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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杂物间

作品名称:小龙虾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3-14 12:03:41      字数:4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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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不配合治疗,病情日渐加重,终于卧榻不起了。我真弄不明白,卧榻的父亲,怎么可能拿到药物?而且是大量的药物。我同样弄不清,父亲为什么总是背着我服下毒药?
  可是,父亲这一次仅仅只是到阎王爷那里溜达了一圈,却又回到了人间!
  有人说,这是阎王爷不收他的缘故;也有人说,是儿孙将他守得太紧,令父亲难以叹出最后的一口气!
  关于父亲第四次服毒的事情,我既不便追查,也不便报警。再说,即使是追查,也不会有结果;纵然是报警,也起不到任何作用,相反,还会招致更多的责难!我只有强忍悲愤,暗自落泪!
  当父亲再度被抢救过来之后,他突然要求回到我先前的老房子里去。父亲说:“老大明年要嫁姑娘,我不能死在他的屋里!”
  而三弟夫妇,却坚决反对父亲住进我的老房子里。因为那房子被父亲略施小计,便从我的名下巧夺而去,如今,已经成为三弟的杂物间了!即使是杂物间,也不能让父亲居住!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怒吼:“那是你的房子吗?那是我的房子!”
  最后,在亲戚与族人的共同努力下,强行将父亲抬到了我的老房子里安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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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父亲安顿下来以后,父亲的生活轮流车换,照料父亲也是轮流换班,否则,谁也扛不住。但是,我还是得日夜守在父亲的旁边,惟恐发生不测。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找上了我的三弟。
  孝昌一直沿袭着重男轻女的陋习。不论谁,生再优秀的女儿,没有儿子,就意味着不能传宗接代,就意味着断绝了香火,是人生中的莫大耻辱。可以这样理解,唯有儿子,才是人生的骄傲!
  我的大堂兄生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
  二堂兄生了七个女儿,还要继续努力,第八个终于生下了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龙蛋儿子。可是,儿子出生不久,他却惨遭屠戮!
  我属于叛逆之类,有了女儿之后,我就主张女人去做绝育手术。为此,我不仅遭到了奶奶和父母的斥责,还被人们骂成半调子!
  女人也不同意做绝育手术。她说:“我绝扎以后你不要我嘛办?”
  平心而论,如果当初女人做了绝育手术,我绝对不会与她离婚。因为,我不会那么绝情,也不会那么下作!
  生了儿子以后,她还是不愿意做绝育手术,还是怕我不要她!结果,怕什么偏有什么,我们真的分道扬镳了!
  我的二弟也是一儿一女;大妹也是一儿一女;幺妹虽然只有一个孩子,却是儿子;轮到三弟,生下了两个女儿还没有计划,也没有去孕检;第三胎,果然生下了一个与三弟一模一样的黑胖小子!
  第三胎属于超生,计生部门岂能善罢甘休?
  按理,计生部门应该是个清水衙门,没有外快可捞。可是,事在人为。他可以放任你怀孕,放任你生孩子,等你将孩子生下以后,再来罚款,这不是外快吗?
  三弟的房子虽然盖起来了,外债却没有还清,哪里有钱承担罚款啊!为父亲的事,他们两口子将我的心伤透了,我再也懒得管他们的闲事了。湾子里有村干部,他们的消息十分灵通,知道我因为父亲将三弟两口子恨得牙痒,料定我不会插手过问他们的事情。
  于是,乘虚而入,来了个狮子大开口:公了,罚款六万;私了,两万!
  三弟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痛哭流涕地扑倒在病重的、瘦骨嶙峋的父亲身上,诉说他的艰辛!只听到我那可怜的父亲一声惨叫,一支手臂和一条腿,就这样被他所疼爱的、两百多斤的幺儿压断了!
  面对此情此景,我心如刀绞,却又欲哭无泪!
  众人协力将这个鲁莽的黑大汉子拖了出去,我发疯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恨不能在父亲的面前撞壁死去,以求获得解脱!
  父亲泪水涟涟地对我说:“儿呀,怕是到时候我这个该死的人没有死,先把你磨死了呀儿!”
