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的转学记忆（2）

　　开学分了班，我被分在了四班。进班第一天，我第一眼就看到，在最后一排墙面上，贴了一张很红很大的花名册。全班同学的名字，也都写在了那张很红很大的红纸上。我看得很清楚，这些名字，全是用毛笔书写的。至于是哪个老师书写的，我无从考究了。至于那张大红纸上，又写了哪些同学的名字？我也看不清楚了。现在我能回忆起的，也只是很模糊的印象。我只记得，那些名字，全都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且一行接一行，一列压一列，显得中规中矩。咋一看去，很像同学们站在操场上，在做集体广播体操。
　　我最在乎的，其实并不是这些后知后觉的画面。而是这些排名。虽然不分先后，也与成绩好坏无关，但我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文城。连数都不用数，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就完了。
　　我想，天意啊！没想我进班第一天，老师就能神奇地看透我的未来。他们早就不动声色地，把我放在了最后一排、最后一位。虽然这个无聊的排名册，也很有可能是因为我转学导致的结果。可即便如此，我也真心接受不了。因为进班以前，我心里有数，觉得谁也不能跟我比。可眼下这种落差，也实在太大了。还大到那么离谱，那么刺眼，那么不合我意。于是我没犹豫，我也不动声色地从小书包里，掏出了一支画画用的彩笔。
　　好在我不慌，也不急，我还能够想到，我绝不能用一支红色的彩笔，去干一件愚蠢的事。用这支红彩笔，在那张红壁纸上，写上一个可以忽略我存在感的大名。
　　我不禁有些兴奋，也有点暗自佩服自己，我居然可以做到心中不乱了。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认真挑选了一支金黄色的彩笔。在其他同学都很乱的时候，一个个都毫不关心自己存在感的时候，也尽知道在班里到处乱跑的时候，我却目标很清晰。我直奔那堵醒目的红墙，在那张大大的花名册上，用我手中金黄色的彩笔，把我想要的名字，写到了第一排、最后一列。原本是没有那一列的。可自从有了我写的字以后，他看上去，就自成了一列。
　　其实我本意，是想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第一排、第一个同学的最上方。因为我从来没有拿过第一。虽然倒着数，我很稳定，基本都是第一名。可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我已经转到了一所新学校，我要从头开始了。所以我想排在最前面，不想一开始就落后。可在我落笔的时候，突然就心虚了一下，也突然感到有一股非常迫切的压力，瞬间就传到了我的指尖，它愣是没让我这么做。而且这股莫名的压力，还持续了好一会儿。就在我还没搞懂，这是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它突然就引导我，引导我再次调整好板凳，目不转睛地盯着最上面一排、最后一列、最旁边的空地儿，迅速下笔，写下了我歪歪扭扭的姓名。
　　写完后，为了不多出一个“我”。于是我就很干脆地用笔，划掉了那个我压根儿就看不上的“我”。划完后，我心里好像一下子就划掉了一个——虽然很漂亮但又不是我的“我”。随后，我又不动声色地退到了靠近讲台的位置。我边退边看。再看自己时，我顿然就觉得完全变了。我好像看到了一个鲜活亮丽的自己，一个全新的自己，一个调皮有爱但又很有风格的自己，我好高兴啊。
　　“谁干的？！”说这话的人，我想揍她。我觉得她这种吼声，严重破坏了我的心情。我也很想一脸气愤地告诉她，“是我干的，咋了？”可我也只敢在心里说说而已。因为这种气愤，只持续了一秒。当我猛地扭头，看清楚了，她是一位和蔼可亲而又不失威严的老女人时。我胆怯了，我本能地觉得，这个老女人，她很有来头。
　　果然有来头儿，而且来头还不小。没想到她就是四班的语文老师，也是后来影响我一生的班主任老师。可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因为她吼完后，全班都安静了。再没有哪个小同学，敢大声说话。我更不敢说话。那一刻，我也铁了心了，我是坚决不会承认是自己干的。
　　可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这世上，总是有那么多诚实可恨的小朋友，一点都不像大人这么可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在我浑身很不自在的时候，居然有十几个小朋友，用很不负责的态度，伸出右手食指，统一指向了我。虽然他们一个个吓得不敢张嘴说话，但这比说话还令我紧张。我只好垂下头，狠搓手指，也本能地想避开这些让我既是陌生而又非常愤怒的小矛头们。
