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那军官正是柳禄，他听出是大姐的声音，忙一步跨到炕前，激动的说：“大姐……真的是你吗？你……这是……被那孩子打的？怎么会这样？”
　　柳叶咳了两声说：“老毛病了，不全怪他！”勉强想撑着身子坐起来，试了几下，却没能如愿。柳禄忙伸手把她扶了起来。
　　柳叶仔细打量着柳禄，说：“呵呵，你长的高大了，胖了，还真认不出你来了！”嘴里笑着，眼里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亲人相见，悲喜交集！柳禄偌大一条汉子，也已经泣不成声了。他强自忍着说：“这些年来，我四处打听大姐消息，一直寻找不到。老天有眼，今日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柳叶问：“你不是去当兵了吗？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柳禄说：“自从大姐走后，没有多久，我就去当了兵。在战场上立了一些战功，将军很喜欢我，让我当了他的随从。后来一场兵败，我从死人堆里把将军救了出来。将军被革了职，念我有救命之恩，便推荐我到这里知府处，做了个六品武官，专职负责这个地方的缉捕犯人工作。”
　　“今天早晨，我正领着一干差人巡城，恰巧遇到这孩子神色慌张，满身血迹的四处乱窜，便逮了起来。细问之下，果真是杀人凶手！我从他身上搜出这个布包来，记得当年大姐曾经有一个，就来探个究竟，果然找到了大姐。”说着把手里的布包交给柳叶。
　　柳叶颤抖着用手接过布包，正是那个被养子抢去。她缝在内衣里袋里的，拼命护着的布包。她一层层揭开，里面竟只是一大把铜钱，仔细数了数，刚好五吊！正是当年阿牛送给她的那五吊铜钱！她缓缓的把布包包好，紧紧的抓在手里，问：“他……他杀人了？”
　　柳禄叹了口气说：“他……他就是牛牛吗？我……尽力救他出来……”
　　柳叶笑了笑说：“他不是牛牛，牛牛现在的大名叫何良栋，进京赶考去了。这个是我收养的孩子，不学无术，性情粗暴，难以管束。现在做出这种事来，也是报应来了，罪有应得！”柳禄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一名官差匆匆跑进来报道：“禀大人，死者已经找到了，是夫妻两个人。连同店主，也一并带来了。”
　　柳禄回了一声：“好！”又对柳叶说：“大姐，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出去看一下。”
　　柳叶乍逢同胞兄弟，内心欣喜，精神好了很多，觉得身上也轻快了，给柳禄引见了二夫人，说：“我也去看看。”下了炕，由二夫人扶着，一同走出门来。
　　养子在门外听的明白，见娘没死，心里存了一线侥幸的希望。看见他们走出来，忙跪倒磕头，连呼：“舅舅饶命……娘饶命……”见没人理他，爬到柳叶跟前，抱住她的腿说：“娘，孩儿知道错了，你饶过我这一次吧！我一定改，娘，你救救我吧！”
　　柳叶冷冷的说：“这等大逆不道，杀人害命的事，你都做出来了，谁还能救得了你？”
　　养子还待再求，被柳禄一声呵斥：“混帐东西，滚一边去！”吓得乖乖的放开柳叶，退下去了。柳禄吩咐：“把死者夫妇与店主带过来。”立时有几个公差抬了两俱用白布盖着的尸体，领了个胖胖的店主走了进来。柳禄上上下下看了店主一会儿，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店主被他看的心里发毛，战战兢兢的说：“这两夫妻是买卖人，整日走南闯北的做买卖，以前经常住在我的店里，一来二去就熟了。二十年前，他们带了个儿子来住店，说没有空闲照顾儿子，临时放在我的店里，让我帮他们照看一下。”
　　“谁知他们竟然一去不回，我一直等了二十年，直到前几天才刚回来找儿子，说是不再做买卖了，领儿子回去颐养天年。昨天夜里，我听到他们屋里有声响，赶过去看时，已经双双被人害死了！携带的财务也不翼而飞，想来是被那贼人抢去了！”
