着他的轮椅徐徐前进，我和老张老朱三人依旧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地走着。我想，我们眼前的这幅景象，与其说是像未来，更不如说像我们的过去：我在若干年后是否会经历张医生经历过的一切，又是否会遇见一个像朱医生一样的知己相伴？而老张和老张，竟像看电影一样，津津有味地回忆着这眼前的一切。
　　“刚才跳进河里，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你的腿没事儿吧？”朱医生问道张医生。
　　“没事儿，你看！”张医生掀起了左腿裤脚：
　　“这都五个多月了！腿上的肉早就已经长结实了！”我远远地望着张医生的左腿，我没看见他所谓的结实的肉，只看见了一层模模糊糊的百元大钞长成的皮！我突然对钱有了别样的认识：或许我们这种局外人，又或者说是我们这种外乡人看见的，是钱，而这个村的当事人，他们看见的，无非便是一个相伴左右，让自己远离孤独的人吧！
　　两位医生在前面静静走着，我们三人在他们后面慢慢走着，一切似乎都平平常常，却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自己经历过怎样的风风火火。其实人只管做着自己手头的事情就行了罢！别的事情，自在慢慢发生着！就如同到了晚上，你就只管好好睡觉就行了！等你一觉醒来，你会发现天变得亮了，空气变得清新了，花儿变得娇艳了，而那个让你不再孤独的人，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在你床边，静静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