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日子过得像摇篮曲一样，不断地重复着最简单的调子，使人昏昏欲睡。我只好不断地摇着头使自己保持清醒。事实上，自张医生染疾以来三个月，我每个早晨都在以不用的态度，面对不同的每一天。
　　而张医生，却始终那副模样：像一幅遗像。这话固然说得不是好听，却是说得极为现实的。这近百天以来，他那暗淡的眼神，呆滞的目光中从未有过一道灵光，他犹如已经死了一般，呆坐在诊所门前的轮椅上纹丝不动，只有他的胡子，还和他的头发一起肆意向前亦向外不遗余力地扩张着。
　　我已经从他身边来来回回走过几千回了，我给过他几千次的机会向我一吐衷肠，可时机，却总还是不成熟。但此时此刻，我对张医生的了解，至少已经不陌生了：三个月前他是一位姓张的医生；而如今，这是一个姓张的残疾人！是的，钱挽回了他的生命，而在健康和幸福面前，钱总是显得一文不值！
　　我总感觉这些时来，张医生已经积攒了很多话要对我说，抑或这只是我想要找他说话的借口，总之，这一次我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百天以来第一次向他开口问道话：
　　“张医生，你在想什么呢？”这话一出我口，便化作“后悔”二字飘然于了我的眼前：以前问我在想什么的人，都是不了解我或者我不了解的人，对于这种人，我没有过一次是配合人家的，我有很多话想说，而在这些人面前，我则是能少说话则尽量少说话，久而久之，我从一个说话言简意赅的人，变作了一个完完全全沉默的人！
　　我的声音像一丝细发从张医生的耳边略过，紧接着，他的眼里便跟着勾起了一道灵光。他像一头刚刚冬眠苏醒的狗熊一样，无精打采地回答道我：
　　“我在思考一些事情。一些从来都没有被人思考过的东西！我亦不再把它们告诉任何人！它们只属于我一个人！这世上终于有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了！它们随我生随我死！就如同我一样，没有人知道它们的生，也没有人知道它们的死，它们存在过，消亡过，而它们既无需证明自己的生，亦无需证明自己的死！阿一啊！我现在多么希望有这么一个人站在我的跟前，能让我不假思索地跟他提议道：要是哪一天你死了，我肯定会陪你去死；要死哪一天我死了，你也要陪我一起去死。可这人听了这话过后，必当给我一个否定的回答，他不会在乎我陪他一起去死，他所在乎的，是我为什么要他陪我一起去死。话说到这里，你是不是在纳闷：一个活人为什么不去想怎么活下去，而是一门心思地想怎么去死啊——我想，这样，才是让我活下去的动力。你肯定又要问我了：张医生，你以前不是这么悲观的啊！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了！对啊！我就是变成这个鬼样子了！可这怪得了我吗？是老天爷！它让苦难发生在了我的身上，让我知道痛了，也让我知道，我与以往的自己不同了，也与别人不同了：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健康的，而我们这种绝少数的不幸者，都有病！我这些时来经常受到别人的同情，一个在几个小时内失去左腿机能的人，本身就该受到健康人的同情，可我更愿意受到和我一般不幸的人的同情，我也更喜欢去同情那些和我一般不幸的人：不幸的人总是喜欢同情不幸的人，其实我们同情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总之从现在开始，我不想见到任何一个没病的正常人，在你们面前，我显得有病！你走，走吧阿一！”张医生把头深深埋在了自己的双手之下、双腿之上，作以抱怀之状，就像一只即将冬眠的狗熊一样。这就让我不得其解了，他刚刚冬眠苏醒，如今又要开始冬眠了，我们之间似乎还没有经历什么，却已过了一秋。这着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儿：一个人的时候，你的时间过得很慢；两个人的时候，你们的时间却过得很快。两个人的时间，却比一个人的时间过得要快许多，这真是令人想不明白了！
　　“阿一！你帮我劝劝他吃口饭吧！现在他也只愿意和你说话了！”我猛地回过头去，望见了正拽着我衣角的朱医生。这是一个比我痛苦百倍，比张医生痛苦数倍的人！这三个月来，她与他没了沟通！以前他们是无话不说的；现在，他什么也不愿意跟她说了！
　　我顺手接过了她手里的饭菜，端到了张医生的轮椅下：
　　“张医生，多多少少，你也吃一点儿吧！”
　　而他却着实一副冬眠中的狗熊模样，即便是饿极了，更需要的，却是睡眠，丝毫不顾及脚下的饭菜。