　　柳禄问道：“他们夫妻做的是什么买卖？他们的儿子呢？怎么没在一起？”
　　店主说：“做什么买卖，小人曾经问过，他们也没说！那个孩子从小好吃懒做，不听管教，还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八岁的时候，被我打了一顿，赌气走了，再也没回来。我找过许多次，也没找到。他们夫妻回来后，又找了好几日，一直没有消息。正在犯愁呢！谁会想到出了这种事？”
　　柳禄让公差拿出从养子身上搜出的证物，问：“你见过这个吗？”
　　店主仔细看了看说：“正是这夫妻丢失的财物。”
　　柳禄又叫养子说：“你来认认看，这可是你谋害的那两个人？”
　　店主一看到养子，愣了愣说：“你……你不就是住在我店里的那个孩子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可算找到你了，你……你的父母被人害死了！”
　　柳禄听他说的奇怪，问道：“你认得他？”
　　店主说：“他就是这夫妻两人留在我店里的那个孩子，从小在我店里的，再也不会认错了！”
　　养子听了此言，身子不由惊颤的一阵儿抽搐，便如遭五雷轰顶了一般！忽然猛的发出一阵狼嚎般的惨叫声：“不……不是……”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原来昨日，养子逃走后，拿了钱去翻本。不料想顷刻间，又输了进去。掏出那宝贝看时，却只有五吊钱，拿不出手去，只好又揣了，走出来。思谋找地方偷些来花，想来想去，想到自己小时住过的店来。
　　他夜半时分潜入店中偷窃，连走几个房间，都没找到什么，最后终于找到银子了，却被那住店的男人发觉，叫唤起来。养子本以为已经害死了母亲，心里就极度紧张，经此一叫，倒发起狠来，不由分说，提刀刺死二人，抱着银子逃了出来。
　　孰料走的慌慌张张，恰巧被柳禄碰到。养子以为害死母亲的事犯了，只好把杀母害人等事全都招了。谁知柳叶原来还没死！而在店里杀死的两个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即使他心再狠辣，也不愿承认这样的事实真相！
　　柳禄见养子的亲生父母找到了，确定了与柳叶没有关系，宽下心来，吩咐人把死者脸上盖的布揭开，让养子辨认仔细。柳叶看清了两夫妻面貌，惊“啊”了一声说：“怎么……怎么是他们？”
　　柳禄见她神色怪异，疑惑的问道：“大姐，你认的他们吗？”
　　柳叶点点头说：“这夫妻两个是专做拐卖女人儿童买卖的拐子，没想到……竟然如此死了……唉……也算是报应吧！”原来这两人正是当年拐卖柳叶的那对夫妻！
　　柳禄见案子一切大白了，吩咐众人：“把所有人证物证一起带回衙门去，听候知府大人发落！”手下一干公差齐声答应，分头去了。柳叶见柳禄处事断案，甚有威仪，心里十分高兴。
　　正在这时，数骑差人随了一辆马车匆匆赶来，到了门前停下。乔翠雨首先从车上走了下来。她见到一群公差押了养子走了，不由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冲进院子里，见柳叶好好的站在那儿，方才放了心。
　　柳叶看见乔翠雨，忙过来拉住她，仔细看了看，慈爱的说：“孩子，昨日委屈你了！那畜生今日犯了事，被抓了！”又指着柳禄与二夫人说：“这是你舅舅和你奶奶，多年不见了，想不到今天都在这里凑齐了！你舅舅还做了六品武官呢！娘看到他们，心里很是高兴！”
　　乔翠雨给两人施了礼，对柳叶说：“娘，我还有个天大的喜事告诉你呢……”忽然看到她脸色与神态都不对，虽然脸上有喜色，但那憔悴的样子与灰暗的神采，让人生出一种惊悚的感觉来，不由惊讶的问道：“娘，你……你怎么了？”
　　柳叶笑着说：“我没事，有啥天大的喜事，快说吧！”
　　乔翠雨疑惑的审视着她的脸色，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好消息：“良栋他中了状元头甲第三名，得了个探花郎，被皇上亲自御笔点入了翰林，这两日就能回家来了！”
