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老吴和刘二瘸子离开了墨厂，在离开墨厂的途中面如死灰的老吴耳内不停的回响着柳芹戚声的哀求，胡茂盛这朵穿着裤子的云在与春花决绝的当日回到柳芹的身边下了一场及时雨，柳芹怀孕了，脑子里的空白使得恍恍惚惚的老吴内心一片阒寂，老吴失神的走在马路上，阒寂地看着眼中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阒寂地听着周围明晃晃的刹车声。
　　“厄运往往使天才奋发”，在诸多人物对厄运的阐释中，奥维德可谓是真不二话的一流诗人，一句“厄运往往使天才奋发”让人一目了然的就得出了另一个结论，厄运往往使凡夫一蹶不振，老吴很遗憾，不在奋发之列，连番的打击彻底击垮了老吴，血液在收敛，在凝固，凛凛的寒风中蜷曲在马路当中的老吴象喧嚣的尘世间一个永远都无法打开的，死结。
　　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再去努力与刻意隐瞒的了，当身心交瘁的老吴和刘二瘸子回到村里径直走进村委会去见牛进步，从刘二瘸子的三言两语中知道事情已然无可挽回的牛进步顾不得有众多的村干部在场，当下便暴声质问起老吴为什么要漠视“矮子矮，一肚拐”的谚语，独自留胡茂盛一个人看厂，为什么不安排刘二瘸子也留守在厂里，让两个人相互监督。
　　一旁的刘二瘸子一听牛进步说相互监督，心里遂感冤得慌，自己根本就没有和胡茂盛一较长短对着偷的心思，何来相互监督之说。面对牛进步的质问老吴乏言以对，刘二瘸子呐呐的只在嘴里说着自己每晚都必须要参加的群体娱乐活动。
　　“你就知道打牌！”急火攻心的牛进步把桌子拍得山响，拍得一屋子里的人噤若寒蝉，“怎么办？再怎么办？你说……”丙纶的被盗将重新看到一线希望的袜厂彻底置于了死地，牛进步一声紧一声的逼问中一名村干自然而然的问起老吴还有没有可能找到胡茂盛，如果没有的话得赶紧去报案，让公安局去查找胡茂盛的下落。
　　法律的介入将必然迫使胡茂盛不得不长期逃亡在外，且胡茂盛一旦被抓后果可想而知，老吴的脑海里交替浮现出柳芹溢满悲哀的面孔，苍髯白发的胡父与那一双颤抖的手，老吴衰弱的从心里发出一声惟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叹息，艰难的一摇头。
　　而眼下报不报案对牛进步来说并不重要，购买设备的事情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没有给出一个交代，现在又雪上加霜，袜厂眼看就要办不下去了，胡茂盛下落不明，心知报案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的牛进步在巨大的焦虑中又展示出其埋头背手的招牌动作，咆哮着在老吴和刘二瘸子的身前铁青着脸踱来踱去。
　　老吴麻木的看着越来越无法克制情绪的牛进步，一屋子里的人除了极少几个脸上露出我自横刀向天笑表情的村干沉声不语，绝大多数抱着渲染烘托一下气氛的村干在牛进步的雷霆之怒中纷纷痛斥起老吴，说老吴将乐山村拖进了无底的深渊，一名村干在说及被拖进无底的深渊还究其根源画蛇添足在后面附加了一条备注，说此皆是由于老吴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之故。
