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15 18:48:53 字数:3428
“你们在干什么呢?”我回过头去,看见两个凶神恶煞,身穿警服的人手拿警棍向我们冲了过来。
啊:痛——剧烈的!夜——深沉的!静——永无尽头的!
直到阿水的呼唤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渐渐睁开眼来,看见了惊慌失措的阿水。是的,在更加愤怒的人面前,阿水不值一提的愤怒,变成了如今的惊慌失措:
“阿一,阿一你知道吗?我们刚才被警察用警棍打昏,关进派出所里来了!”
“为什么?”我埋头问道他,脖子上的疼痛依旧不减方才。
“你们是被刑事拘留了!”——这声音进入到我耳朵的时候,说这话的人,也映入了我的眼帘:说这话的,是一个身材匀称,相貌平平,声音毫无特色的人——他来自于刚才我回头时看见的那两个警察中的一个,而另一个的身材、长相、声音,竟和这一个没有丝毫的区别,有些人,即便被卷入了人来人去的人流之间,我也认得出来,可我敢说,这两个人,让他们消失在我眼前一秒钟,我就不知道他们是个什么东西了。
“是的,是的,你们是被刑事拘留了!”另外一个警察随声附和道。
“你们凭什么拘留我们。”我说出了我的疑惑,亦说出了一旁胆战心惊的阿水的疑惑。
“你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放火,这跟谋财害命有什么分别?对了,忘了跟你们说一下我们是谁了!我们是这派出所的警员干事,也兼任这地方文化委员会的监管,你们在艺术作品展门口滋事,就是找事!”
“我不管你们是谁,我只想知道你们想要怎么样?”我语气强硬地问着他们,我丝毫不觉得,在这方圆几里都是水泥地的大街上,星星之火,可还当真可以燎原?
“我们想怎么样,你们会不知道?”他们两个异口同声地说完这话,便狡黠地相视一笑,只留我和阿水在这里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着。
“你们是要钱吗?”——这次,是阿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也说出了我的、和他们的想法。
“没错,正是!”他们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洗钱的人,如此的理直气壮!当然,如今不是一个,而是两个,那就好解释了!
“你们住口!”先是我和阿水,再是我们四人戛然缄默,最后是四人的眼睛,齐刷刷地朝门口望去,那两个警员已经像两个酒店门前的迎宾一样,有秩序地站成两排,训练有素地低下了头,露出了那只有他们自己看起来才觉得是惊慌失措实际上却又十分滑稽可笑的表情。但毕竟我们都还是一声不吭了!毕竟,进来的,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双鬓微霜,一脸英气的中年男人,我斜睨着眼瞟了一下他的警徽,原来是这派出所的所长。那所长和两个警员,更像是一个道貌岸然的老师在批评两个嬉戏人间的学生一样,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场儿戏。
“我就知道,我们所里的害群之马,就是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放心!”那所长望了望我们道: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能有这种鱼肉乡民的事情发生吗——没那么简单!来人,把他们两个给我带下去!”语音未毕,门外进来了七八个身穿警服的干事,把那二人送了出去。
“委屈你们两个了!”所长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们放心,这是个文明的社会,凡事都讲究法律,我知道你们是被冤枉的,但是,根据条例,你们今天晚上才能走,我们要办理完相关的手续!”末了,所长便像方才的十来个警员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我和阿水二人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下来,却好似落进了一潭深湖一样,久久无法平静。我们就像是被人抓来做实验的小白鼠一样,一针麻醉枪过后,晕头转向,而后嘴里、肚子里、耳朵里、脑袋里都被人塞进了稀奇古怪的东西,如若我们最后死了,证明他们失败了,只有我们活下来了,才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我们就这样晕晕沉沉地捱到了夜晚,所里,便再无光亮起来的迹象,从经过我们门口的两位警员的谈话中得知,所里今天停电了,然而,这夜,却并不能够让人踏实下来,我们慢慢可以听到从我们门口,又传来了叽叽歪歪的嗫嚅声,慢慢地,这谈话声,渐渐变得放肆了起来:
“今天的那两个人被放走了吗?”我听见其中的一人说着话,却依旧不知他是谁。
“走了,走了,所长一到晚上就让人放他们走了!”从另外一人的应和声中,我倏然醒悟:除了他们二人,这世上哪里还找得出这般一样声音的两个人啊!
“那太好了!所长承诺给我们两个的好处费明天就可以发下来了!终于又有油水了!有钱了呀!”
