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为了一己之私，一意孤行的牛进步已经听不进了梁克俭的任何规劝，在牛进步紧锣密鼓的让侯村干以最良苦的用心极尽煽动之能事去动员女工家长的授意下刘二瘸子的保证已经不管用了，不明真相的女工家长一拨接着一拨的找到学校问老吴索要押金，并用最不堪入耳的言语痛骂老吴坏了良心应该遭到天打雷劈。面对不清楚事实真相的女工家长朝自己拍手跺脚以最朴直的方式表达着对恶行的愤怒，无从辩解的老吴唯有饮血吞声。
　　场外观察员侯村干见此情景紧急组织起群情激愤的女工家长一起涌到了牛进步的家中，这正是牛进步对侯村干授意中最关键的部分，在听了侯村干对自己说在众人的声讨之下表情一点都不生动的老吴呆坐在柴火棚里根本就没有一点呼之欲出的迹象，牛进步清楚强大的舆论压力已经形成了摧枯拉朽之势，接下来按照自己的预想就是自己被要求主持正义时间。果不其然，当另怀宏旨的牛进步极力勉励女工家长一定要将这种嫉恶如仇的势头保持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所有女工的家长一致恳请牛进步为乐山村伸张正义并赋予了牛进步替自己向老吴讨还押金的权利，初次品尝到什么是民心所向的牛进步顿时大喜过望，忙就女工家人的恳请让侯村干写一份备忘录并在欣喜之余一不留神说出只要有女工家人做自己的坚强后盾，自己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为自己达成所愿。
　　……
　　必然要来临的夜晚，月光，如漫天的倦羽在灯火之外掩埋了所有悲欢的来处，病中的如玉强支着病体静如雨中的丁香站在柴火棚的门前隐隐的摇晃着，在知晓了自己父亲的决定后，在父亲和老吴之间，爱，让无力说服自己父亲改变主意的如玉象一只贮满伤情的玻璃器皿，已经不起轻轻一击。
　　清冷的月光照进没有亮灯的柴火棚里，幽暗中被怨恨填满了胸臆的老吴冷漠的看着如玉。
　　“沉音……”从老吴身上已经感受不到一丝爱意的如玉凄楚的轻唤了一声虚弱的走进屋内，而就在如玉贴近老吴之际，老吴却在突然间站起身向后一退，退到幽暗的深处，象一个无情的杀手找到了一个最佳的狙击位置。
　　爱情的萌生不是错误，错误的是选错了对象，不渝的爱裹挟着歉疚与酸辛在月光里滋长着无悔，月光的死地，老吴决绝的话成了老吴悲情一生的扉页上永远都无法删改的悔恨。声音稀薄，越来越锋利，如练的月华静静的映照在如玉惨白的脸上，感觉，失去了边界，穿过纷披的旧事，爱，在圹埌无垠的月光里瞬间老去。如玉轻轻的走到老吴的身前，老吴一扭头冷冷的背过身，寂静，在寂静中分蘖，如玉从老吴的身后轻轻的抱住老吴，泪如雨下。
　　“下辈子吧！”残忍的老吴说出了最后一句。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刻，如玉轻轻的扳过老吴的身体，颤抖着双手轻抚着老吴的脸颊：“嗯，我回去了，你要保重自己，答应我，不要让我牵挂，不要……让我牵挂……”近似呓语的如玉带泪的脸庞泛起圣洁的微笑，颤抖的手细腻的将所有的不舍一一铭刻在前缘的旧址上。这是最后的回首，呓语，在孤零零的回望中凄绝成一阕锈蚀的小令，苍茫的远山啊，可曾听见这播在来世的呓语，红尘的旷野，消逝了，最初的相遇，与，最后的别离。
　　……
　　凄恻的箫声挣脱了月色，血红成老吴倾尽一生的泪水都洗不净的情殇，彤云四起，箫，碎了，晶莹入怀，化作了铺向云端的虹彩，美丽幻灭，遁入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一盏听风的灯，再也无法对年轻的吴声说出，月光之外的，远方。
　　悲惨的呼号响彻了整个村庄的上空，失去了生命里唯一的钟爱，牛进步垮了，芒草萋萋，从此再不见走过篱笆的倩影，闻讯的老吴惊呆了，知觉，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抽离，灵魂失去了支点，老吴跌跌撞撞的朝着悲号陷落的地方奔去。