　　村干们的痛斥声里刘二瘸子一步挡在老吴的身前护住老吴，怯声对牛进步说老吴的心灵已经严重负伤，目下正在流血，说在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座桥时，老吴站在桥上对着桥下湍急的流水足足鸟瞰了将近二十分钟，刘二瘸子说看出老吴生出一了百了的念头，是自己百般劝解才没有让老吴成为河面上的一具浮尸。
　　刘二瘸子这一说，牛进步被唬得赶紧站住，抬头去瞧老吴，见老吴麻木的脸上两只眼睛凄迷的吓人，牛进步不觉心里有些发毛，于是不敢再叱责老吴，只在嘴里“唉”了两声，一甩手独自走出了村委会。
　　接下来的两天，沉溺在痛苦中的老吴在如玉和刘二瘸子的陪伴与轮番的劝慰下昏昏沉沉，犹如行尸走肉，心里不作任何想法。
　　两天里一直呆在柴火棚里的老吴并不知道，对于自己不愿意将胡茂盛诉之于法律村里面已渐渐的传出了谣言，说胡茂盛盗走丙纶是出自于老吴的指使。
　　事情落到了这一步，必须要给村方一个交代了，针对搞垮派实证主义代表人物胡茂盛陷乐山村织袜厂于万劫不复之地的行为所造成的被动局面，牛进步不得不顺应个把几个村干的强烈呼声召集所有村委会的干部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公开检讨由于自己的决策失误致使村财政蒙受了损失，在这次紧急召开的会议上牛进步连个避重就轻的话题都没有，大错是怎样铸成的，牛进步愤怒的说合资办厂是因为自己被胡茂盛灌了大量掺水的劣质烧酒在稀里糊涂的情况下作出的决定，就自己作出的这一决定当时无人提出异议，牛进步紧接着严厉的批评起与会的一众村干，说自己的失误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村干们盲目崇信自己而使得村委会形成一言堂的不民主风气造成的。
　　牛进步没有掌握好严厉的尺度，严厉过头，一众村干惊恐万状，几个素来对牛进步有意见的村干其中曾被牛进步斥为鼠目寸光的小眼睛者率先反省，反省不到片刻即时首倡民主之风：“村长，我们村的财政状况本来就困难，合资办厂的事不说，后来购买设备我们当时就提出要慎重起见，可你偏要一意孤行，现在可好，袜厂办不下去，这责任由谁来负？造成的损失谁来承担？”
　　小眼睛义正词严，说牛进步的一意孤行已经彻底的使村委会在根本上完成了从村民委员会到贫下中农协会的实质性蜕变，小眼睛的诘问铿然有声，牛进步一时被盘诘的猝不及防，哑口无言。与此同时，另有两名与小眼睛抱成一团的村干见状当机立断，顺势运用起亚里士多德的分权理论，说为了防止专制压迫，让牛进步是不是考虑将手中的权利下放，并声称最好是下放到自己的手上。
　　牛进步的哑口无言中民主之风在小眼睛等三名村干的煽乎下渐呈愈刮愈猛之势，当小眼睛再次以牛进步用权威手段强迫村委会接受自己的意志对一众村干暗示责任与损失该由牛进步来承担时，牛进步顷刻间流露出的慌张让部分被牛进步批评得摇摆不定的机会主义者毅然认清形势，纷纷投身到民主的大潮中。
　　投身到民主大潮中的机会主义者们首先就牛进步独断专行的工作作风问题进行了广泛的辩论与深入的针砭，强调在村委会里应该自由形成意见，自由发表意见，尤其重要的一点是能够自由的晒太阳，接着在对弥补村财政损失的问题上一个个幻想着村长轮流做的村干们在民主的氛围里直言不讳的建议牛进步是不是应该主动辞去村长的职务，以便于有更多的时间去砸锅卖铁。
　　牛进步万万没料到竟然真有人把自己的检讨当回事，眼见部分平日里对自己俯首帖耳的村干此时在小眼睛的挑动下个个踊跃争当民主人士，要求自己辞职并承担村财政上的损失，目眦尽裂的牛进步在暴怒之下伸手便朝投身民主的村干们一通乱点，指住谁骂谁。
