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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世国哥

作品名称:小龙虾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3-11 14:25:16      字数:4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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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我经历了一九六九年腊月跟舅舅卖对联的事情以后,我的求知欲望急剧攀升,练字更勤奋了;而且,还不满足于教科书上那有限的知识,只要是见到有字的东西,便会急不可待地一睹为快。有时候到了深夜也不肯睡觉,不是看些杂书,就是练字;而看书和写字,都要点灯。
  当时,不仅家庭困难,而且柴油是按油票供应,家里常常为打油犯愁。故此,母亲常常催我睡觉;如果劝说无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将灯端走。
  我们刘氏家族中,除了我那伯父以外,还有一个读了二十年长学的老哥哥,他叫刘世国。他比我的父亲岁数还要大得多,估计跟我那伯父是同龄人,我平时就叫他世国哥。
  但是,他却没有我那伯父的运气好,也没有我那伯父的人缘好。他虽然满腹经纶,却沒有派上什么用场。
  世国哥平时不当参加生产队里的正规劳动,而是一年四季都挑着粪筐捡粪,或是捡柴。捡粪、捡柴也是劳动,按重量和质量计工分,既自由也轻松,就是不大体面;而且一天到晚被臭气包围,没有几个人愿意干那臭气熏天的活路;捡柴多数用于自家厨房,虽然也是一种劳动,却不是那么体面。
  可是,读了二十年长学的世国哥,就专干那捡粪与捡柴的活路。
  但是,世国哥他生性懒惰,经常将粪筐或柴筐挑到我们湾子旁边的树林子里睡觉,有时候睡得连中饭也懒得回家去吃。
  那时候上学只上半天,下午就不上学了。下午回来有时候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有时候挖草渣(将草渣上的土抖掉,晒干便是柴禾),有时候也捡粪挣工分。所以,我经常碰到世国哥。
  起初,世国哥只是觉得闲得无聊,便情不自禁地给我讲起了古话——
  
  ……
  穆桂英声色俱厉地大声喝问:“呔,来者何人?”
  杨宗保镇定自如地回答:“我乃大宋征辽大元帅杨延昭之子,征辽先锋杨宗保是也!”
  穆桂英又问:“哟,是杨公子呀!尔来本寨何事?”
  杨宗保回答:“为破天门阵,特来向贵寨借取降龙木一用!”
  穆桂英娇滴滴地说:“降龙木乃是本寨的镇寨之宝,岂是你说借就能借得去的呢?”
  杨宗保说:“难道我这堂堂的大宋皇朝的征辽先锋,还不够资格向你借取降龙木吗?”
  穆桂英千娇百媚且又羞答答地说:“大宋先锋又当如何?除非……”
  杨宗保急不可待地说:“除非么样啊?”
  穆桂英仍然是千娇百媚且又羞答答地说:“除非……”
  杨宗保依然是急不可待地说:“除非么样啊?你快点说唦!”
  “除非你,做我穆柯寨的……女婿!”
  