　　以雪为泪的枝头系满了纷至沓来的哭声，伫立在如玉的窗下，当老吴心中所有的怨恨在牛进步委绝于地的一刻化作对如玉彻骨的哀思与无尽的追悔，注定了一生都走不出悲情结局的老吴象一个自觉的返回者在结局的尽处凄然转身。摊开的纸前，悲凉的诗句在嗓音里艰难的跋涉，思念成灰，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坠落，恍然的箫声传来，老吴噙着泪提笔写下：
　　是废墟中的一堵墙，或是
　　病榻上的床单
　　此时，我说这些
　　我不说这些
　　都已经与我所想的
　　无关了
　　“伤口，在身体之外”
　　路过的人说
　　“愈合，是一种可能”
　　漫长的时光里
　　一棵树缄默无语
　　寒意涌来
　　我在邈远的叹息声中，与
　　流水的倦意
　　保持一致
　　依旧，是一些陌生的面孔
　　在不断消逝的匆忙中接踵而至
　　汇聚成枝头易碎的花瓣
　　风声的沉默中
　　流水，从曾经的地方开始
　　记住那些曾被遗忘的，还是
　　忘却，那些曾被铭记的
　　已不再重要，为了
　　另一种意义中的返回
　　我，选择离去
　　暮色苍茫
　　赶路的足音此起彼伏
　　无声的行程充斥着恣意的呼喊
　　天籁，在清晰可见的视镜里
　　遥不可闻
　　吮着泪
　　我被迫做了一个弯腰的动作
　　在最后的一刻，当
　　了无声息的泪水，滑过
　　冰凉的脸颊
　　我，取下我的眼睛
　　还给
　　这个轻薄的——
　　世界
　　雪啊，纷纷扬扬的雪，漫过了山川，漫过了河流，大地洁净，笔端流尽了生命的悲怆，泪滴，从老吴紧闭的双眸中缓缓渗落，箫声隐约，雪地中绾结不灭的印记，老吴摸索着走出了门，在红尘的绝响处掬起一捧，握成心中温存永远的怀念。
　　所有的冤屈随风散尽，追忆，燃起了胸中的悲悯，在老吴的坚持下，老吴的父母举债替老吴偿清了村里的损失，赔付了女工们的押金，老吴将厂里的一切都留给了村里，茫茫的雪中，伤痕，在洁白的大地上延展，雪光的深处，默立着前来为老吴送行的刘二瘸子和陈小妮。执手相看，两下无言，老吴尽可能慢的挣开刘二瘸子紧握住自己的手，一支世世相传的哭歌从陈小妮的口中呜咽的唱起：青又一年呀，黄又一年，披个麻袋真个可怜，低头化纸钱，纸灰化作花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歌声悲戚，回荡在阒寂的大地上，老吴掩过脸去，在一条目光裁出的路上，泪水，如片片误读了行程的落叶飘飞在溟濛的天际……
　　……
　　难以唤回的岁月在词语中没有定义，一次次穿越轻然的四季，年轻的吴声象人世间一个孤独的看客为了一个枉过的梦醒在梦中，时光，在时光中随波流转，尘封的记忆里往事如昨，美丽的容颜依旧，箫声的方向，有谁，与一只停驻在草尖上的蝴蝶结伴而行。
　　后来，终日沉浸在悲痛中再没有了任何心思的牛进步主动辞去了村长的职务，乐山村从此开始了长达两年没有村长的历史，刘二瘸子义无反顾的照顾起了牛进步，以父事之，相依为命，后来，凭着丰富的卖菜经历有幸成为第一批传销精英的胡茂盛衣锦还乡了，在与柳芹举办完婚礼并成功的将柳芹的父母发展成自己的下线之后，自感无脸见老吴的胡茂盛把当初偷走的丙纶按照市场的价格换算成金钱并附上利息让柳芹交给老吴后又一次踏上了“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的发财道路，老吴和胡茂盛二人自此再没了来往，后来，春花嫁人了，远嫁他乡……
　　后来……后来……后来……
　　电光石火处，已历尘劫时……
　　……
　　窗外的蝉鸣逐渐失去了高度，旺盛的阳光一点一点从守旧的位置上退却，老吴拾起地板上的照片拉开窗帘，屋外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老吴急忙走出书房，电话是老黄打来的：“老大，你在哪？老戴说待会请我们去游泳，你准备一下。”
　　电话里老黄调侃着对老吴说一定不要轻易原谅老戴，说照此下去，急于求得老吴原谅的老戴接下来很可能就会请老吴到新马泰去游一趟，老吴对着电话那头“喔”了一声，老黄继续调侃道：“老大，这次你能不能让我们自卑一下。”
　　“这里死人那里死人怎么不死你啊！”老吴亲热的骂了一句挂断了电话。有什么是可以原谅的，什么不可原谅，老吴摩挲着手里的照片，缓缓的走进书房把照片放进《美学论著初编》的第七章——现实主义，随手将书，轻轻的，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