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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作品名称:插队落户五年纪实      作者:石磨      发布时间:2016-03-18 22:07:15      字数:5382

  10
  
  五月是鲜花盛开的季节,当地却没有特色鲜花,“鲜花”都在农田里,金黄色的是油菜花,玫瑰红的是草籽花,配上一片碧绿的麦子,整个大地像一幅巨型油画。
  我喜欢画画,所以,对色彩比较敏感。如果不是插队落户,而是旅游来到这里,诗人肯定会诗兴大发,画家肯定会挥毫泼墨。遗憾的是,这样的美景,滞留的时间太短,油菜花凋谢了,草籽花未等凋谢,就被犁头翻了身,当作绿肥浸泡在水里,发出阵阵臭气。
  春天到,积肥忙。春上的农活主要是积肥,积肥就是挑塘泥,分两种,一种叫干塘泥,另一种叫水塘泥。
  干塘泥,就是将河塘车干,将塘底的淤泥挖起来,挑到干田里。干塘泥要连续挑十几天。这项活比较轻松。母亲给我做的垫肩派到了用处,却引来老乡的一片耻笑,说我比不上小吴,放不下架子。第二天,我没敢再用。三天后,肩膀挑破了皮。
  水塘泥,就是将年前从塘底夹起来的晒干塘泥挑到水田里,也要连挑挑半个多月。这是一项要命的活,现在想起来,脚底还隐隐作痛。塘泥里面有许多三个尖刺的干枯野菱,水泡不烂,漂在水面上,风一刮,全部留在了田埂上。赤着脚,肩上压着七八十斤的担子,一脚踩在野菱上,一阵刺痛直钻心窝,身体会不由自住得急蹲下来,搬起脚底一看,一只漆黑的,张牙舞爪的野菱钉在脚底,深深地扎进肉里,用力才能拔出来。收工回家的路上,脚底不敢着地,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挑刺,一挑就是十几根刺。白天还能看的清,到了晚上,要把煤油灯旋到最亮,脚底紧靠煤油灯罩,才能看清楚。
  所以,每当我看电影《扬乃武与小白菜》,扬乃武的姐姐替扬乃武滚钉板的情节时,我都会想起脚踩野菱,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如此炼狱般的劳动,是我从娘胎里生出来没有领教过的,也是我插队前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插队前,考虑到江南吃米,不吃杂粮,才来到这个鬼地方,早知这样,还不如到安徽的淮北去插队,那里没有水田,我就不用吃这个苦。
  老乡见我和小吴每晚在油灯下挑刺,教我俩挑刺的方法,嘴里却在一个劲地说:“你俩吃苦了,让你们父母知道,不知有多心疼,你们不下放,在城里多快活,这毛老头子真不是东西,让这么小的娃下来受罪,哪不叫他自己的娃下来试试。”
  谁料想,炼狱般的劳动还在等着我俩,脱胎换骨的日子还在后面,凄风苦雨的劳作将年复一年。
  让我心惊肉跳的挑水塘泥工作总算结束。接下来学拔秧,学插秧,学车水,学......。
  生产队有几个插秧能手,朱会计的大弟可称秧状元。原来一尺挂两头插惯了,现在,行距改小了,肯定不习惯,不顺手。原来他是领头雁,人家必须跟在他后面,现在,可以不分先后,同时下田,快的一趟到头了,慢的还在半路撅屁股。如此一来,他的优势被埋没了,被冲淡了。所以,对拉线插秧极其反感,发牢骚,讲气话,甚至,讲反动的话。我给他解释分析,这是科学种田,可以增加产量。他不但听不进,还破口大骂。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记完工分,我去了朱会计家里,把白天的事情告诉他。心想,朱会计是大队干部,一来,可以警告自己的弟弟,不要胡来;二来,他弟弟的言行也对他不利。没料想,朱会计听后,非但不是脏话领先,甚至,连个屁也没放,叫我碰了个软钉子。心想,不好,朱会计肯定要记恨我,俗话说,“打狗要看主”。说完话,假装看了一会儿报纸,就悻悻得离开了。
  “秧状元”不信科学,更不懂科学。
  一天晚上,来找小吴下像棋,满脸的愁容,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没等我俩发问,他先虚心地请教我俩,“六六六粉可以杀虫,能不能治病?”