“看把你高兴的!没志气,这才几个钱啊!你可知道,这事儿让我们得了好处费,而所长却得了政绩,我跟你说,他做完这笔买卖,不过几天就可以往上面走了!”
“啊?所长他还要往上升?他要那么大的权利干嘛呀?”
“你这个蠢猪!有谁嫌权利大的?只有权利越大,捞的油水才会越多,那些油水里的一小部分用来养我们这些小的,其余的都用来给他自己养老了!”
“原来是这样啊!哎,真羡慕他老人家,也不知道我们哪天才会到他那一步!”
“会的,会有那一天的!我们都会变老,然后就和他一样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和阿水继续沉默着,从深夜里,一直熬到了天明。
可天却明得并不完全,我们从所里走出来的时候,不过凌晨五六点。
又是从派出所里走了出来,又是从这里回到家去,我们的心情,却变得愈发沉重起来了。阿水再次从那条横幅下面经过,这次,他没有低下头,却依旧是头也不抬地同我说了一声:
“快走吧!所谓的艺术,就是在这样一群人,这样的环境里苟延残喘着!我们走!”
“是的啊!权利和金钱,就像老子和儿子的关系:见了老子,再多的金钱都会像乖乖儿似的听之任之;而老子固然有养儿子的义务,直到儿子的翅膀硬了,就可以养老子了;但终归吧!儿子会长大,长成老子的那副模样!它们的体内,流着的是同样的血液,等它们进入到了人的体内,便让一群陌生的人的体内,流起了同样的血液。这是一种很神奇的基因遗传:它让一群明明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下子做着别人的老子,一下子又变成了别人的儿子!”我边走边自忖着。
“快进来!快进来!”阿水在屋里催促着我。
就像是母亲催促着贪玩晚归的孩子,更像是少小离家回来的游子第一次看见了未曾谋面过的继母一样,他背过了身子催促着我,也可以是催促任何人,我向着屋内眺望着,眺望着除了他以外的一切。在某个瞬间,人会觉得任何人都是陌生的,包括自己。你仿佛会听见你自己对你自己说: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懂我。”
“连我也不懂你吗?”你这样问着他。
“对,连你也不懂我!”他这样回答你。
这就是人为什么连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你连自己究竟是谁也分不清楚。
我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这样发生着——这就是我可以给出最确切的答案了。
末了,我关上了门,进了家里。家里的气氛明显好了不少,毕竟,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阿水已经坐到了画架旁,坐在已经干了的油墨和硬了的画笔旁边,战战兢兢地伸出了右手,指着我背后的大门道:
“我的画没有卖出去!而家里也很久没有进粮了,现在,我没钱买粮了,可我还得活下去,依靠身体某些部位的某些功能活下去。”
“但总不能去卖血吧!”我半带着戏谑的意味调侃着。
“不行不行!那怎么行!血和肉,怎么能够以屎和尿的形式排出体外呢?我们的身体,总还有些值钱的地方。”我望着面容出众的阿水,在这一瞬间,我竟也才意识到,除了容貌,阿水的身形,也是可立鸡群的。人之所以看起来没有能力,是因为他们没有去做那些他们有能力去做的事情,一想到这里,我便扯着嗓子在阿水耳边嚷嚷道:
“管他做什么事呢!你有手有脚,也有脸,出去做点什么不好,去工地上搬砖也能养活自己啊!自己动手动脚得来的钱,又不丢脸!”
“那怎么行!我又不是没有试过,人要是长时间从事体力劳动,那和没脑子有什么分别?”
“那你就去找一些费脑力的活儿啊!去做文职,坐办公室总行了吧?”
“那就更加不行了!在那种地方生活,就得和一群自己不喜欢的人生活,我一个人生活惯了,不习惯那样!”
“那你就只能等着别人给你烧纸钱花了!”这次,我很认真地讽刺着他。
“你放屁!”他试图强辩道。
“你自己说的嘛!你既不想动,又不想和别人在一起,那你就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个地方好了!”我一句话把他说得无语,久久沉默了起来,自己也一下子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是好了。所以我从来就都很讨厌跟别人辩什么是非黑白,这种东西,说得越多,越是说不清楚。
“我们这样吧!”我对着对着我生闷气的阿水提议道:
“我们现在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任何事情都可以,好吗?去做那些我们自己觉得对,别人都觉得错,几乎没人敢做也没人愿意去做的事情。即便我们没有战友也没有后援,但我们现在约定好了,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只要是脚下的地方,那都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