  “啊——!”我大叫一声,双腿跪倒在父亲的身边,将头深深地埋进父亲的怀里,泣不成声!
  父亲用他那只没断的、枯干的手抚摸着我的头,痛心疾首地说:“都是我害了你啊!现在,我好后悔哟!”
  “你莫饶了那个死儿!”待我渐渐地平静以后,父亲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可是,当我掏出手机准备报警之时,父亲却又忍受着刻骨铭心的剧痛,显得平心静气地对我说:“算了,老天爷看得清清楚楚!”
  随后,父亲又善言善语地劝我,一定要帮助他的三儿子渡过这一难关……
  这就是父亲!不管儿孙怎样对待他,甚至于虐待他、折磨他、迫害他,他依然情系儿孙,替儿孙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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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从此再也不能坐立了,连碗筷也不能拿了,这都是拜他所钟爱的幺儿所赐!可是,父亲却依然时刻担心他的幺儿,以后带着三个孩子日子难过。他一次又一次地重申,要把三弟的二女儿,送给幺妹抚养。
  三弟的二女儿,是父亲当时的心头肉。父亲对待那个孩子,可谓是疼爱有加、呵护倍至!
  当年,三弟媳通过B超确定怀的是女婴,曾经想到引产,是父亲竭力反对,这才保住了这孩子。孩子生下以后,也曾经想将孩子送人,还是父亲竭力阻挠,这才将孩子抚养至今。
  从此,父亲几乎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生怕她受了半点委屈。如今,他行将油尽灯灭,再也无力保护他所疼爱的孙女了,但他还要做最后的努力:“把爽(三弟二女儿的小名)把给秀花啊,军舟他没有本事养活三个伢啊!”
  秀花是我的幺妹,爽是三弟的二女儿。幺妹只有一个儿子,而且条件很好,加带一个孩子,的确没有问题。父亲一次又一次地重申,要幺妹抚养三弟的二女儿,众人也只有答应父亲的要求。
  说穿了,父亲还是最担心他的幺儿!
  父亲还有一个放心不下的人,那就是我的儿子。父亲也知道我那儿子的大脑常常缺氧,遇事毫无主见,容易上当受骗。而且,父亲也知道他所溺爱的孙子,不止一次上当受骗,他仍然不思悔改。
  父亲嗓音嘶哑地对我那儿子说:“你要听爸爸的话!”
  能听爸爸的话的儿子,不用你教,他自然就会听话;不可教也之人,你就是煞费苦心,也是白搭!否则,监狱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法律也将会是一纸空文。
  有的人服从父母和老师的教育,有的人服从警察和监狱的管束,甚至于服从子弹的震慑与击打!何去何从,全在他自己,旁人干急不管用。
  任何一个正常的父母,都会竭智尽善地为自己的儿女谋划前景,其区别只在于方向与方法的差异,其结果也大相径庭。但是,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甜在儿女,苦在自己!我的父亲也是这样的父亲,方向与方法的偏差所造成的后果,的确是他始料不及的。
  原先,我的父母总是认为我有能力扛住困难,也就常常将困难强加与我。我是挺过来了,却令那些被娇惯的人们,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了。
  父亲的话几乎成为遗嘱,也体现出父亲的内心情感。
  老二的女人见父亲对我和老三的孩子如此关心,当即迫不及待地问父亲:“你老是关心老大老三的伢,你就不关心我的伢们?我跟显(二弟的昵称)该嘛过日子?你也不管了!”
  父亲终于直言不讳,一语惊天:“你们只能怪自家!”
  的确怪他们自己,根本就怨不得别人!老二的女人曾多次大言不惭地炫耀:“要是不输,楼房有什么了不起?这些年,还只输了一栋两栋楼房?”
  她的这些理念,无形地感染了我那无娘管教的儿子,不仅以她为师、以她为荣、以她为榜样,输钱的豪迈,完全酷似他的二叔二妈。钱输掉了,还要以他的二妈的口气炫耀:“钱还不是搞了好多万?就是输了!”
  你赚了多少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所赚的钱花在什么地方,派上了什么用场?你就是赚了千万亿万,你的父母和儿女都没有用到你所赚的钱,其结果还是你一分钱也没有赚!你将大量的资产用于赌博、用于奢靡挥霍,不仅无功,而且有罪,甚至于罪恶深重!