  我说:“不能治病。”
  “秧状元”痛苦地骂道:“捣妈的,这下吃大亏了。”
  等“秧状元”把吃大亏的事一说完,我和小吴笑得直不起腰来。原来,“秧状元”下身生了湿疹,奇痒难耐,于是,用葫芦瓢装了半瓢水,抓了一把六六六粉在瓢里,将下身浸泡在瓢里治湿疹,疼得他在地上打滚。
  笑停后,我告诉他,湿疹是病菌,不是虫,要到合作医疗所配药。
  我也生过湿疹,那是在毛主席畅游长江的一年。游泳成了国泳,人人要学会游泳。就像乒乓球一样,成了国球,人人会打。
  那一年,上海大造游泳池。所以,一到夏天,里面穿一条游泳裤,外面再穿一条平脚裤,既文雅,又便于到游泳池游泳。几天后,下身及大腿内侧开始骚痒,哥哥和几个玩伴都发生和我一样的窘况。大姐知道后说,是穿游泳裤焐出来的。果然,不穿游泳裤,几天后,湿疹自然就消失了。
  拔秧轻松也不轻松。轻松的是体力,坐在秧码凳上,而且,一学就会。不轻松的是精神,一边拔,一边搜寻蚂蝗,稍不留意,蚂蝗就会和我腿肚子相吻,吻后就是一片血迹。血腥又会引来第二,第三条蚂蝗,而且,肯定是在原伤口处相吻,就跟沙鱼一样。
  插秧一插就是一天。早春,水气寒,老乡都穿着棉袄。我没穿棉袄,出工时,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过不了多久,太阳被云层遮住了,原来的暖风变成了寒风,吹在身上,冻得瑟瑟发抖。筛子说,“榆树开花还要冻三冻”,那几天榆树刚开花,看来农谚是有道理。筛子还说,“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心想,离端午还有一个月时间,在上海时,端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肯定不会有人穿棉衣了,看来,这里的天气和上海不一样。
  春天的天气,小孩的脸,一日三变。到了下午,下起了牛毛细雨,密密麻麻,气温一下子降下来。好在我穿得是塑料雨衣,风透不进,上午感觉水田的水是凉的,下午感觉水田里的水是暖的。
  插秧两腿在移动,所以,蚂蝗相吻的机率较少。但是,由于弯腰贴肚,压迫膀胱,小便的机率明显增多,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要来一回。好在我们生产队插早稻秧是男性的专利,尿一急,拔出来就可以解决。听老乡说,江苏那里,插秧都是奶奶们干的。我想,这比较科学,因为,女人的腰比男人柔。我腰细,挑担不行,插秧还能对付。
  第一天没事,不觉腰疼,三天后,感觉就有事,连续插秧一刻钟,腰就像断了一样,必须伸直腰,用拳头捶一捶,但是,腰部的感觉是麻木的。
  插秧季节,是学喝酒的好时光。平时不喝酒的小老乡,到了晚上,个个脸红脖子粗。小懒平时就喝酒,这些天,更是大过酒瘾,和他老子一样,酒后话也多。他见我和小吴不喝酒,觉得奇怪,问我俩可腰疼,我俩说疼啊,小懒嘴上叼着香烟,开始给我俩上第三堂课。
  “说起来你俩是知识青年,有的知识就不如我们阿乡,(”阿乡“是他学的几句上海话中的一句。)酒是活血的,白天腰再疼,晚上一喝酒,第二天,腰就不疼,不信,你俩试试。”
  我说:“黄酒活血,你们这里没有黄酒,只有白酒。”
  “嗨——”,小懒把烟从嘴上夹下来,顺势一个大甩手,“反正都是酒,管它是黄的白的,一样活血。”
  旁边的几个小老乡也附和着小懒的话,叫我俩一定要喝,要不然,年老了,要落下毛病。听小老乡异口同声这么一说,我俩也不敢麻痹大意,请小懒的爷爷帮我们带两斤回来。果然,晚上一喝酒,第二天,腰杆子就轻松了不少。本来我就生了满脸青春痘,几天喝酒下来,青春痘更加粒粒饱满,更加锦上添“花”,怪不得当地人把青春痘叫酒刺。吓得我宁愿腰疼,也不敢再喝酒了。小吴的青春痘,脸上不多,都长在屁股上,我很羡慕,要是我的青春痘也转移到屁股上,那该多好啊!