　　我以为语文老师会有话好说。结果却不是这么回事儿。没想到她脾气很大，不仅推搡了我，还在我屁股上又抽又掐地，“我叫你手痒！叫你爱出风头！”事实上，我的手，真的很痒。而且还冒了汗，就想抓个东西捏捏。好像只有捏一个小东西在手里，才能释放我满心的惊恐。
　　我再也不敢抬头看语文老师了。因为我犯了错，犯了一个我现在都不能提前预知到结果的错误。可我又只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因为我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破坏了一张花名册的美观性而已。即便我的字，也确实写得难堪了一点，难堪到我自己都想把它擦掉，可我又能改变什么？因为我发现，我刚才写在那张大红纸上的那两个字，它已经变成了一双魔鬼般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我。只要我看它，它就会看我。好像它还能看穿我心中的后悔与懊恼。
　　我后悔，是因为我越来越觉得少写了一些什么。我懊恼，也是因为我认为，有好多小朋友出卖了我。他们不仅害我有因无故地挨了打，也没有给我一次认错改错的机会。所以我不看墙上的字了，我只好怒冲冲地盯着那些我自认为出卖了我的小朋友看。看得他们一个个胆怯地低下了头颅，傻傻地愣在那里，露出心疼和难过的表情。我想，小王八蛋们，这会儿知道错了吧？叫你们手痒，叫你们爱出风头，闲得没事瞎指认，害我转学第一天就挨了揍。我记住你们了！我记住今天的你们了！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们！
　　可现在，我早把他们忘了。连一张小小的面孔，我也记不起来了。我的眼里，除了模糊，还是模糊。我现在的心情，就跟我那天忍不住流泪一样。想着想着，我也眼睛红了。因为我很想回去，回到那个我能很真切地看清事实的年代。抱抱他们，给他们一个我自认为满意地微笑。然后再告诉他们，我想你们了。因为我现在发现，那时的你们真的很纯，纯到我都无法看清今天的现实了，再也看不清现在的你们了。
　　那天，老师揍完我后，随即就以我为题，召开了临时性班会。又因为来不及安排座位，所以全班同学都不知所措，一个个急急忙忙乱找座位。还都不敢往前坐，而是统一一个方向，挤到了最后几排的座位上。看上去，他们活像一群受了惊的小鸡，是那么身不由己地团结在了一起。有的小朋友，是站着的；也有的小朋友，是坐着的；还有一些迷失了方向也落了单的孩子，只得紧紧地靠在墙角，露出不安与惶恐。好像生怕老师会突然扑过去，把他们乱打一通一样。
　　好在这些，老师都看得过去。或许老师也懒得搭理他们，因为她愤恨的情绪，还停留在我的身上。待到场面安静下来，老师也随了我的想法，把我当小公鸡一样，拎着我衣服的后领口子，稍一用力，就把我提到了讲台上。
　　老师简单介绍完自己，就开始介绍我了。其实我也不用她来介绍，因为我的歪名斜姓，早被我自己很清楚地写在了最后一排的墙面上。可老师眼拙，愣是把文城念成了文域。但我懒得反驳她了。我反而觉得念错了好。因为她念错了，我立马就感觉心安了许多。以至于接下来，她还给予了我怎样的高度批评，我也就不当回事儿了，也没往心里记了。我只知道，错了就是错了，就当是另一个倒霉鬼，犯了一个愚昧无知的错误。然后这个倒霉鬼，他又误打误撞地替我接受了批评，给我保留了一份弱弱的自信。
　　其实老师的眼睛根本不拙。只是我这个小毛孩子，那时还太小，还很情绪化，也少长了两公分心眼儿。居然会把那么明显的实情，强制模糊在了自己不大不小的视界里。还刻意用泪水掩盖事实，用情绪辱没老师。因为很明显嘛，是老师的视力不好，有那么一副深厚的眼镜架在她的塌鼻梁上，是人都能看懂，这意味着什么？而且，在她看我名字的时候，我还见她伸长了脖子，像长颈鹿一般，盯着那堵刺眼的红墙，看了好半天，才看清楚我书写的俩儿字。
　　虽然那两个字，要比其它的字大了很多，大了也不止一倍。但老师还是没有看清楚。或许老师也看清楚了。只是我写得太不像话了，也太仓促了。关于那个‘城’字，我写得也太含糊了一点。因此，我也彻底扰乱了老师的判断。我想，如果我死都不作辩解，相信老师也会这么自以为是吧？！
　　可最终还是有人替我辩解了。而且还是个女孩。这个小女孩，就是婷，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不敢忘记的女孩。但那天，我不知道她叫王婷。我也是在后来的时光里，在认识婷以后，突然又回忆起今天的画面，想念起她的声音，我才渐渐回想起来的。毕竟那天我都没拿正眼瞅她，我只是本能地瞄了她一眼。也可能是因为我站在台上，感觉很丢人，很显眼。尤其被老师好一顿批评后，我觉得更丢人了。所以我就尽量压低头颅，不想让台下人，看清我的相貌。
　　我原以为老师在骂完、揍完、批完我后，也该轮到我下去活动活动了。可这个小女孩，她很无趣。却很有礼貌，居然能忍到老师点评结束以后，她才高高举起右手，大声说道，“报告老师！”
　　王婷这一喊，让老师和我，还有所有同学，都感到异常惊讶。我不知道其他同学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想的？我的想法是，难道这个小女孩，她跟我邻家妹妹一样，有脑膜炎吗？明显在这种场合下，还轮不到喜欢表现的小朋友去积极举手、积极发言，发表她自我感觉良好的提问。换句话说，如果她不是脑膜炎，那她是怎么做到的？虽然你也很可怜，也很可爱。但你知不知道，这是一场毫无言论意义的批斗会啊。
