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22 19:15:28 字数:5160
“我管你们叫什么名字!我管你们是谁!你们今天要是不拿钱出来,就休想完事儿!”
我回过头,寻找着耳后根而来的声音的出处:我看见我身后密不透风的人墙,像打开了一扇门一样,进来了一位身壮如虎的女子。这女子犹如一只直立行走的老虎,比我想像之中的更高、更大、更怕人了!
“这女人是谁?”我细声问道身边的张医生。
“她便是这闹肚子的孩子的母亲,也是这发脾气的男人的妻子,当然,这是他前妻,他们已经离婚了!那男人当初要是知道这女人的脾气和她的身材一般粗暴的话,又哪里会和她在一起呢?是这样的,阿一,他们两个当初是在媒妁之言之下结识的,短短几期的相聚碰头过后,就匆匆确定下了婚期。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爱情,它大抵上是这样的:到了适婚的年纪,便随便和家里物色的一位伴侣结了婚。因为大家都说他们容貌般配,性格登对,门当户对。等到他们三十岁多的时候,会回想起年轻时候爱情中的一些遗憾,然后喟然叹息;四五十岁时,才渐渐习惯了枕边的那位陌生人,从来没有爱人,但却多了一个亲人;等到七老八十的时候,那些什么情不情,爱不爱,家不家的,就都没什么值得人留神了!他们的一生,算是完了——他们的一生还没过完,所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但似乎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能够比这更加令人痛不欲生了!那男人当然没有那样的一生,才过了几年,他就不忍这妻子的彪悍蛮横,毅然决然离婚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每天就都像在打仗一样,只不过那男人是一直输的那方,他若不逃,就只有死了。他们终归还是各奔东西了,只留下了一个儿子。没法子呀!你要是接受得了一个人的缺点,那他的缺点,就成了他的个性;如若接受不了,那它的缺点,就是缺点!显然,那女人是那男人所无法接受的一个。然而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大家慢慢发现,爱是娘,恨是儿子,儿子是娘生的,爱也就生了恨,他们散是散了,却是不欢而散的,这几年来,即便分开了,隔阂却变得更大了,更是比以前起来还要闹得狠多了。”张医生徐徐向我介绍着这原本的一家子现在的处境。
以前,即便我是作为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可是看到生离死别的时候,也还是会忍不住倍感慨叹,但此时此刻却大不相同了,我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个温度计,这个世界是温暖的,我就是温暖的,这个世界是冷漠的,那我就是冷漠的,而现在,在这两位满身暴戾的男女面前,我也自然变得义愤填膺了:一种莫名的愤懑,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人惹得我这么的生气,或许,又并不是某一个人,总之,我不知道得了是谁!
“你胡说什么?我要钱干嘛?我们要的是公道!我要他们给我一个说法!给我儿子一个说法!”那男子在那母老虎的面前暴戾依旧,连嘴里吐出来的唾沫星子,都带着温度。
而那母老虎显然是被这一幕给撩乱了神,而那些唾沫星子,却不是水,更像是油一般,往着她的怒火之上喷溅而去,那母老虎在短暂的惊诧过后自然又回过了神来,愈加粗鲁地一手拧起了那男子的衣领,破口大骂道:
“你这个狗东西!几天不见长本事了是不是!敢和老娘较真?那老娘就跟你好好算算账!你自己算算结婚那几年来,你给我带来了些什么,离婚的时候,你又给我留下些什么——你一无所有,所以你什么都没有给过我!倒是我,那几年来不知是往儿子身上投了多少钱!现在,你都给我吐出来!”
“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不是你的吗?你把儿子丢给我一个人养,还要我养你,给你钱?你做梦去吧!”男子一把推开了和自己身高相当的母老虎,却因为身材上极大的落差,反倒出其不意地让自己踉跄地退了几步。
张医生却还在一旁给我继续介绍着:
“这男子以前都是逆来顺受的老实人,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夫妻相吧!他把自己活成了那个女人的样子!毕竟比起影响别人,人更容易被人影响,那样更加容易些吧!”
我一边听着张医生的话,一边接过退后而来的暴戾男子,在他的身后,对着他和他跟前的母老虎大声斥吼道:
“你们平时就知道好奇别人是怎么死的,怎么就不知道去关心下别人活得怎么样呢?非得死了,那个人的死才引得起你们的注意吗?”我指着已经瘫倒在地多时,一动不动的男孩满腔怒火地狂吠着。
这次,所有人的愤怒都比不上我的愤怒了,他们所做的不是愤怒,而是一个个的、一个个的,然后一层层地往我们这里面,围了过来……
我与他们不是一种人。我更像是泥沙,而他们则更像是江水一样,汹涌而来,把我拍打在岸。
我被他们拍打得晕头转向的:我真不知道这些人来凑什么热闹!