  插秧期间,公社的干部巡回检查,手中拿着一根1,1米长的木棍,到了田头,这里测测,那里量量。洪队长跟在后面,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公社书记见到我俩是知青,先表扬了我俩一番,再要求我俩当好科学种田的带头人,不许生产队弄虚作假。我俩嘴上说“好啊好啊”,心里面却说“不敢不敢”。心想,我俩是“再教育”的对像,怎么敢教育老师——贫下中农哪。还好,我们生产队合理密植执行得很好,也有可能,洪队长怕我俩去告密,不得不认真执行吧。
  秧插后三天开始泛青,就要灌水,灌水就要车水。车水有两种。
  第一种,车大车,六人一排。我和小吴积极要求参加,参加的动机,主要是觉得好玩。一开始,老乡捉弄我俩,车毂辘转得飞快,我俩跟不上趟,两腿只能往上紧缩,身体却吊挂在横杠上,叫我俩“钓大黑鱼”。前半个小时,我俩当了几回“大黑鱼”.
  再后来,老乡想捉弄也捉弄不成了,这叫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功到自然成。
  车水是最磨时间的活,又加上接近夏至,白天越来越长,抬头望望太阳,太阳在头顶上方,车了半天水,再望望太阳,太阳还在当头顶。当地有句俗语,叫作“人到夏至边,走路要人搀”,也就是说,人容易犯睏。
  车水最容易犯睏,老是机械的动作重复。为了提精神,老乡自编了一套车水号子。我听了半天,听不懂歌词的内容。但是,曲调非常好听,音调高亢,激越。唱得最好的是小于,小于是个结巴子,说话结巴,唱歌一点也不结巴。
  据说,一个结巴子士兵从前线回来报告紧急军情,报了半天,没报出个所以然。司令官灵机一动,叫他唱歌报告。这一招还真灵,歌也唱了,军情也报了。
  我从小就结巴。听母亲说,我为了要说出一句带“阿”音的话,双手抱着大门外的一根电线杆,双脚直跳,才能费劲的将这句话从嘴里蹦出来。
  我印像最深刻的一次闹结巴,是在小学六年级的语文课上,学一篇高尔基的文章。老师先请一个男孩小队长读课文,这个小队长比我还结巴,差不多每读一句,必须要用手掌拍一下课桌,引来学生一片哄笑。老师无奈地摇摇头,用手指往下点了点,示意他坐下。我最怕读这篇课文,在家里已反复读过好几遍,然而,一读到文中的“阿廖沙”名字时,我阿了半天阿不出来。那时,我的心好紧张好紧张,心底里在求求老师,千万不要叫到我。谁知,无巧不成书,偏偏叫到我。可能,老师觉得小队长读不好,中队长肯定能读好吧。我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前一部分读得很流畅,一到“阿廖沙”,突然没了声音。其实,声音在我的舌尖,在我的喉间,我在口中念念有词,“阿,阿,阿”,等到阿音顺口了,突然,冲口而出,“阿廖沙”,语速比快板还快,如此,一停,一快,一流畅,整个一段课文,被我读得支离破碎。再看看老师,老师在抓头皮,耳朵里传来老师一句话,“下面,全班学生齐读”。当时,真羞得我无地自容,又好像被人从洪水中捞起,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下放前,我的口吃病已经不是很严重,只是心急时,口吃略显严重。我在《安徽日报》上看到一则消息,治口吃的最好方法,就是大量朗读。于是,就每晚大声读报。一天,小懒循声推门进来,见我在读报,还误以为我俩新买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是电台播音员在广播哪。练了一个月左右,效果很好,这是我在插队落户得到的意外收获。
