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期而遇，心有惴惴

　　陈老实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指向晚上八点半了。没办法，这份资料主任明天一早就要，他只能加班。让他心里有些不爽的是，距离下班只有十分钟的时候，主任才把任务交给他。虽然心里有些不满，可是陈老实还是老老实实的接下任务，一句抱怨都没有。他的个性与跟了他二十多年的绰号“老实”，十分相符。老实嘛！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缺点，可是老实到别人忘了他的名字是陈唯，只他叫陈老实这种程度的，估计天底下也只有他陈唯一个了。办公楼走廊里的灯很暗，并且距离很远才有一个。窗外的风很大，昏暗的灯光下，墙壁上的污渍似乎也随着风声摇动，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脚步放轻，躲避着空阔里的回声，好像害怕惊扰了躲在阴影里的未知生物。
　　这是一栋老旧的四层办公楼，和这个有些老旧的工厂一样，在经济大潮中风雨飘摇，洗去辉煌，徒留下艰难的青黄不接。走廊里充斥着淡淡的，说不清的霉味，陈老实心里难免有些惴惴。今天加班晚回家，已经事先向家里的老虎报备了，看着投在墙上臃肿的影子，低头看看凸起的肚子，再忍不住挠了挠发痒的头皮，指尖触到稀疏的头发，陈老实不禁叹了口气，自打来到这家工厂，二十多年了，原地踏步，辉煌时荣耀与他无关，破败时他同样是边缘人，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看着自己的影子，多像一只又老又丑的蛤蟆。陈老实的悲观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便想起回家喝点小酒，这是老虎给予他不多的特权，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不禁有些暖，老虎对我还是不错的，他的嘴里咕噜一句，脚步不自觉的渐渐加快。
　　他的办公室处于三楼，走到楼梯处时，楼梯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看着黑乎乎的楼梯，陈老实不禁暗自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借着屏幕发出的蓝光，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摸索着向下走。忽然，夹杂着外面的风声，隐隐约约的，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他的心突地一阵乱跳，双腿一软，手机差点摔在地上，左手死死抓住楼梯扶手，撑住了向下倒的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屏住呼吸，那些声音清晰起来，似乎是粗重喘息，间杂着女子压抑的呻吟，一波一波，向他的耳中袭来。
　　陈老实浑身汗毛全部竖了起来，关于这个厂子所有恐怖传说一下子将他的大脑淹没，加班工人在夜半时分听到车间里女子的哭泣，有人看到加工现场出现曾经出因为事故死亡的工人，早年动乱时期在卫生间自杀的女工等等。这一系列的信息，让陈老实的身体发僵，深深呼吸几下，他侧耳倾听，判断出这种断断续续的声音应该是从楼梯的上面发出来的。事后陈老实也奇怪，人的好奇心真的很强大，他自认是个胆小的人，家里老虎杀鸡他都不敢看，可就在这个昏暗无人的办公楼里，就在这一刻，他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举起手机，迈动脚步，顺着声音的方向，一步一步向上寻找。走过了一个楼层，他判断出声音是在顶楼发出的，顶楼楼梯的灯大概也坏掉了，看过去黑洞洞的一片。此刻，他像是一个专注的探索者，什么都不想，只想一探究竟。不知不觉离声音越来越近，当他即将踏上四楼走廊的时候，声音就像在耳边一样，他紧走几步，跨上四楼的走廊，举起手机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照去，四楼的走廊关着灯，手机屏幕一黑，他连忙用手又按了一下，屏幕发出的蓝色光芒并不强烈，可是足以将附近看的很清楚，陈老实发誓，这一辈子也忘不了接下来的情景。同时陈老实也确信，真的不想看到接下来的一切。
　　借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光亮，一扇门虚掩着，悉悉索索和喘息声从门里传来。陈老实轻轻推开门，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暗里，手机微弱的光亮如同驱散迷雾的探照灯，一个男人的背影出现在陈老实的眼中，深色的商务衬衫已经撩了起来，向后梳拢的头发，以及男子肩膀后面，在光芒出现后用白皙手掌遮挡住脸颊的女人。透过手掌缝隙，陈老实认出，是有着厂花称号，和自己一个办公室的女同事叶淼。陈老实一惊，连忙放下举着手机向前照明的左手，在这一瞬间，那个男子猛然转过头来，在最后的一抹光亮里，陈老实清清楚楚，是厂长张永明那张疙疙瘩瘩的丑脸，在房间里迅速恢复黑暗的同时，耳边传来张永明的低喝：“谁？”
　　如果给陈老实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因为好奇心去探索什么怪声音，不会跑到四楼的办公室来。如果额外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下意识的回答：“我！”
　　更不会出现以下令人啼笑皆非的问答：
　　“你干啥？”
　　“啊！我...我下班！”
　　“嗯！那你下班吧！”
　　“呃...那您先忙...我先走了...”
