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转学记忆（1）

　　父亲给我转学，是在一个夏天。我现在还记得，父亲当时是怎么做下这个决定的。那天，天气很热，是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第十天，该去学校领取成绩单了。可我很紧张，因为父亲也跟我一起，很沉闷地往学校走着。
　　一路上，我满怀期望而又预感不妙。因为父亲是被校长亲自邀请到学校的。就在我刚走进校园的时候，我也仔细观察了一下学校四周。好像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哪个小同学的家长，受到了这个特别的邀请。虽然我心里，对自己的考试成绩，也很有期待。但我想，就算我发挥得再好，依我平时在校表现，也应该不会好到，连我父亲都被邀请到校长室里，替我秘密领取那张我做梦都想得到的“三好学生”奖状的地步。所以刚走进学校，我就产生了很多想法。
　　果然也不出我所料，父亲刚走进校长室没多久，我也被班主任老师叫进去了。进门后，我仔细扫视了一下校长室的所有的办公桌。这一看，我顿觉得大事不好。因为所有办公桌上，不但连张奖状都没有，就连父亲的脸色，也变了，变得一脸怒色。
　　进门站好后，我不敢说话。因为在场有好几位老师，见了我以后，都开始说话了，还边说边相互补充。而且老师们的每一句话，也都是紧紧围绕着我。所以暂时还轮不到我发言。
　　其实我很想说话，因为老师们遗漏了很多，说得也不够深刻。譬如，我在萌萌的小书包里，放进去一条大毛毛虫。虽然那是我放的没错，但在老师们说来，就变成了一句简单的“无故捉弄同学，手法极其恶劣”。
　　可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条大毛毛虫，之所以会放进萌萌的小书包里，我也是没有办法啊。要怪也只能怪萌萌，是他借了我的橡皮擦不还，我找他要了两次，他也不还给我。而且每次用完后，他还会赶紧藏进小书包里，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所以我就很生气。
　　有一次，下课后，趁萌萌跑出去玩了。于是我就赶紧跑过去，把我的橡皮擦给拿了回来。可就在我从萌萌的小书包里拿出橡皮擦的一刻，我突然发现，在萌萌的板凳底下，竟然还有一条大毛毛虫，在快速地爬啊爬。我心想，可能是萌萌的座位太靠近窗户了。因为窗外有一棵大树，大树上还长了很多很粗糙的大树枝，有好几根大树枝，都快伸进窗户来了。那条小毛毛虫，应该就是顺着这些大树枝，给爬进来的。于是我想都没想，就用萌萌桌上的画纸，把那条绿绿的大毛毛虫，小心翼翼地捏起来，放进了萌萌的小书包里。
　　虽然放完以后，我有些害怕，也很想拿出来扔到窗外算了。但我来不及了，因为萌萌已经跑回了教室。见我正在翻看他的小书包，他立马冲过来，拉开了我。
　　我刚想告诉萌萌，千万不要把手伸进去。可萌萌不听劝，非要把手伸进去，而且还乱摸。结果，就在萌萌裸着小手，把大毛毛虫掏出来的一瞬间，我头皮都麻了。然后，就见萌萌尖叫了两声。后来老师也来了。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细说了。因为我早被揪麻木了，就算老师再怎么用力，我也不当回事了。不过那天，我发现萌萌真的很勇敢，他居然没有哭。只是傻傻地坐在板凳上，既不眨眼，也不动弹。而且谁跟他说话，他都不搭理。
　　可能在我进门之前，老师还对我父亲说了很多与此类似的事情。可我已听不进去了。因为那些事，也都是事出有因的。不管老师们怎么看，反正我心里不认同，也不接受。现在我眼里所看到的，才是最让我难受的。
　　我看到校长的办公桌上，放了两份我签了名的考卷。一张考卷打了“0”分，用红笔判决的。在考卷的右上角，画了一个很大很大的“0”。连我的姓名，也都被那个红圈，给圈了起来。另一张考卷打了“9”分，也是用红笔审判的，与我的姓名刚好并齐。而且那个‘9’字，也正好与我同岁。实际上，再过一天，我就满十岁了。但看上去，很巧合，好像冥冥中，我已给自己的九岁人生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我一直很不相信地盯着校长的办公桌上，盯着那两份醒目的考卷。既不想看，也很想看清楚。因为这两份考卷，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受它，也可能我压根儿就无法接受。我感觉自己就像被扒光了裤子。我方才搞懂，穿开裆裤会很丢人。可结果呢，我才换掉开裆裤没多久，没想到这么快，我又被赤裸裸地扒光了。
　　我羞红着脸，使劲缩着脖子，再也不敢看任何人了。而且我也很害怕，因为父亲一直不说话。我印象中，每次我犯了错，父亲也都是这个表情。接下来，那可不是揪一顿这么简单的事了。
　　会打死呢！
　　我被父亲打得最轻的一次，是在我把一个瞎子叔叔很认真地牵进一条臭水沟后，正好被父亲撞见了。然后父亲也一声不吭地把我牵进了卧室。只听房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在我还没弄明白，父亲这是要干什么的时候？只见父亲突然就夹着我，把我脱了个精光，又快速用尼龙绳捆紧了我的双手，把我高高吊在了窗台上。