　　“老张啊！我求你了！你就吃一点儿吧！我求求你了……”朱医生刚想上前继续劝着话，不料张医生瞬间顿化作一只牢笼里的狗熊，高高举起了饭菜，再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他空有一副可怖的模样，可光是这副模样，便已是可怖得很了！我和朱医生原地不动，站在脚下的瓷碗碎片面前，隔着一间牢笼，对面便是张医生，他并非是被人困在了牢笼内，而是把我们锁到了牢笼外，让人近不得他半步！
　　我和朱医生把目瞪口呆伪装成了镇定，默默地站在原地。只有张医生，依旧那般大哭、大闹、咆哮着、癫狂着！愤怒就如同他的眼耳鼻嘴一样，刻在了他的脸上，成了他的模样：
　　“吃，吃，吃！就知道吃！吃可以让人活下去，而人活着，不是只为了吃的！”
　　“人活着不单单是为了吃，可不吃，你便活不下去！你看看吧！人总说这个世界颠覆了自己的价值观，可人只要颠覆自己的价值观，便可以看见一个全新的世界了，你说是不是？”朱医生一面说着，已经低下身去，开始收拾起了地上的瓷碗碎片。
　　我站在张医生的前面，躲在朱医生的后面，不禁生起了这样的一些疑虑：他愤懑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对此有没有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法子？而她又能够坚持忍受他多久？在这个坚持的过程中，她又该做些什么？难道就像现在一样盲目地捡着碎片，任凭尖锐的碎片把自己的手指头割得鲜血直流而无动于衷吗？老张是在一瞬之间从我后面冲了上来的，在没有老朱扶持的情况下，我在这一瞬之间才意识到老张是个废了左腿走路一瘸一拐的残疾人！而对老张的不明不白，我数也数不清！我突然发现，在这些问题面前，我显得是多么的一无所知！
　　其实，无论你对一个傻子说谎还是说实话，他都会信以为真，所以，一个真实的世界，往往就出现于了像我这种无知的傻子的眼前：肯定有人要因为我的无知而失望了，但别人对我的失望，最多只有我对这个世界的绝望的万分之一罢了！别要再说我是如何的悲观了！你用乐观的心态去看待别人悲观的生活，就如同你上学考试的时候，同一张试卷，你考了满分，而你的同桌考了零分：你说他做的都是错的，他也知道你做得对，可他就是无法跟你一样。
　　末了，老张拿着消炎药、止血药和绷带来到了朱医生的身旁，像一个行医多年的老医生一样利索地处理好了朱医生手上的伤口，再像一个和她相处了多年的亲人一样，说着像中药一般让人尝起来很不是滋味的话：
　　“你是傻子吗？你难道不知道不能用自己的肉体去碰那些易碎伤人的东西吗？你不知道人的肉体比那些东西还要脆弱吗？你不知道自己很容易受伤吗？你不知道痛吗？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扫帚吗？”
　　朱医生扭过头去一言不发，一边流着血，一边流着泪。
　　老张也终于闭上了嘴，止住了她的血，却止不住她的泪。
　　“不用劝我了！你们都不用劝我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了！我已经可以死了！可以死了！可以了！”张医生依旧自顾自地啜泣着。
　　“只要你还没死，那就是活着啊！”我在一旁暗自思忖道。
　　张医生只顾着同情自己的不幸，我只顾着忙着自己的思考，老张只顾着止住朱医生手上的血，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了解朱医生的痛苦。痛苦啊！谁又愿意去了解你呢？谁了解了你，谁知道痛苦是什么了，谁也就变得痛苦了呀！
　　一眨眼的功夫，老张已经处理好了朱医生的伤口，取来了扫帚，清理起了散落了一地的碎片。朱医生举着裹得老大的双手，取来了一沓百元大钞，一如往常地为张医生的病腿，包扎了起来，她每抽一张钞票捆在张医生的腿上，受伤的双手便猛地痉挛一般剧烈地抽搐一下，每动一次，便抽搐一下，我知道，她的内心此时此刻暗流涌动着，我更知道，此时此刻她的手上血流涌动着！我也终于知道，钱，竟能使人痛苦成了这番的模样！
　　“每天就知道往我腿上堆钱！堆！堆！堆！就这点破钱顶个鸡巴用！老子跟你说，老子就是因为没有钱，才落到了这个下场！老子要是有钱，还用为了个鸡巴小钱到处奔波吗？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废人的下场吗？”张医生依旧着他的愤懑，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对谁发着脾气，也就不再有谁再去搭理他了。他继续骂着，朱医生继续痛苦万分地为他捆着钱，而我也在继续想着：
　　“你他妈的！真是个要腿不要钱、要钱不要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