　　牛进步指桑骂槐的功夫已属了得，更何况是当面指骂，被骂的村干中当即有两人不堪忍受牛进步的辱骂变身成冥外天体，夺门便不见了踪迹，剩余在犹豫中还没及时做出选择要不要民主一回的另一部分村干目睹牛进步雄风犹在，投身民主的村干们一个个被骂成一副“不知我者谓我心忧，知我者谓我何求”之状，都暗自庆幸自己的立场足够坚定，形势渐趋明朗，没有做出选择的村干已然看出牛进步断不会辞去村长一职，村委会在以后的日子里仍旧不会改变一言堂的格局，于是立场坚定的村干中当下就有几个铁杆马屁精就小眼睛村干口中所说的权威一词展开论述，几个铁杆你一言我一语，通过相互补充之后完整的阐明了权威在社会生产和社会活动中的必要性，有理有节的从误导与招摇撞骗的应用范围内分析了权威与推动社会发展之间的辩证关系。
　　几个铁杆的这一番论述引得与铁杆同一阵营的余者争相附和，余者的附和声里，一名已经置身于民主潮头长达五分钟之久的弄潮儿眼看幻想成为村长无望，立即审时度势，把墙头草精神发扬到家。
　　“没有牛村长就没有乐山村！”鉴于刚才自己的表现最为突出，意识到自己想重返阵营就必须要有一个积极态度的此名村干振臂高呼：“我坚决不同意让权威倾家荡产，我们如何忍心看权威债台高筑。”墙头草的高呼没有得到更多的响应，相对于已经和小眼睛站在同一战线的村干而言，既然已经和牛进步撕破脸皮，而且墙头草的第一名额也被人抢先下手占去，莫如索性就把自己的意见坚持到底。
　　在小眼睛村干的鼓动下一方坚持认为村方的损失应该由牛进步来承担并明确指出如若不然就让牛进步长期经受人民内部矛盾的考验，而紧密团结在牛进步周围的另一方则坚决不赞成由牛进步来承担损失。壁垒鲜明的两方一时各持己见，相持不下，在双方的争执中墙头草的声音陡然轻了下去，风向不定，这太危险了，一个不慎搞不好就要被连根拔起，从村委会里剔除出去，成为减轻农民负担的对象，这名村干越想越害怕，最后干脆趁着无人留意自己，伏下身溜出了门。
　　双方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就在这当口，梁克俭从门外走了进来，有意迟到的梁克俭还没有进门就从村委会里传出的争吵声里听清了双方争执的焦点，这是梁克俭始料未及的，梁克俭知道这次会议的主旨，也知道可能有人会提出责任追究的问题，责任是要追究的，而有心维护牛进步的梁克俭又不便公然在村委会上公开表态反对追究牛进步的责任，这就是梁克俭有意迟到的原因所在，在梁克俭想来，如果在村委会上提出让牛进步承担责任，那不外乎就是小眼睛等寥寥几名村干，而相对于拥有大批拥护者的牛进步来说，小眼睛想以少胜多这样的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最终的结局肯定是以小眼睛的惨败而告终，届时自己再顺势发挥一下做政治思想工作的特长做一做小眼睛等村干的思想工作，直接将大事化了再将其总结成经验教训以戒在将来的工作中可能还会发生的此类错误。
　　而令梁克俭没有想到是一部分村干竟然已和小眼睛一起站到了牛进步的对立面，这出乎梁克俭料想的局面让已经被几名村干发现了的梁克俭在已然无法回避的情况下暗自懊恼自己来得真是不巧，恰逢风口浪尖的时候闯进来。
　　梁克俭一现身，各持己见的双方顿时都把目光全部都集中到了梁克俭的身上，一班得罪了牛进步再无退路的村干见到梁克俭就象见到了主心骨，一致请求梁克俭就地公而忘私，给出原则性的态度。眼看意见对立的双方一方剑拔，一方弩张，梁克俭扫了一眼牛进步脚下正在烤火的火盆，从容不迫的将微笑象一剂具有永久粘性的不干胶贴在脸上：“你们说，你们说，我就是来烤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