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谁，谁啊，”一个声音如一张贴乏了的橡皮膏软塌塌毫无气力，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老吴端眼一看，只见从侧门里转出一个头生白发细眉细眼瞧着年纪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年轻人。
　　乍一见门外的老吴三人，年轻人迟疑的顿住脚步：“你们是？”年轻人的询问中，梁克俭和老吴还未及作出回答，刘二瘸子竟然对着从屋后赶出来的年轻人又问了一句：“有人吗？”刘二瘸子话一出口，听着不对的梁克俭忙伸手一把将刘二瘸子拉到自己的身后并作势向后微一仰身侧首看了看门口的招牌：“请问这里是……梅溪……环球袜业？”梁克俭老成持重的将环球袜业四个字念得平仄不一，无端在人格上被刘二瘸子羞辱了一回的年轻人似有所悟，马上快步走到门前把门拉开，笑得细眉细眼挤作一团：“你们是来订购袜子的吗？”
　　梁克俭凭感觉断定眼前这个身材苗条，眉目纤细，身体各部位无不突出一个“小”的年轻人不会是这家厂说了算的：“你是？”梁克俭不置可否的一笑，果不其然，梁克俭一问，年轻人即行自我介绍，称自己姓万，是这家袜业公司售后扯皮业务部的经理，叫万金佑。
　　“噢，是万经理，你好你好，”售后扯皮业务部？这是个什么职能部门，梁克俭老练的虚套中老吴一脸错愕的盯着年轻人头上丛生的白发，虽然老吴不确定这个自称姓万的年轻经理是少年白头还是由于这个岗位的特殊性而导致了早生华发，但有一点老吴可以肯定，瞧似恫瘝在抱的万金佑中气不足应该是长期从事扯皮工作而落下的职业病。
　　梁克俭和万金佑相互间开始比拼起热情，经过一番较量，一心以为老吴三人是前来购买袜子的万金佑使出自己全部的能量在无意中将梁克俭的感冒症状缓解了之后挟着胜利的余势将老吴三人往屋里让，三人才一进门，刘二瘸子便从梁克俭的身后闪出来迫不及待的问道：“你们厂长呢？”
　　“厂长？”端着个请的手势立在门边的万金佑稍稍一怔：“就来，就来，我们徐总出门打酱油去了。”
　　“打酱油？”刚刚跨进门槛的梁克俭站住了身形：“哦，那这样，我们就在门口等等吧，”一听这家所谓的袜业公司老总出去打酱油了，万金佑端着的手势里心忖正好借机表露诚意的梁克俭掉了个头又走回到了门外：“不用，不用，一会就来，一会就来”，嘴里说着不用的万金佑眼看梁克俭说话间又走回到了门口，忙又伸出另一只手对老吴和刘二瘸子改做了个往外请的手势并跟着走出了门外。
　　四个人站在门口，等候中万金佑自然而然的问起梁克俭此番前来准备购买多少袜子，梁克俭闻言迅速用手捏住鼻腔作势擤了擤鼻，随后马上抬首望向古旧的老宅上方门楣上的石雕及时岔开万金佑的话。
　　“这座宅子有些年头了吧？”
　　“是是是……”胸有韬略的梁克俭一提及这座被用来当做工厂的老宅，老吴就见被梁克俭岔开话题的万金佑眉飞色舞的扭动着苗条的身躯，窄细的眼中骤然流露出七八分得色：“这本来是一座名人故居，有近三百年了。”
　　“名人故居？”耳听万金佑说眼前的这所老宅是座有着将近三百年历史的名人故居，颇觉吃惊的老吴三人不禁顿时朝屋内多看了几眼：“这是我们乡特意为我们袜业公司选的址……”刘二瘸子半信半疑的目光由远及近，从天井到改修过的门楣再到脚下的砂礓路，梁克俭心不在焉的啧啧声中，眼眶里已溢满了得色的万金佑接着说梅溪乡此举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充分的利用有限的名人资源来为乡办企业服务。
　　说到具体利用方面，万金佑伸手一指侧门通向屋后的方向，说此宅后院原本是一处园林，经过乡里不惜余力的改造，现在是本公司生产袜子的场所。
　　从为了突出环球袜业公司的外部形象而拆了拓宽的门到把这座名人故居门口的石板撬掉改铺成砂礓路，针对梅溪乡政府对环球袜业公司全力以赴的重视万金佑难能可贵的将眉飞色舞持续了足足有半个钟头，在这其间等得不耐的梁克俭不止一次的将梅溪乡各级领导称赞了一遍，最后当赞无可赞的梁克俭把乡政府烧开水的和看大门的都捎上，说他们见识高明的时候，等得焦躁的刘二瘸子终于忍不住朝万金佑大声嚷了起来：“你们的什么总该不会是打酱油迷路了吧，怎么搞的？”
