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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22 19:01:43      字数:3372

  方才在路上,两位医生还同我介绍起了这个病患的家庭条件,属于特别贫困的阶级,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理解,我起初还不能够完全理解究竟是贫困到了怎样的地步,才能被人说成“特别贫困”。直到我现在看见了一间青瓦为盖,黄石而周,仿佛在不停地掉落着碎沙,摇摇欲坠的土房的时候,那“特别贫困”四字的形象才顿时清晰了。
  我本打算问问两位医生: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住在这种房子里。但紧跟着这个问题而来的,便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它们似乎是同时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只是出于先后的逻辑顺序,这个答案,不得不晚一步而接踵而至:这只能说我实在没有见过什么大的世面。想我这种人,看见了男人,便以为这世上没有女人;看见了小孩,便以为这世上没有老人;看见了幸福,便以为这世上再无不幸。
  我闭着嘴跟着他们两个依次进了那间房子的大门和卧室,推开卧室门的一瞬间,我的双眼便犹如两个通红的大灯笼一般炯炯有神地睁开着,而我的嘴巴,却像一道不透风的墙一样,闭得更紧了,我知道,有些不能说的秘密,它们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知道它们的人很少,是因为它们不该为人所知晓,所以即便是在此番景象面前,我也忍住没有发出一声的惊诧!而这场景又是多么的离谱啊!有人看过吗?又有人知道吗?我觉得就压根没有人会想过,这个屋檐下竟然躺着一个没有穿衣服的中年男人——不,他穿了——可那并不是衣服啊!我看见一层由一块和五块人民纸币铺就成的钱衣,像一张面膜一样,紧紧地贴在了那个苟延残喘,呻吟不断的中年人的身上,遍其密布,那些纸币就如同长在他的皮肤上一样贴得紧紧实实,而那又天生便不属于他的那层皮肤,于是排斥现象便不由而现了:那层已经发霉发臭的纸币,就像一层伤疤一样扒在他的身上,而那层伤疤下面,便是发脓溃烂的皮肤。
  “快,小朱,拿酒精、镊子、棉块和红霉素软膏来!”我回过了头,只听见了张医生的催促声和病人永无休止的嚎叫声,隐约之中,似乎还有一些零碎的撕扯皮肤的声音,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拔腿跑到了屋外深深喘着气。
  等到两位医生出来的时候,他们还是那副各自背着医药箱的样子,只是脸上没有了先前的仓促之感,身上也没有了进屋时穿起的,随后便被淤血染红的白大褂。未等到他们走到我的跟前,更未及我开口说话,张医生便先下手为强地用他的话堵住了我的嘴:
  “我知道你要问我——‘他为什么要把钱贴在自己的身上?’等我回答了你这个问题之后,你又会生出新的问题,所以请你现在先别说话,好好听我说,你要的答案,都在这里面。事情是这样的,这是一户特别贫困的人家,人在穷了以后,就会自卑;而人想摆脱自卑,就得证明自己有钱。以前这个地方,人们穿衣服从来都不剪吊牌的!有意把吊牌上醒目的标价示之以人,后来不知道是谁,兴起在衣服上直接写着鲜红的价码用以示人,时至今日,发展到现在,大家穿的已经不是衣服,而是钱了,为了方便,很多人干脆直接把钱往自己身上贴!毕竟,你有钱并没有什么用,问题是,你得让人家知道你有钱,你的钱,才起到了真正的作用!”
  我低下了头没吭一声,只是拖着比先前沉重了许多的脚步,在想这样的一个问题:可能问题并不在于别人,可能这些都是极为平常的事,我之所以这般惊愕不已,只是因为我的无知罢了!
  我的脚下是回程的路,而头上,顶的是七八点钟的明媚。脚下的路已经十分清晰了,可我和两位医生的眼睛,却始终盯着渐渐逼近的诊所。
  我们远远地便看见了把诊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照两位医生的话说——这是个不大的村子。而这群出现的人群,便几乎是这个村里所有的村民了罢。
  待我们走到了人群跟前,便又自然把他们看得更加清楚了:有扛着锄头提着簸箕的下田汉、端着早饭走街串巷的大婶,就连捂着茶水杯平时不问世故的老大爷,此时也跟着人群,凑了进来。
  我们挤开了人群,又挤进了人群,到了诊所门前。
  此时此刻,我看见了一个凶神恶煞、暴躁如雷的中年男人,和双腿发软倒身在地,羸弱不堪的老夫老妻二人,我和两位医生出现在了他们跟前,而他们三个,在同一瞬间,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里:那满身暴戾的中年男子的手,几乎指到了老夫老妻二人的脸上,他强势着,而他们软弱着,他据理力争着,他们便无理反驳:
  “你们两个老东西是真傻还是假傻?真是傻子,什么都不懂的话,是谁允许你们来这里充当医者的;若不是傻子,那你们岂不是故意折腾着我的儿子?”我们这时方才注意到,那个中年男子的身下,还躺着一个满地打滚,约莫十来岁的男孩子,那孩子面目扭曲,极其痛苦地在地上挣扎着,同什么东西作着斗争,就如同他的父亲,此时此刻在同别的人作着斗争一般,这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动容的痛苦了:他一声不吭,他说不出自己的痛苦,我们便也无法感受得到。
  那男子见了自家孩子这般痛苦的模样,自己脸上的面容,也变得愈加地狰狞起来了,老夫老妻继续沉默着,他便继续撒泼个没完没了:
  “你们知道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吗?只听我说孩子吃坏了肚子,你们就伸出那肮脏的手指头往孩子的喉咙管里扣,你们这种行为,简直令人发指、作呕!”