　　我刚想大喊救命，可来不及了。因为父亲已从书房里，找来了一根细细的藤条。我作势就要跳窗，可父亲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扬手一鞭，抽得我脸都白了。在第二鞭抽在我腿上的时候，我撒尿了，且一边哭喊一边撒尿，抽得我心都碎了。后来我就注意到一个现象，父亲越不说话，脸色越难看，那我挨打的程度也就越不可想象了。
　　可现在这会儿，我看见父亲的脸色都灰了。我心想，完了。因为我从没见过父亲的脸色会灰。该怎么办，要不跪下吧？！我想，反正我也经常跪。说不定我这一跪，老师们还能给我求求情呢。好像这会儿，有好几个老师也不再指评我什么了。而是集中意见，建议父亲将我留上一级再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发现，除了萌萌是我的好朋友以外。那些比我晚上一年级的小朋友，我更喜欢跟他们玩儿。而且他们也很喜欢跟我玩儿，还会越玩越开心。
　　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不但如此，我还一个劲地给老师们磕头呢！我心想，也只有这么做了。不然我心里很不踏实。虽然我的班主任老师很激动，她赶紧弯下腰，想拉我起来。但我甩开了她的手，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因为我觉得，如果我真被留上一级的话，那她就再也不是我的老师了。
　　可我没想到，我磕着磕着，有好几位年轻一点的老师，她们居然都哭了。还有两位年长一点的老师，他们甚至连话都懒得说了，径直就把这几个年轻一点的老师给拉出了校长室。整个校长室里，瞬间就只剩下父亲和我，还有校长及我的班主任老师。我更没想到是，父亲竟然也流泪了。虽然父亲的眼泪流得不多，只有一点点，刚流到鼻翼两侧，就干了。但我看了以后，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难过。不过，我也只难过了一小会儿，然后就舒服了。因为我看见父亲的脸色，又变回来了，而且还红了。
　　就在我还没看明白，这是为什么的时候。父亲突然就起身，用力掐灭烟头，朝我走过来，一伸手，就把我抱起来了，还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觉得好温暖啊！
　　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也没想到父亲不但不打我，还会对我这么好。所以我也赶紧搂住父亲的脖子，把小脸紧贴在父亲大脸上，贴得紧紧地。
　　后来，虽然校长也追上来了，还拉住父亲的大手说了很多话。但那些话，我没听懂。好像父亲也没听懂。因为父亲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就那样抱着我，一直把我抱出了学校。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因为那天，我在父亲怀里睡着了。而且我还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飞起来了。我飞到了天上，飞到了云上，飞到了很高很高的天空中。在我越飞越害怕的时候，我猛一低头，居然看见自己趴在了一只老鹰的背上。然后我就不害怕了。我开始观赏老鹰身体下面，那些小小的山峰和漂亮的云朵。看着看着，我又忍不住看了一下这只老鹰的眼睛。才看一眼，我就愣住了。因为我很惊讶地发现，这只老鹰的眼睛，他越看越像父亲的眼睛。只是这只老鹰没有看我，而是一直盯着前方的太阳，盯着那颗很红很红的太阳。
　　一看是父亲的眼睛，我也就不敢再看了。因为离得越近，我心里就越难过。所以我只好看向远处的太阳，看着它由红变黄，越看越像我记忆中那个金色的橘子。也就是我刚启蒙的时候，我的班主任老师送给我的橘子。虽然这又是一个梦。但梦醒后，我很高兴，因为我总算又看到了那个金灿灿的橘子。
　　暑假结束以后，开学的前一个星期，我才从父亲口中得知，我要转校了。那天，虽然母亲做了一大桌我喜欢吃的菜，但我没心情吃，我偷偷跑出了房间。因为我耳边，一直回响着父亲要将我转到另一所学校的话。而那所学校，我没听过，我也不想听。我只知道，我要是走了，会失去很多朋友。所以我心里很难过，就想出去走走。
　　我想啊，只要我不停地走，也许时间会过得慢一些，会把我留在我喜欢的地方。
　　我就这样一路走啊走，越走越快，越走越远，走着走着，我就跑起来了。后来跑着跑着，我又哭起来了。我跑啊跑，哭啊哭，哭着跑着，就舒服了。
　　虽然我也没跑多远，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快速地跑过了一个秋天，跑过了一个冬天。尽管我还奔跑在夏天的尾巴上，气温也还热着，还不时有风，一阵又一阵，从我耳边刮过。但我心里，早就感受到了一股春天般的舒爽。