　　“徐总，姓徐，姓徐”，正在口若悬河只顾对梁克俭大谈环球袜业如何备受乡里重视的万金佑从刘二瘸子的调侃中明显感觉到了刘二瘸子的火气，连忙分出一条支流灌向刘二瘸子，万金佑的解释中等得出火的刘二瘸子一把从栅栏门上将一根裂开的木条掰下半截正考虑准备运用何种肢体语言配合掰下的木条对万金佑表露一下自己对其口中的徐总根本不值一哂，一句《沙家浜》里“这棵大树有荫凉”的唱词暗哑的就象从一面破锣里滚落出的锣棰掉在地上弹了几弹，弹进了老吴三人的耳中。
　　“来了，来了……”声音传来，万金佑闻声松了口气，“来的都是客，全凭一张嘴”，暗哑的腔调在拖拖曳曳间陡然变得尖细，急转直上，老吴三人抬眼看时，只见不远处的胡同拐角晃晃悠悠的冒出一个人来。
　　个头不高，一身精瘦，两腿之间空空荡荡的裤管在来人摇头晃脑的行进中极富张力的呈现出一个O形：“徐总——”万金佑当即口唤徐总迎了过去，京腔骤止，来人一定神，听得万金佑急嚷着说来了客户，此人一改晃晃悠悠的身形甩开罗圈腿便朝伫立在宅门外的老吴三人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
　　随着目测距离的拉近，老吴三人把目光对准了来人的面部，窄小的额头，微翘的下巴，两道稀疏的短眉之下一只稍许下垂的眼角使一双浮泡的眼睛看起来略有大小，鼻梁下塌，夸张点说基本与颧骨是在同一个水平面上，且有少许鼻毛露在鼻腔之外。
　　这是一张让人看了第一眼后如果再看第二眼就势必会影响到睡眠质量的脸，假使说非要在这个顶着个老总头衔的徐某人脸上勉强找出一丁点令老吴三人肃然起敬的地方，那就是此人左颊上的一颗黑痣与满口的四环素牙。
　　这让梁克俭一时间感到非常为难。
　　抱着挂靠心思而来的梁克俭大体知道期望获得赞美是人的本性需求，知道要是没有这种精神刺激合作是不可能的，可眼前的这位徐总无论是从相貌身材还是气质上都无一达上被赞美的标准：“你们好你们好……”拎着个酱油瓶的徐总转瞬间便来到老吴三人的面前，粗粗打量了三人一眼之后便立刻将酱油瓶换在左手热情的腾出右手伸向居中的梁克俭，见徐总一上来就用沾着些酱油汁的手掌首先关照自己，担心午夜梦回的梁克俭半低着头伸手轻轻一触徐总的手掌：“徐总，幸会幸会”，天可怜见，为挂靠计，说罢幸会，梁克俭在实是想不出此人哪方面值得称颂的情况下只得万般无奈的对着徐总手里的酱油瓶赞美起来。
　　“嗬，徐总，你手里的酱油瓶很特别啊”，对方与自己初一见面就言及自己手中的酱油瓶，这让徐某人当场有些摸不着头脑：“特别？哦？哪里特别？”徐总拎起手中的酱油瓶来回看了看：“嗯，真不错，瓶口是瓶口，瓶身是瓶身，很少见，很少见”，梁克俭废话都废的古怪，不分瓶口瓶身那还是瓶子吗，见徐总脸现犹疑之色，梁克俭接着又说：“徐总，你快看看这个瓶子的瓶底有没有落款，快，快看看”。
　　“落款？”在梁克俭的催促下徐总犹犹豫豫的看了梁克俭一眼将手里的油瓶举过头顶：“有，有落款，03……”03，听得徐总说瓶底有03的字样，梁克俭顿时故作惊喜状从徐总的手里小心的拿过盛酱油的玻璃瓶胡说八道：“这肯定是以前某个名窑的3号窑里烧制出来的，怪不得少见，原来是件老东西”。
　　“啊？是吗？”徐总的瞳孔在收缩的一瞬间表现出高度的兴奋：“嗯，是是，我可以肯定这个瓶子绝对不是件凡品”，梁克俭深入胡扯，好奇的刘二瘸子急忙将脑袋探过来，“恒顺”，刘二瘸子凑近瓶子困难的从酱油瓶瓶颈下端辨清了凸印在玻璃瓶上满是污垢的恒顺两个字不由的一怔，这不就是一只普通的瓶子吗，眼瞅梁克俭用右手的拇指在瓶颈的字上抹来抹去，刘二瘸子刚被脑子里浮现出的陈醋勾起口中的流涎，耳边又听梁克俭故意将这两个字反过来念着对徐总说：“顺恒，这是一只顺恒年间的瓶子，距今已有八百多年了。”
　　南宋凭空又多出了一个皇帝的年号，老吴目瞪口呆。
　　梁克俭一通瞎掰，兴奋得左颊上的黑痣上下跳动的徐总几乎是用抢的方式一把从梁克俭的手中夺过酱油瓶冲着万金佑急急的吩咐道：“快，赶快去另外找个东西来盛，把这个瓶子洗洗放好了，下回去打酱油记得提醒我用你的茶缸。”
　　“欸”，万金佑应声接过瓶子转身疾步走进了门内：“来来，里面谈，里面谈”，万金佑前脚进门徐总随后一步走到门前将门推至可以推开的最大极限盛情邀请老吴三人入内，一直不愿从正面观瞻徐某人尊容的梁克俭刹时间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