  我尚未做出任何评说,倒是张医生先上前了一步,背对着那个中年男子,面着两位老人弯下了膝盖作以搀扶之态,老夫老妻在张医生的提携之下,伸直了双腿,相互搀扶着起了身,那老头子背着左手护住了老伴儿,右手连连拍着张医生的肩膀解释道:
  “你来了我们就有底气了!你来了好,来了好!我们不知道,可你知道他们有什么病!是这样的,这位先生在你们走后不久,就带着他那连身子都伸不直的儿子来到我们这里,说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闹了肚子,我们也就自然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像以前那样给孩子扣舌苔催吐。我们一直都是用这老方子应付这种问题的嘛。你要知道,新的东西,都会慢慢变旧,而旧的东西,只会变得越来越久,那些喜欢新东西的人,会慢慢讨厌它们,所以我喜欢回忆、喜欢过去、喜欢过去的生活和生活方式。我以前就看见和我现在一样的人,我就是从那时起学起他们这样为人处事的法子的,可我和人家做着一样的事,却得不到和人家一样的回报,我想,这只是因为我做得没别人好吧!”
  张医生听罢,便转过身子向那位暴戾依旧的男子问道:
  “那你可知道你的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吗?”
  “这,这,这……那个……”他含糊其辞,舌头不停打着转,却打不了圆场。
  “那你就说他最近究竟是吃了什么东西!一五一十地和我说!我是看病的,不是看人眼色算命的!你跟我说真实的问题,我才告诉得了你真正的答案!”张医生催促着他。
  “就,就是给他吃了点钱!这不,我就这一个孩子,自然就得给他多吃点好的,你说你自己的孩子看见人家的孩子吃东西你却不闻不问,肯定不行吧!所以他从小到大,我都一直喂钱给他吃!”
  “什么,给他吃钱?”我已经预料到那男子会说出我所预想不到的话,却依旧惊得瞠目结舌,而那老夫老妻的眼睛,亦跟着我的声音,落到了男子的脸上。我们三个惊讶着,大家也都惊讶着——因为我们的惊讶而惊讶着。那男子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
  “我给他喂的又不是一块钱的硬币,可都是十块、二十块,甚至五十块面额的钱啊!”
  我伸手捂住了自己久久不能闭住的嘴,可却闭不住自己的眼睛,我仿佛看见了那男子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揉成了团、撕成了片、碾成了末、化成了水的纸币强行塞灌到了那个还在满地打滚的孩子的嘴里、喉咙管里、胃里、血液里、骨子里、每个细胞里!我小的时候,母亲告诉我,钱很脏!它不知是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让我碰钱,记得有一次我吃鸡排的时候,一滴番茄酱滴到了钱上,我伸出舌头舔了舔,这情景恰好被厨房的母亲看见了,她二话不说拿着一双筷子便是对我一阵排山倒海的猛抽,我那时尚不知钱究竟是多么肮脏的东西,她一边让我认错吐出那滴番茄酱,我在一边被她的筷子抽得满地打滚,却死活不松口,直到那双筷子抽到了我的嘴巴上,我那才松开了口,哇哇大哭了起来,那滴只敢含着,却始终不敢咽下的番茄酱,也终于吐了出来。
  我现在在想,幸好此时此刻母亲不在这儿,不然那本就可怜得满地打滚的孩子,还非得被打得呕吐不止才罢休!
  “你们一边去!别给我转移话题!”那男子锐气不减,又转过头对着老夫老妻骂道:
  “你们两个老东西!总得给老子一个交代吧!”
  “你给我说话注意点!”老头子站在块头还算庞大的张医生身后同那男子遥遥相叫道:
  “老东西骂谁呢?我们可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我姓张,我老伴儿姓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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