我一边有秩序地疏散着向我们逼近的人群,大声斥喝道:
“看什么看?你们没见过死人,没见过活人,还没见过半死不活的人啊?这孩子快不行了,大伙儿就不要再往前面挤了,给孩子留下一条生命通道吧!”一边跟着两位医生和那两位父母的急促的脚步,把孩子送出了村去。
我们还是坐的那辆救护车,还是来到了那个医院,还是那些救治过我的医生救治了那孩子,可不同的是,如今躺在病床上的人,不再是我,而是那个孩子了。命运真的很会和人开玩笑!就是少了一点盐而已,便有了江水与海水的区别。人的一生啊!看起来都是一样了,却因为一两个不同的选择,便出现了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站在那孩子的病床外,透过透明的玻璃呆呆地望着他,我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来了又往,走了又来,只有我,还呆呆地站在这里,我像是拿着一个放大镜站在镜子面前一样,我不仅看见了自己,还把自己看得更加透彻了:我以前小的时候一直以为,我会一直健健康康地活到永远。可所谓的永远,无非就是一辈子,就是短短几十载罢了,它近得很。在这条路上,无非就是我们等等病魔,或者病魔等等我们,然后我们就走在一起了。
我望着病房里的孩子,双眼通红。那病房内恐怖得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已经透过玻璃,蹿到了我的身上,我感受到了那种痛苦,就如同这种痛苦就是我自己身上的一般。而这种感同身受,在这世上绝对算得上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所谓的伟大嘛!无非也就是在本身就很优秀的基础上,被人推到了一个万众瞩目的高度。这让我想起了中国人过的春节,说白了,大伙儿就是借着过春节的名义拉拢着一群平时和自己似即若离的人,以便让自己感觉,与别人近了,与这个世界近了。共鸣这种东西,绝非是在一个人或者一个事物身上就可以体现出来的。
我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有一双脚,陡然在我身后停了下来,正是在这嘈杂的环境之下,这平静,才显得如此的扣人心弦:它是如此的庄严肃穆,又是如此的恐怖——就如同黑夜,如同孤独,如同死亡一般的恐怖!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病房里那孩子的父亲,也就是方才一直暴跳如雷的男子,此时此刻终于安静了下来,双眼布满着比我过之而无不及的血丝,呆呆地望着病房内的儿子。
末了,这双充满着恐惧的眼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从我的头上,一直转移到我的脚下。恐惧,已经彻彻底底地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是在电影院里看恐怖片一样,我只顾着恐惧,自有放映机,一惊一乍:
“阿一……阿一……阿一……你知道吗?医生说我孩子的病不是洗胃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了,为了让他活下去,医生切除了他的半个胃——这是他身上的不幸;而四十多万元的医疗费用,院长说,就得靠我在这个医院做保洁来偿还了——这又是我身上的不幸!”
“那孩子的母亲呢?”我瑟瑟发抖地问道。
那位父亲嘴唇发白,双齿打颤地回答道:
“跑了!她以前只要听到咱家有一分钱,都会千里迢迢地赶过来的!如今一听到这四十万,便跑了!跑了个无影无踪,谁也找不到了!”
“那正好!你们总算是脱离了苦海!”我说道。
“那就正如你所说的——我们脱离了苦海!我嘛,除了学你这样说,我自己又还能怎么说呢?但是,即便我是真的脱离了那母老虎,你也别以为我会变回认识她之前的好脾气。我从来都不走回头路,我认为那样做没有丝毫的意义!只有傻子才会不知道,回头的路和来时的那条路,就是同一条路:倘若那条路是对的,那为什么要走回去;倘若它是错的,那为什么又要重走一遍呢?”