  可是,处于当时的现状,连我都不敢直言,父亲的直言不讳,无疑于招灾惹祸,不仅令他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说话了,也令我痛苦不堪、有苦难言、有冤难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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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常的病人到了生命的弥留之期,可谓是既脆弱、也烦躁——有时明白、有时糊涂,有时撒娇、有时甚至于还蛮不讲理。
  我的父亲也不例外,常常提出一些奇怪的要求,令人难以接受,弄得你晕头转向。
  但是,不管父亲提出什么要求,在他生命的弥留之期,我们这些儿女,都应该尽可能地予以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可是,父亲居然又一次向我提出了速死的要求。我当然不能答应。
  于是,父亲就恶狠狠地骂我:“你总是嫌老子没有把你整死!”
  父亲的确没有把我整死。但是,我知道那是父亲受到了某些居心叵测之人蛊惑的结果。此时此刻,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是告诉我他那样蛮横地折磨我,我应该恨他才是道理,而根本就不应该顾及他的死活!
  即使是父亲从内心里想把我整死,可我命硬,我活过来了。我既然活着,就不允许父亲通过非常的手段了结生命!我们谁也没有权力擅自剥夺他人的生命,更何况他是生我养我的父亲。
  不让他速速了结,他就要我送他去治疗。这同样是痴人说梦啊!该治疗的时候,你不配合治疗,如今的确已经是病入膏肓,就是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了。
  但是,还是要哄着他说:“等天亮了找医生。”
  父亲说:“我现在就要打针!”
  我说:“半夜了,人家正睡觉!”
  父亲说:“你打电话找!”
  我说:“人家正睡觉啊!”
  父亲蛮横地说:“你去找!”
  我不愿意去,父亲就想拿小凳子砸我。可是,他努力了几次,也没有将小凳子拿起来。
  于是,父亲就要吃鸡子。
  我说:“都半夜了,弄不熟!”
  父亲说:“我要吃鸡肉,非要!”
  没有办法,只有就近将三弟的鸡子杀了一只,改天用父亲喂养的鸡子相还。
  将鸡剁成块爆炒了以后,水刚烧开,还没煮熟,父亲就迫不及待地要吃了。可是,他哪里吃得动啊!
  于是,父亲又要吃猪肉。
  天快亮了,第二天就轮到老二照料父亲的生活。老二说:“我早晨到青山口去割肉!”
  父亲说:“要肥肉,要炖烂!”
  老二说:“割肥肉,炖的烂烂的,一呡就吞了!”
  于是,父亲便仰望房顶,期待那一呡就吞了的稀烂肥肉。
  天亮了,妹妹们也起床了。这时候,我必须抓紧睡个囫囵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二堂嫂说:“艳华,今儿跟爹爹弄的什么场合嘞?!”
  回答说:“炖的肉。爹爹要吃肥肉,我起五更到青山口去割的。”
  一种不祥的征兆迫使我翻身坐起,可还是晚了几秒,一勺滚烫的肥肉汤将父亲烫得泪水淌流;那凄厉的嘶叫声,更是令人觉得撕心裂肺!
  我愤怒地将盛肉的饭盒夺了过来。当时,我痛心地发现,父亲的喉咙被烫起了水泡。
  幺妹擦干父亲的泪水,可是她自己,已经是泪水淌流。她将父亲扶起来,我舀了半勺肉汤轻轻地吹了几遍,直到确定不烫之时,才喂进了父亲的嘴里。
  父亲将肉汤吞下,想说点什么,可是他嘟囔了许久,也未能说出话来,而眼泪,却又流出了他那深陷的眼眶……
  如果说三弟将父亲的手臂和腿压断,是因为他为超生罚款而逼得过于悲伤,六神无主、仓皇失措的结果;那么,这一勺滚烫的肉汤强行令病重的父亲吞下,就是蓄意而为!
  其实,父亲一生说了太多的话,该说的、不该说的,要说的话他早已说了;既然没说出来,他就不会说了。这种封口的方式,显然尤显多余,也太残忍!
  人们都说老天爷有眼,善恶会有报应,但不知报应何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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