　　后来我终于跑累了，其实也是跑饿了。我只好停下来，毫无方向地往前走。但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回家吃饭。虽然除了回家，我不知道哪里还能吃饱肚子？可我就是不想回家。因为我越来越觉得，家里的饭，虽然顿顿都能吃饱，但每吃一顿，我就会增加一点点害怕。我怕吃着吃着，就会离家越来越远。远到很陌生，远到我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让我安心玩耍的地方。
　　就在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我突然找到了一个能填饱肚子的好地方了。于是我想都没想，就走进了屠夫叔叔的店里，找这个很喜欢说脏话的屠夫叔叔，找这个从北京来的搞笑叔叔，要了一块大大的卤肉。
　　肉到手后，我也懒得跟他说话了。因为我第一口咬下去的时候，屠夫叔叔又开始说脏话了。我蹲在地上默默啃着卤肉，只听屠夫叔叔左一句“你大爷的”，右一句“你大爷的”，吃得我心都酸了。
　　我本来还想找屠夫叔叔要跟烟抽，但他不给。不但不给，他还乐得合不拢嘴。还一边笑，一边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我很生气，起身瞪了他一眼，想扭头就走。可我刚想离开，屠夫叔叔就拉住了我。他笑着说，“你个小兔崽子，你要是能说出一个抽烟的理由来，我就把整包香烟都给你。”我本想算了，毕竟我也不会抽。而且刚才，我也是胡说的。就算他真给我点上了，我也未必敢抽。可屠夫叔叔这么一问，我心里就来气。于是我就模仿着他刚才的口吻，愤愤不平地说，“你大爷的！老子头都磕破了，怎么还是要转学，转你亲娘老子去吧”。
　　我刚说完，屠夫叔叔就被自己嘴里的浓烟给狠狠地呛着了。而且还呛得弯腰猛咳，呛得又哭又笑。不但如此，我还看见屠夫叔叔把香烟偷偷藏到了钱柜里。然后又用钥匙轻轻拧了一圈，接着就把钥匙揣进了口袋。好像生怕我会拿走他什么一样。见他这么不要脸，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我想抽烟，是因为刚才我走进店里的时候，正好撞见屠夫叔叔与一个前来买肉的小姐姐说话。屠夫叔叔说，“小妹啊，一看你就知道饿了，都饿得前凸后翘了。”小姐姐笑了一下，脸也红了一下。接着，屠夫叔叔又说，“姑娘啊，你饿了要多吃肉呢，吃饱了，身上就舒服了。”说完，屠夫叔叔又笑了一下，还随手拿起一根牛尾巴，使劲摇了摇。
　　小姐姐急忙低下头，说她不是饿了，而是不开心。屠夫叔叔听到后，也急忙扔掉牛尾巴，点着了一根香烟，然后递给小姐姐说，“不开心了可以抽烟啊，抽着抽着，就什么都忘了”。
　　就在我傻傻听不清楚，他俩到底在说什么的时候，只见小姐姐已接过了屠夫叔叔手里的香烟。然后拿到嘴边，张开两片薄薄的嘴唇，轻轻含住烟嘴儿，深深吸了一口。还仰着头，闭着眼，缓缓吐出一缕长长的青烟，顺着她弯弯的睫毛，窜上头顶。
　　小姐姐抽烟的样子太好看了，而且她抽着抽着就笑了。虽然最后，在她提着卤肉要走的时候，屠夫叔叔也很开心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让我有些看不过去。但我心里，已深深记住了小姐姐抽烟的模样。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而这会儿，屠夫叔叔也要拍我的屁股，却被我躲开了。因为我觉得他的手脏，油油的，黑黑的。主要也是我觉得这个从北京来的屠夫叔叔，他骗了我，他只给了我肉吃，却没有给我一根我想要的烟抽。不能让我一下子就忘记一些事，也不能让我一下子就开心起来。可我懒得跟他计较了。因为我还是很饿。所以临走的时候，我又从屠夫叔叔的卤肉盆里，拿走了一块最大的卤肉。
　　虽然我刚跑出店里，屠夫叔叔就追出来，边追边骂我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东西。可这会儿，我心里舒服了，也很快就忘了父亲要给我转学的事儿。
　　终于开学了。
　　虽然在开学前的一个星期内，我已基本稳定了心情。可进校第一天，我还是发了脾气。因为一路上，我都在很小心地与父亲商谈着转校条件，我对父亲说，“爸，能不能开学以后，你给我买两只小王八玩儿？一只是萌萌，一只是我，我要永远和他做朋友。陪他一起长大，陪他一起玩儿。”但父亲不说话。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我只好又很小声地问了两遍。可父亲突然骂道，“你个王八蛋！给老子记住了，你就是一坨泥巴，也要跟同龄人一起成长”。
　　对于父亲这么贴切的形容，我内心坚决反对。因为我不认为自己是泥巴，即便我喜欢玩泥巴，又跟泥巴有鸡毛关系？可我又不敢张嘴否决，一旦父亲动起手来，连满清十大酷刑我都不放在眼里。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还能怎么选择？虽然我哭得稀里哗啦，但在父亲的拉扯下，我还是被他拖进了学校。而且，父亲不但连一只小王八都没买给我，还狠狠地抽了我屁股两大巴掌。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报名了。但这仅仅只是我记忆的开始，也是改变我一生的开始。因为后来，有一个小女孩，走进了我的生命，让我再也无法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