　　探花是怎么回事，柳叶不明白，可她知道能中第三名，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事儿，况且还是皇上亲自给封官，她不相信的看着乔翠雨问：“这……这是真的吗？”不等乔翠雨回答，随同来报喜的差人，已经敲锣打鼓的走进院子里，恭喜起来。
　　她确信无疑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高兴升出来，激动的说了声：“好孩子……好闺女……”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儿漆黑，身子一软，“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柳禄、乔翠雨大惊，忙扶起她来。就见她双目禁闭，脸色灰白，呼吸已经不畅了！柳禄看出不妙，忙叫：“快备车拉入我府上，快去请大夫来！”
　　乔翠雨跟在车上抱着柳叶，只觉得她的身子一会儿烫的吓人，一会儿又冷的吓人，心里十分害怕，连声唤着：“娘……娘……娘……”久不见回答，不禁抽泣起来！
　　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到柳禄府上，早有人已经去请了大夫来。大夫探试良久，方才出来，柳禄急问：“怎样？”
　　大夫叹着气说：“这位夫人身子过度劳累，饮食没有规律，久积成疾，又似有痨病，心里郁闷日久，憋而不通。刚刚受了很深的怨气，又添了无比的喜气，头脑无法承受。身上还挨了重打，使内外交集。现在已经是万病同发，只怕是神仙也难以相救了！”
　　柳禄想不到刚找到大姐，竟然就已经病危了，心里万分难受，求道：“大夫，你好歹想个法子救救我大姐。”
　　大夫说：“我给开个方子，让她服用，也只是勉强尽些人事，管不管用，只能听天由命了！”
　　柳禄强忍悲痛问：“大夫看她……还有多少时日？”
　　大夫说：“少则这一、二日，多则三、五日。”言罢，开了药方，摇着头走了。
　　柳禄的妻室孩子，平日常听他说起大姐的好处，现在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却已经病重垂危，心里也是沉重，都前来守护伺候。乔翠雨更是衣不解带，细心服侍，片刻不离。柳禄从她口中得知，高中探花的正是外甥牛牛，于悲痛之余，倒也有了些欣慰。
　　柳叶躺了两日，一直昏迷不醒，嘴里时而叫着：“阿牛哥，你等等我……”，时而叫：“牛牛，你去哪里……快回来……”。叫的声音凄楚悲酸，听到的人无不潸然泪下！其时，乔延年夫妇也被接来府上。众人心中焦急，就怕何良栋回来迟了，见不上娘的最后一面。
　　第三日天黑时分，何良栋终于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他径直奔到柳叶床前，扑倒在身上，放声大哭，不住的呼唤：“娘……孩儿回来了……娘……孩儿当上官了……娘……孩儿一定好好孝敬您……让您过好日子……娘……咱们再也不用受苦受累了……娘……您醒醒啊……娘……醒醒啊……”围在一旁的众人听了这话，无不陪着失声流泪！
　　一时间，地方上各级官员得了消息，全都赶来巴结探视。柳叶妓院里的姐妹也来瞧看，柳禄只放了海棠一个人进来，见了柳叶一面。
　　众人知道，柳叶早晚就在这一两日了，都守着，不敢离开。直到第四日半夜时分，柳叶终于回光返照，醒了过来。还没睁眼，开口就叫“牛牛……”
　　何良栋正守在母亲身边，忙答应着说：“娘，牛牛在这里。”
　　柳叶想不到会听到回答，缓缓睁开眼来，儿子的面容果然就在眼前。她不相信的伸手揉了揉眼，问道：“你……真的是牛牛……”
　　何良栋泪眼朦胧的抓住娘的手说：“娘……是我……我回来了……”
　　柳叶转头看了看四周，见乔翠雨、柳禄等人都在，才相信不是在梦中。她轻轻叹了口气，两行清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流了出来，颤抖的说：“孩子……我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我……不配做你娘……”
