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11 18:10:08 字数:3773
“但是阿一啊!事到如今,你可别犯了糊涂呀!有些放在以前你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却得好生地想一想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三兄弟走远了,大黄的声音,却近在咫尺:
“我知道,光是你们人类的那个世界,就够折腾你的了,所以你才驻足于我们的这个世界之前畏头畏尾,但现在有我在,你不要怕!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股脑全部告诉你!毕竟,我们得知道彼此的世界是个怎么回事儿,不然我们两个往后再如何才好去交流呢?好在通过交流,我们便可以晓得彼此的世界是个怎么回事儿了!通过我这几天的观察,阿一,我发现你过不惯现在的生活......”
“我只是还没习惯而已,不是过不惯!”我唐突地冲撞道它。
“好,好,好,那就用你的话来说吧!还没习惯,就是还没习惯吧!”大黄用尾巴拂了拂屁股下的尘埃,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以前我还只是揣测,可自从刚才我看见了你看那只金毛犬的眼神,我就把一切都给看明白了!你们这些人啊!总是喜欢用文学来表现生活,通过我的观察,我所看见的生活亦正如许多文学作品中所变现的一样:你们这个世界,从来都不乏命运多舛、清贫不济的人。这些人一方面对内自己自艾自怜道‘我的生活怎么连只狗都不如’;另一方面对外口诛笔伐道‘怎么那只狗的生活竟都比我的要好,每天大鱼大肉的’——这是你们人眼中的世界。那我就再来谈谈我们狗眼中的世界吧!你一定不能知道,我们每只狗生下来的那一刻就郁结重生:凭什么我们做狗的,天生下来就不如你们做人的!我们狗的寿命不如人也就罢了,那为什么我们就连最起码的自由以及那些我们不敢肯定该不该是我们享受的尊严也一并被人给全盘否认掉了呢?我认识和我一样的几条狗,我们都是这样,除了吃饱喝足以外,关于这类问题的思考不断绝于脑。我们深知,只有这样,我们的生活才会变得踏实。但问题是,即便我们的思想层面到了如是的高度,我们仍旧不难发现,我们的生活,才只比一小部分人过得安稳,我慢慢的明白,人比我们狗要幸运得多,只要稍加思忖,他们的生活,便不难不比我们的差。”
话毕了,大黄同我一般沉默着;而我的沉默,却是从头到尾的,我想说的话,被它一口气说尽了!大黄确确实实让我看见了一个不同的世界,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儿:我竟是从一只狗的身上,发现了自己与别人的差距。一想到这里,我就恨不得掀起被褥,一头给钻进去,可大黄似乎对自己方才的话还不甚放心,就像喂了我药后,它还非得看其有了疗效才肯罢休。
“阿一!你说了别人没有说过的话,那么它大抵会成为名人名言;你走了别人没有走过的路,那么它大抵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歪门邪道:我以前总是听人说诸如‘勇敢地去爱你所爱的人’、‘努力地去做你想做的事’、‘随心所欲地过好每一天’之类的话,但我敢保证,从今往后,我也见不到那样的人了。我刚才的话并非只是说说而已,而你也不要只是听听罢了,到了明个儿,就把它同昨天一样,抛到了脑后。阿一!我的性命不及你的长,按理来说阅历也不够你的丰富,但好幸我在去年,亲眼见了这样的一件事,现在我来跟你好好说说罢!那是离咱这儿不远的一户人家,他们这一门户,从上到下,从祖到孙子辈,一家二十多口人,原本都是生得好生生的,不曾见过一个病患羸弱的身体。但到底那家爷爷辈的老家伙——那个最老的老东西和他的老伴儿,估摸着他们算是意识到自己与世长辞之期不远矣,而他们自己又不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切,便打发着儿孙们到处去寻些偏方的药材回来。这药材到底还是被他们给抓了回来,像个无辜的孩子一样,乃至长辈有莫大的不对,却又没有丝毫的说话权利,最底,竟除了那两个老的,他们还怂恿着全家老小一并把那些药材给吃了下去。这下可倒好了!那两个老东西虽说没有病,但毕竟人至暮年,又哪里抵得起莫名药汤的强逼硬泡,不出半余月,便一命呜呼了;至于那一大家子,竟没有一人能够做到明哲保身,药过了头,一个个残的残,疯的疯了!好好的一家人,就这样家人尽散了!你们这些人啊!分明自己没有病,却非要认为自己有病,以至于给自己胡乱抓药——所以啊,人的无知,才是最要人命的病啊!我说了这么多,是想让你怎么样,说清楚了吗?”大黄像只年至暮年的老黄一样,对我苦口婆心道,从这一刻起,我似乎真的意识到了,大黄,真的开始老了!
“是的,是的,我听清楚了,听清楚了,你的话我忘不了!”我反倒连连对它劝慰道。
“其实。”我枕着右臂,倾眼斜睨着大黄,开玩笑似的打趣道它:
“其实大黄啊!你为你们狗争了光,而我,给人丢了脸呀!”
“好了好了!整天呆在这屋子里也够叫人胡思乱想的了!等改天你的身体好了,我带你出去转转!”大黄对我悻悻地说道。
“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带我出去走走!”