  听老乡说,解放前,车大车时不穿衣服,全身一丝不挂,既轻松,又不用洗衣服。害得过路的异性,想过又不敢过。已婚的奶奶们厚着脸皮,一路绝骂,一路侧脸而过。脸皮薄的丫头和小媳妇只能绕道而过。
  第二种,车小车——即俩人手摇车。我和二老车过好几回,二老是洪队长的舅舅,辈分大,资格老,很爱说笑话,身材粗短,像武大郎。车小车觉得时间比车大车还要慢,两人必须没话找话,不停说话,否则,一边车水,一边要充瞌睡。
  “小陈”,二老喜欢把“小”读第四声,把“陈”读第三声,听上去很别扭,但别有一番韵味,“你们城里人不种田吃啥?”
  “我们有购粮证,到粮店去买。”
  “嗷——,难怪上面要叫我们缴公粮,是给你们城里人吃的。”二老喜欢七问八问。
  “城里人干些什么事呢?”二老又开始盘问起来。
  “你穿得衣服,就是城里人做的。”我是有问必答。
  “不对,我穿的衣服是请裁缝来做的。”二老理直气壮地说。
  “我是说做衣服的布是城里人做的。”我急忙加以解释。
  “不对,往年我们自己织布,不用买布,到了现在,有了洋布,才不织布的。”二老对我的回答有点不卖帐。
  当地人把府绸,咔叽,毛哔叽都说成洋布,把火柴说成洋火柴,把煤油灯说成洋油灯,把肥皂说成洋碱,把钢笔说成洋水笔。
  “你们城里人吃菜哪里来?”二老又开始盘问起来。
  “上海也有农民,专门种菜给城里人吃。”
  “那你们真快活,有人种米,有人种菜,还拿工资,那你们下来干什么?”
  “不是我们要下来,是毛主席要我们下来。”
  “这毛老头子年岁比我大,人老了要发昏,犯糊涂,我们自己口粮都不够吃,你们一来,我们就更不够吃了。”
  我一听二老说话有点不着边际,故意把话岔开,想从他嘴里了解一些旧社会的苦和新社会的甜,接受一些农村阶级斗争的“再教育”,可以提高阶级斗争的观念,便于投身到农村三大革命运动中去。
  “二老,你是老贫农,经历过新旧社会,解放前,你家可饿死过人?”
  “58年才饿死人,解放前,哪有饿死人的,粮食多的吃不掉,卖也卖不掉。”
  我想,今天的对话对不下去了。书上明明说旧社会苦,四川有恶霸地主刘文采,雷锋小时候讨饭,被地主家的狗咬伤,旧社会,天下乌鸦一般黑,可能,生产队那个本家地主欺压过二老,我就启发二老。
  “解放前,队里那个老地主,肯定压迫过你家吧。”
  “没的事”,二老边说边摇头,“我们这一片都是下江人,老家在江北,原来这一片都是湖滩,他们家比我们来的早,占得地就多,活忙时,雇几个短工。一解放,按地亩划成分,就弄个地主,其实,也跟我们差不多。”
  一老一小,边车水边聊天,还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右臂摇酸了,换左臂,左臂摇酸了,换右臂。摇啊摇,我想起了小时候学得一首歌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此刻,我格外留恋小时候的生活,要是我没长大都好啊,我不要在这里盼日头西落,不要自作多情地接受“再教育”,不要在这里消磨青春时光,不要......。我觉得人长大了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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