　　何良栋哽咽着说：“不……娘……你是世上最好的娘……都是孩儿不好……让娘费力……让娘劳心了……”
　　柳叶摇了摇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儿子好一阵子，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说：“你长的真像你爹……你……考了什么花？”
　　何良栋眼里含着泪说：“是探花，第三名！”
　　柳叶笑了，说：“我的儿子……真有出息……”
　　何良栋说：“娘……你放心……我们以后不用再受苦了……”
　　柳叶“唉”了一声，说：“我是不行了！”她拉过二夫人说：“这是你奶奶……你要好好养着她……”
　　何良栋说：“是，我都知道了，娘，我一定会好好待奶奶的！”
　　柳叶又拉过柳禄说：“这是你亲娘舅……”
　　何良栋说：“是，娘，我知道……”
　　柳叶又拉过乔翠雨，慈爱的说：“这是我的好媳妇儿……”良栋与翠雨对视一眼，一起点头称“是！”。柳叶说：“她……是个好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对待她……更别忘了……你老师对……咱们的……恩德……”何良栋都一一点头答应了。
　　柳叶嘱咐完了，歇了一会儿，拿出那个五吊钱的布包来，交给儿子，说：“你爹死的……太突然……一句话……也没留下……只留给咱娘俩……这五吊钱……娘留着它给你……你要好好保存着……时时掂量掂量……不管做人……还是做官……应该怎样做……才好……啊……”何良栋答应着，郑重的伸双手接过来，贴身放在了怀里。
　　柳叶说了这一会子话，好像很累了，闭上眼睛，好半天，才又忽然睁开，嘴唇费力的嗫嚅着，像是在说话，声音却低弱的听不到了。何良栋忙把耳朵伏在她的嘴上，只听她说：“……把我火化……骨灰……撒到……黄河……去……找……你……爹……”，再往后却听不清了！
　　柳叶交代完了，似乎轻松了许多，朦胧中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家乡的山沟里，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棵大柳树旁，正与自己的哥哥柳福、阿牛哥三个人，围着大柳树，互相追逐嬉闹着……渐渐的……双眼紧紧闭在了一起……渐渐的……模糊了……渐渐的……看不到了……渐渐的……什么也没有了……
　　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普通的女儿——妻子——母亲，在辛劳了一生，受尽了人间的苦难后，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无怨无悔的走了！
　　柳叶的养子因杀了亲生父母，被判了凌迟处死。
　　何良栋因母亲新丧，上书备陈其事。皇上准了三个月的假期，并感其母事迹，御命地方建造一座“仁慈牌坊”，以记之！
　　这日，朔风野大，一对青年夫妻，怀抱着一个骨灰盒子，来到了黄河岸边。黄河流水滚滚，狂风吹动下，波涛汹涌澎湃，浊浪卷起，拍击在河岸的巨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他们把骨灰缓缓的撒进黄河水里，在河面上浮起了一个个小小的浪花。忽而一个巨浪卷来，这些浪花便一同汇入波涛，汇入流水，汇入到滚滚奔流的黄河里去了！
　　黄河一如既往的流着，只是它又多了一滴小小的浪花，这浪花很快被卷起，摔碎，融入到河水里，被带着走了……远了……无影无踪了……
　　渐渐的，没有人会去注意它，渐渐的，也没有人再把它放在心上！也只是在这涛涛黄河里又多了一滴浪花，又多了一个故事……
　　青年夫妻走了，给村里人留下了一个难以解开的谜。死者是谁？是怎么死的？与这青年夫妻又是什么关系？人们互相猜测着，诉说着。第二天，就已经把它忘记了！他们仍然只是按照自己固有的生活方式，沿着自己的道路，不断的向前走着……走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