　　源于长久以来，原来叫厂长，现在叫总经理的张永明的威势，陈老实有问必答，同时因为紧张和出乎预料的情况，他出了一身大汗，听到张总同样下意识的话后，他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连忙转身出门，几步窜到楼梯，蹬蹬蹬蹬的沿着漆黑的楼梯小跑着下楼，紧接着他的耳边传来张总的怒吼：“陈老实，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声音很大，充分说明了张总的怒火非常大，陈老实浑身一哆嗦，不知道是哪条腿没跟上，扑通一声直接摔了一跟头，他顾不得腿上的剧痛，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办公楼。车棚里的自行车也顾不上了，虽然一瘸一拐，仍然一溜烟儿的跑出了厂门。
　　二、心有惴惴
　　陈老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平时骑车需要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下意识的用两条腿完成了。秋天的风很大，可他无心观察身边的夜色。路上他打了自己无数巴掌，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手机是用左手举着向前照明的，在张永明总经理，张大厂长转头时，他是处在黑暗之中，他可以看清手机光照到的对方，对方一定看不清他自己。可是，可是当张总问话时，他没有立即离开，而且还鬼使神差的回答了，而且回答了不止一句，真是令人崩溃啊！真是个笨蛋，没事下好奇什么？他不知道揪下了多少头发，本来就荒芜的头顶更加贫瘠。
　　叶淼，对！是叶淼，这是个妖娆地女子，三十岁的年纪，正是女人盛放的季节，丰润有致的身材，白皙透明的肌肤，水汪汪的眼眸，总是盘在头上的浓黑长发。那是一个精致的女人，也是很会装扮自己的女人，更是一个很会与人相处的女人，至少与她接触过的男人都很喜欢她。她进厂的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的三年，而就是这短短的三年，她完成了从车间工人，车间办事员，办公室科员的三级跳。同为办公室科员的陈老实，其实心底也对这个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厂花，幻想过很多东西的。想到叶淼被手遮住的面颊下，白得刺目的肌肤，陈老实的心不由得一热。怪不得以前张永明没事总往办公室跑，还总是夸奖叶淼聪明有潜力，让大家多照顾后背辈，原来如此啊！突然间又想到张总那张猛然转过来的丑脸，就像一桶刺骨的冷水兜头浇下，遍体冰凉。
　　怎么办？出了这样的事情，陈老实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把事情圆回来，这样的破事要是别人谈论的话，他会很乐意做一个津津有味的听众，甚至还会发挥想象力脑补一下情节，可是摊到自己身上，却难受得不得了。而且，张总的那一声怒吼，充分表达了领导的愤怒，接下来的雷霆怒火，会不会把自己烧的体无完肤。毕竟，企业的一把手，收拾一个基层员工，那是有一千种理由，一万种借口的。一路上思来想去，让陈老实五内俱焚，偏偏又六神无主。
　　就这样回到居住的小区，机械的走上一栋三单元401，拿出钥匙拧开房门。这是陈老实的家，四十几平一室一厅的房子，让一家三口住得有些局促，现在女儿陈蓓已经上高中住校了，所以客厅里隔出的一小间儿的帘子已经拉开了，让房间显得宽敞些。老虎正坐在布沙发上看电视，她是一个瘦小干枯的女人，生活的压力，早早榨干了她原本就不多的丰润。可是陈老实有时也会奇怪，是什么让这幅瘦小的身躯里面，酝酿出了火山一样的战斗力？陈老实有时也想，是不是自己太软弱了，所以才把老虎的战斗力放大了，可是一次在小商品城老虎卖内衣的摊位上，老虎以一敌三，把隔壁摊位的两个泼辣娘们儿加上一个一米八多的汉子，从斗嘴升级到动手，居然不落下风，甚至取得了最后胜利，每次想起老虎当时的雌姿英发，陈老实都会习惯性的缩缩脖子，腰自然而然地弯下来。