“阿一,我们走,走,走,走!”张医生一手牵着朱医生,一手扯着我的衣袖边走边说道:
“我们快走!阿一,他们父子俩的病,只有在这种大医院才有生还的可能,我们这种乡村医生,拿它没辙的!”我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两个的身后,一直走到了大路上。
我还想给自己留一点幻想,所以说,我不想说我眼前的这个世界是陌生的,我只觉得,至少这个城市于我而言是不曾谋面过的。我来到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上,这里没有一个认识我的人,也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我不知道谁资产千万,谁又一贫如洗——富人的穿着打扮,不一定比穷人要来得光鲜亮丽;我也不知道谁是事业有成、闻名遐迩的企业家,谁又是家庭和睦却碌碌无为的普通人——名利双收不一定比家庭和睦要来得幸福;我甚至不知道那身形消瘦的瘦子和体态臃肿的胖子、那快张到天上去了的高个子和几乎要趴在地上匍匐前进的矮个子、那佝偻着身体的老人和活蹦乱跳的孩子……究竟谁的脚步更加沉重!我想,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种仪器,可以精密到测量出他们脚印的深与浅。
我已经拐了无数道弯、走了无数条路,呼吸过无数种不尽相同的压抑的气息,这才回到了诊所内。
此刻的诊所内,除了我们几个以外,没有一个前来就诊的病人。
我们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坐在诊所里。两位医生脸上,既没有因束手无措而感到的无能为力,也没有因救死扶伤而感到的如释重负,他们脸上写满的,只有因不知所措而感到的忐忑不安。他们对我说,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这么多,究竟是就活了一个人,还是只是延长了这个人痛苦的生命,他们深知,一个少了半个胃的孩子和一个几乎要终生为奴、气血方刚的大青年后面的人生,究竟会是多么的百感交集、耐人寻味!
我听了这话,赶紧一洗脸上因风尘仆仆而染上的艰辛,表情肃穆地望着他们说道:
“作为医生,你们只管去救人就好了,其他的不是你们可以操心得了的!你们救人的结果无非就是两种:要么病人被你们就活了;要么救不活了。倘若他们救不活了,那是老天爷的原因,它结束了他们的生命;倘若他们被救活了,那他们选择活不活下去,或者怎样活下去,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这与你亦无甚干系!所以,碰到病人,你们不要想其他,只管去救就行了!”听了这话,两位医生的神情变得轻松了许多,却依旧是那般深情地四目以对着,张医生握着手中朱医生的手,坚定地对我说:
“我们不怕!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和朱医生一起面对。倒是你,阿一,我们想过你的问题,现在,你要自己好好想想自己的问题了!老张老朱他们那对老夫老妻,虽说两年之后才能还清债务,但他们彼此毕竟有人伴着,无论到了哪里,也都不至于落寞,而你呢?即便你半年后就可以还清债务了,可是这半年的时间内,你除了工作地点,哪里都去不了!”
“哪里都去不了?”我学着他们说着这句话,然后再说着自己不为人知的话:
“你们知道吗?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对于我这种不知该去哪里的人而言,哪里都去不了,就是最好的归宿了!你们知道吗?我以前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和事。这些地方没有一个是相同的,可我遇见的,却是一样的人和事:他们都是如是的荒诞!我就像是在看一本科幻书一样:我所看到的,与我对这个世界原先的理解大相径庭。我觉得这不真实,别人却说,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你们真的知道吗?我心底一直有诸多疑惑,自己给不出个答案,也不想对任何人说,我知道,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没有人可以让我明白得了,他们不会对我说出任何答案的,即便说了,也是虚情假意的敷衍,即便有一两个人偶尔对我说了一两句真心话,那也是我觉得不真实的,只有他们才觉得真实的世界里的东西。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儿,究竟该去做什么事!倘若我不能让自己活出价值的话,那么我就连去死的勇气也没有!”我突然掩着面,陡然失了声,眼泪倏然落了下来,我像个孩子,像个没爹没妈毫无依靠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张和老朱依旧麻木不仁地坐在那里,是细心的朱医生,起身经过我的身边,关上了我身后诊所的大门。
“不,不用,别人听不见的!”我啜泣道。
朱医生已经坐回到了原先的座位上,双手被握在张医生的手里,神情依旧温和地劝道我:
“是这样的,阿一,这世事,无非就是两种情况:要么它如你意;要么不如你意。我们在做的,无非就是把不如我们意愿的事情变成如意的事情,如果我们改变不了事情的本身,那就试着改变自己的看法吧!试着去把它们看成顺眼的事情,也就行了!”
“你说什么!”我惊座而起,指着朱医生咆哮道:
“你让我妥协是吗?你竟然要让我妥协!你怎么会知道,人的一生,前二十年迷茫得不知所措,后二十年羸弱得无能为力,在这中间不定期的短短年月里,你却还要我以妥协的方式麻痹自己,以获得不真实的如释重负?我呸!我告诉你!我不需要别人教我怎么去活,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去死!我会活出个样子来!然后再挺胸抬头地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