　　当然，那天我也只是快速地看了王婷一眼。虽然我心里也有想法，也能预感到，这个小女孩，接下来还会说出一些令我深感意外的话。但我也只能在心里憋着，憋着一个很纠结的期待。
　　“说！”老师提高嗓音，也很期待地问道，“什么事？”
　　“老师，您刚才念错了。”王婷一指墙面，又回头，一指我说，“他叫文城，不叫文域。”我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向老师。只见老师的表情很难堪，似乎还有点红白交替的变化。毕竟她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念错了字，有点误人子弟的嫌疑。不过老师反应很快，她索性避开台下想笑又不敢言的目光，面向我说，“噢，你叫文城啊！对不起，老师念错了。”我浑身猛一颤，突然感到有一股很强很强的暖流，瞬间就袭遍了我的内心。我还很错觉地省略了老师的话，听成了“对不起，老师错了”。
　　我再也无法压制自己，我突然张大嘴巴，突然一声，发出了撕心裂肺地干嚎，连眼泪都省了。
　　我这一长声干嚎，连我自己都吓得措手不及。我只得迅速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又接连发出了一声更为响彻地嚎叫。好在这时，我的眼泪喷出来了。我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也吓得老师措手不及了。只见老师急忙把她的两只大手，快速伸进口袋，掏了半天，才掏出来一条皱巴巴的手绢。然后，她猛地向前，猛地一拉，就把我拉到了怀里。她一边帮我擦拭眼泪，一边柔柔地说，“不哭不哭，乖！”
　　这种感觉，我终身难忘。因为太像母亲的拥抱了。但又比母亲的拥抱来得更猛烈一些，也更突然一些。让我毫无准备，又让我无法抗拒。我的皮里皮外和心里心外，也瞬间被这种“母爱”给融化了。或许，我也太缺少这种无法理解的拥抱了。于是我也本能地抱住了老师，把她紧紧地抱住。似乎抱得越紧，我越能感觉到心里踏实，也越能感觉到自己找到了自己。
　　好像老师也找到了自己，她还把我带到了她的办公室里。不仅一个劲地哄我笑，还捏了我的小鼻子和小脸蛋儿，也亲手为我擦干了眼泪。虽然老师怎么擦，也擦不完我心里的泪。可她就愿意保持这个动作，就这么乐此不彼地擦着。最后，我终于安静下来了，老师就给了我一个苹果。
　　我以为，自从老师给了我一个苹果，那从此以后，她就会对我格外关照。再也不会抽我了，也再也不会批评我了，更不会让我面对那些连我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场合了。可我想错了，而且是从头错到了脚。
　　老师也很干脆，我错到哪里，她就抽到哪里。在我不断犯错的基础上，我也印证了一个现实。通过各种错误的尝试，我渐渐领略到，老师就是老师，即便偶尔也会像个母亲，但她始终还是老师。在老师眼里，也永远只有犯错的孩子。谁不听话，她就惩罚谁。惩罚过了，她就会哄。哄完了，碰上屡教不改的，譬如像我这样的，她还会接着惩罚。因为老师早把这种反复折腾的方式，当成了习惯，也当成了手段。只是，这种手段是感性的，是积极的，是无私加有私的。虽然我很不喜欢这种方式，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对于那个顽皮的我来说，对于那个有知无畏的我来说，也只有以这种方式来约束我，来纠正我身上的错误，把我身上一切皆有可能会在将来，会在我永远也离不开的这个大环境里，会因为我太喜欢出风头而酿成大错的毛病，彻底扼杀在我的成长岁月里。虽然这样一来，我的美好回忆也就碎碎裂裂了。可我又不得不承认，我仍然想念着我的老师，想念着我的过去，想念着那些我喜欢的孩子们。
　　那天，老师将我心情安抚稳妥后，她又像个母亲一样，牵着我的小手，把我牵进了四班。不但如此，她还给我分了一个好座。这个好座位，确实很好，算得上是一个黄金宝座了。因为它紧靠讲台。在会读书的孩子眼里，这个宝座，就如同于飞机上的头等舱。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坐得起，也并不是每个会读书的孩子都有机会坐。当然，也更不是每个孩子都没有机会坐。可我这个孩子，坐了跟没坐一样，天性就不善于好好珍惜。因为这个黄金宝座，我仅仅坐了三天。
　　三天后，因为我上课不尊重老师，就喜欢睡觉，还喜欢流口水。所以就遭到了各科老师的齐声抗议。最后，我被调到了四班最后一排、最中间的位置。我好高兴啊，我以为终于可以鱼回大海了。可结果不是这样的。因为没多久，王婷来了。为了纠正我的错误思想，没想到我的好老师，她居然搞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教育创新，把全班成绩最优秀的王婷同学，安插成了我的小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