　　今天老虎的心情不错，一边嗑着瓜子，一年咯咯地笑，陈老实探头看了看，一档并不好笑的综艺节目而已。当然，在刚遭变故的他眼里，没有任何综艺节目是好笑的。要是平时，听着老虎的笑声，他还会一边狗腿儿的凑上去说说蹩脚的俏皮话，一边在心里暗自腹诽，老虎是百兽之王啊，虎年生人，虎虎生威，怎么笑的像只小母鸡呢？可是今天毕竟是不同的，陈老实换上拖鞋，蔫蔫的把外衣脱下，挂在门旁的衣架上。老虎眼睛盯着电视，吐出瓜子皮，对他说了一句：“回来啦！吃饭没？”
　　“哦！吃过了！”陈老实哪还有胃口吃东西，现在就是山珍海味摆在他面前，他也觉得没出下筷子。
　　“啧啧啧！你们单位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加班居然管饭啦？”老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嗯！今天不正常，所以叫了工作餐！”还真是一顿让人没胃口的大餐，他的心情又低落了几分。
　　“这个节目挺有意思的，一起来看！”今天的陈老实有些狼狈和萎靡，老虎没有多想，以为他加班有些累，向他推荐起电视节目来。
　　“不看了，有些累，我先睡了！”他满腹心事，就是电视直播老母猪倒上树，他也没心情去看的。老虎大概是因为沉浸在电视节目中，所以当他走进卧室时，没有督促他洗漱去。他自己也把洗漱忘到脑后了，直接进了卧室，脱衣服上床钻进被窝。
　　闭上眼睛，张永明总经理那张即让他讨厌，又让他畏惧的脸便浮出脑海。张永明这个人比自己到厂里还要晚一些，年轻时只是一个工人，活干的不好，整日里有些游手好闲，喝酒打架，当时陈老实还有些看不起他。可是，不知怎么的陈永明就进入了销售科，三下两下的巴结上了当时主管销售的老厂长。当然，老厂长在陈老实心里也不咋地，成天的公款吃喝，喝酒是一流，管理上四个字就可以概括——一片混乱。计划经济末几年，老厂长退居二线前，陈永明已经被提拔为分管销售的副厂长了。再过了一系列的人事变动，风雨飘摇后，陈永明凭借不错的营销能力和资历，混成了这个一千多人市属企业的总经理兼法人。而陈老实看向陈永明的目光，也从原来的不屑变成今日的仰视了。
　　回顾一番历史，陈老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把身子蜷成一团，心里不断地琢磨，怎么办？怎么办？好死不死的，好奇心那么重干嘛？当时自己真是太傻了，还回答什么呀，转身就走呗！可是，时间不能倒流，肠子悔青了，也是于事无补。于是，陈老实开始想办法，怎么能消除张永明的怒火呢，毕竟自己也不是故意的，谁让他们没锁进门呢？哎！这真是无妄之灾。思来想去，直到老虎看完电视，也上床睡觉了，陈老实反而一丝睡意都没有，抓心挠肝的想把误会解除了。
　　嗯...，误会，姑且算是误会吧！这一晚，陈老实在老虎此起彼伏，抑扬顿挫的鼾声中，开动脑筋，想了无数种办法，又否定了无数种可能，直把他愁得来回翻身，眼见着天光发亮，也没什么头绪，头上稀疏而珍贵的头发，不知又掉了多少根。终于在他的一次翻身中，老虎突如其来的一脚，把他蹬到了地上。
　　“不好好睡觉来回翻什么身？打扰我一晚上！”老虎的声音里，他分析出她的怒气值超过了八十。
　　“我！我睡觉翻个身而已！”陈老实慢慢爬回了床上，这下他不敢乱动，安静地躺着。也许是一晚没怎么睡，也许是老虎的镇压有催眠的作用，在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他睡着了。而且，模模糊糊的做了一个梦，梦中张永明一直吹胡子瞪眼睛的训斥他，他耷拉着脑袋，到了最后，才弱弱地说：“张总，那天我下班听到有些怪声响，就走到了四楼。其实，我啥也没看见！真的！我真的啥也没看见！”
　　“真的？你真的啥也没看见？”梦中的张总似乎和蔼了，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呐，啥也没看见！”梦里的陈老实一副严肃的表情。
　　“哈哈！没看见就好，没看见就好！哈哈哈！”梦里的张总似乎很开心。
　　“嗯呐！真的啥也没看见！”梦里的陈老实像个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一样，一板一眼，认认真真的重复道。突然陈老实听到老虎一声大吼：“什么看见没看见的？睡个觉你还涨脾气了？”
　　陈老实刚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正向床下摔去，眼角余光，还捕捉了到老虎无影脚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