“胡闹!你没听大伙儿是跟你怎么说的吗?你这身体不再休息个十天半个月,哪能出门四处走动!”大黄脸红脖子粗,于我咆哮着。
“大黄啊大黄,你总喜欢给人家讲道理,难道从小的时候就没人给你讲过道理吗?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就总会给我讲睡前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我现在很想给你讲一讲!”
“我不喜欢听故事,鬼才知道那些故事是不是人给凭空编出来的!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听的呢?”
“故事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故事又不发生在你我身上,那就不要那么在意它的真实性了罢!不要对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抱有太大的希望,当你做好最坏的打算的时候,一切自然就会变得好起来了!”我耸了耸肩,煞有介事地同它叙述道:
“那还是我母亲很小的时候,小得年纪才刚刚足以让她学会记事。那个时候的他们,连吃饭都是个问题,但人总得吃饭的,于是大伙儿便都解决起了那个问题;于吃饭以上的,譬如治病,就是更大的问题了,但人有病,就总得治,于是他们村子里,便请来了一位大夫。据母亲说,那大夫是初中学历。我们如今的社会,大学生都已普遍,所以你现在听说一个大夫是初中学历,必然咋舌;可对于一个平均学历还不够小学毕业的农村而言,那时候的初中生,就算是个文化人,知道很多他们所不知道的事儿了!那大夫来村子之前,并没有告知他是个良医还是庸医,在他到来之后,他便自诩自己是个良医,大伙儿也就信以为真了!也不知这大夫是在哪里寻得了意见,来村子以后,便给村民们定起了若干的健康准则,其中一条尤为显眼——‘正常人一天的排尿次数为6——8次’。这话起初几天并没有滋出任何事端,甚至日复一日,都没有出事,可待到年复一年的时候,事儿就来了!那是在那大夫到这村子的三年八个月零二十五天的时候——对于这个我的母亲十分有把握,那天的报纸报道过这件事儿,报纸上说的这时间,错不了!全村上下,母亲抱着孩子;妻子携着丈夫;儿子扶着母亲——总之大伙儿都来了,当然,还有些没能过来的,要不病入膏肓不宜下床,要不已经先人一步登天了。你想的没错,这些村民,都是受了那大夫的蛊惑,膀胱出了问题的。”
“那接下来的话,就是村民说的,而非我说的了!”我特意向大黄声明道:
“‘自从村里定下了那破规矩,我们每天撒过五、六次尿后,就都要谨慎起来了!要是一天撒尿的次数过了八次,那于自己,我们会自省道:我真的正常吗;于别人,他们会在心里想:他不是个正常人!按理说如若是这样的话,那咱们一天里只要少喝点水就能少撒几次尿,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可问题是,水喝少了,要是一天撒尿的次数少于六次,那么以上的顾虑便又卷土重来了!所以我们就不断地喝水,然后一天撒尿的次数超过了六次,眼看也要超过八次了,村里便时常在正午过后,看见一群捂着肚子,憋着尿的活人,脸都憋得通红,一副就等着呻吟的模样。’”
我吁了口气,继续对大黄说道:
“那天,村民都来到了那大夫的屋门口,是的,你没听错,是他的屋子门口,不是‘家’,这个屋里,已经少了一个逃避责罚的大夫,用他邻里的话来说,他是去外地深造,研习医术,追逐梦想去了!这事儿倒有让我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我那个时候很喜欢逃课,去和同龄的孩子们游历人间,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一面追求着欢愉,一面还得要躲避身后手持棍棒的母亲。现在我长大了,终于从那群孩子的中间跳了出来,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那时的事态了:人在一面追求着梦想的同时,也是在逃避着现实。
“正在大伙儿束手无策的时候,村里的喇叭里,以毛主席的名义广播道:人一天撒尿的次数并不取决于一个绝对的参数,而取决于一个人一天里喝的水、出的汗以及身体机能的其他新陈代谢,所以,放心地去尿吧!活人还能给尿给憋死了?
“母亲说,他们村的孩子,大抵都是在那一天,早早地启蒙了性教育!广播的话音未落,村民不管男女,无论老少,就连那些方才需要人搀扶的,都一并跳脱了起来。脱裤子的脱裤子,蹲身子的蹲身子,大家急不可耐地原地就方便了起来!母亲回忆说,那时村里有一条小河途径每家每户,那天她看见了数十个男人挺起身子,向那河里射去了千万注的恒流,足足射了有两三分钟,才是一阵阵如释重负的喘息声不绝于耳。这件事后,这河便被外乡人奚落成了‘淫河’,但母亲同我说起这事的时候,神情分外凝重,我似乎开始知道,母亲他们眼中所看见的,该是一条银河:闪烁着数十、数百亿星球的河,一条生命欣欣向荣的河。说起这话的时候,母亲还无不感谢那条河对于村民的贡献。”
我语速慢慢地缓了下来,直到现在,一言不发。
“那,那你就要我带着你去往外面那条更大的江边走走咯?”大黄已经用嘴叼开了门,一阵寒风习习而来,我仓促地穿好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