  “哈哈哈!”他讲到这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世国哥讲故事神情并茂、风趣幽默。而且,他还将文言文与白话文以及他个人的独特语言,巧妙地融汇贯通,使故事的情节得以有效地发挥,既容易听懂,也引人入胜,常常使幼小的我听得如痴如醉、如饥似渴地企盼下文。
  可是,当他发现我听得津津有味,便中止了故事的叙述。
  于是,便有了交换条件——把我捡得的粪或挖的柴禾给他,故事便可以继续下去,否则,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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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我只是急于听故事,也没有多想,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的条件。晚上,我却因为空手而归、毫无收获,而遭到了母亲的责罚!
  于是,我便开动脑筋,偷家里的鸡蛋去买烟。
  那时候一只鸡蛋四至五分钱、九分钱一斤稻谷、九分钱一斤柴油、九分钱一盒“经济”牌香烟、食盐一毛五分钱一斤,也就是说,两只鸡蛋能够买一斤柴油、买一盒“经济”牌香烟、能买六两颗粒盐。
  我经常从鸡窝里偷两只鸡蛋,去换一盒香烟。我宁肯为他买烟,也不能将柴禾或粪便给他,否则,将会受到母亲的责罚!
  但是,听故事要时间,挖柴禾或捡粪的时间被听故事所占用,还是造成了损失,晚上回家,仍然逃不脱责罚!
  为了避免这一现象,我不捡粪,专捡柴或挖柴。捡柴、挖柴可以弄虚作假,折些树枝衬在底下,上面弄些柴禾,回家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其实,我的这点小聪明,又岂能糊弄我那聪明绝顶的母亲?母亲虽然心中有数,却也不便责罚我。因为,我并不是空手而归,毕竟捡到了一些柴禾,总算是有些长进了。更为重要的是,我的奶奶老是护着我,常常令我的母亲左右为难。为此,我的母亲也不知道哭过好多回、流过了多少泪,也仍然不能令我痛改前非!我依然我行我素地借上山捡柴禾或挖柴禾为名,而躲进树林子里,听世国哥讲故事。
  我小时候嗓音特亮,那李玉和、邵剑波、杨子荣的唱腔,被我模仿得维妙维肖,音乐考试我总是一百分。
  那一天我吃了中饭,老早来到那特定的树林子里。这时候,世国哥还没有来,我也就赶紧挖些柴禾,也就不知不觉地唱了起来。
  世国哥一来,我就立即给他上烟,要他接着昨天的故事讲下去;而他却觉得我唱戏好听,要我先唱戏。
  我骤然得到了启发:既然他的故事能够成为交换的条件,我的歌声同样可以成为交换的条件。
  他说他有很多书,只要我唱歌给他听,他就将书借给我看。这真是出人意料,我当时就答应了他的条件。
  第二天他还真是给我带来了一本书,是老版《水浒传》。说出来也许谁也不会相信,那种老版的《水浒传》,繁体字多,刚上三年级的我,本身识字不多,根本就不应该看得懂。可我居然利用一种造句的方法,将不认识的字拼凑成句,而读懂了那部享誉至今的文学名著!
  关于这一点,我后来通过了认真的思考,得出的结论应该归功于我那伯父和这位世国哥。因为,我那伯父在讲课的过程中,经常引用一些“之乎也者”或“子曰”之类的词汇;我的这位老哥哥在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几乎全部是先背诵原文,然后再用白话解释,那“之乎也者”或“子曰”之类的词汇,早已在我当时幼小的心灵中扎下了根,再让我去读那老版的《水浒传》,自然就容易多了。
  但是,我当时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世人都认为我成天跟一个好逸恶劳的书呆子搅和一起,定然是一个好逸恶劳的角色,武断地将我的这一行为,归纳为懒惰或不务正业。为此,我不仅遭到了世人的指责,也多次被母亲打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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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还是没有间断以捡柴禾或挖柴禾为由,而躲进那特定的树林子里,听世国哥讲古话。
  在这之前,也就是我读二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因为偷家里的鸡蛋,而遭到了母亲的一顿毒打,我仍然不记恨心,还是我行我素、本性难移。
  当时,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高峰时期,家家户户都不允许养多余的鸡,一般只有三到四只,否则,就会当成资本主义尾巴,被强行割掉;虽然,当时我的父亲是生产队长,也不会例外。
  家里仅有的三四只鸡,所下的鸡蛋格外显眼,我的母亲凡事都认真仔细,鸡蛋不够数,她又岂能不知?
  起初,母亲怀疑是老鼠或黄鼠狼偷吃了鸡蛋,可老鼠或黄鼠狼偷吃鸡蛋,鸡们为什么没有动静?
  后来,我的母亲又怀疑我的奶奶,将鸡蛋收藏起来,而据为私房,以便走姑娘家之时,权当礼物。为此,我的奶奶跟我的母亲,大闹了一场。
  不曾想,我的奶奶,负气地到我的姑妈家里去了,鸡蛋还是继续丢失;弄得我的母亲,又和邻居发生了几场纠纷。
  最终,我的母亲还是将偷鸡蛋的我,逮了个正着。但是,白天母亲装得像没事一样。
  这天晚上,父亲吃了晚饭到黄湾开群众会去了,奶奶被气走了,湾子里的大人也都去开会去了。就是这个晚上,母亲等我睡觉的时候,将大门抵紧,抽了一根扫帚上的竹条子,照准我的光溜溜的身体一顿猛抽。
  母亲恼羞成怒地边抽边骂:“我嘛就养了你这样一个败家子?我嘛就养了你这样一个白眼狼?你把我的鸡蛋,偷出去买烟给人家是小事,你还害得我冤枉了你的婆婆(奶奶)!你还害得我冤枉湾间的人,害得我跟人家讲口(吵架)!”
  母亲本身有病,她用竹条子抽打在我的身上,难道她的心里不疼?母亲悲愤交加地咳嗽不止。突然,一口鲜血从母亲的嘴里喷涌而出。
  面对着母亲如此痛苦的神情,我忍受着浑身锥心的剧痛,翻身下床,跪倒在母亲的脚下,声泪俱下地呼喊:“妈,我错了!妈,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啊妈!”
  母亲擦净嘴角的血渍,有气无力地说:“光下次不敢就行了啊!你明日不去跟你的婆婆认错,把她接回来,我用绳子系死你!”
  我立即起身找衣服,准备连夜去向奶奶认错,可母亲却挡住了我。
  她泪流满面地说:“你这时候去,你的姑爷姑妈嘛想?你的婆婆回来还不骂死我啊!”
  第二天凌晨,我老早起床,赶到一里路以外的姑妈家里,向奶奶认错。当我的奶奶目睹了我浑身的伤痕,痛哭流涕地大骂我的母亲狠心,居然狠心地将她所疼爱的孙子,抽打得遍体鳞伤!
  当时骂了还不上算,回到家里一见到我的母亲,就破口大骂。如果不是我的父亲以身体拦隔,奶奶那高举的拐杖,非得劈头盖脸地砸向我的母亲不可。
  奶奶没有砸着我的母亲,便顿着三寸的裹脚嚎啕叫骂:“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冤枉了老娘还是小事儿,你把我的孙打成这样!他是你的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的心就痛的过不了日子,你的心里就能好过?你这狠心的女人,你也真是下得了手呀你!”
  父亲夹于其中,只有两边相劝的份儿。母亲躲进房间里痛哭失声,奶奶坐到纺线车旁,清理着纺线的亭子还要唠叨。
  父亲坐在旁边,吧嗒着他的水烟袋,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意思是说:“都是你做的好事儿!今儿就饶了你,哪天要是犯到了我的手里,我跟你算总账!”
  父亲的表情,没有逃过奶奶的眼睛。奶奶声色俱厉地警告父亲:“你捞我的孙一指夹试下看?你再敢捞我的孙一指夹,老娘不用拐棍打断你的腿还真是对不起你!一个个都六(一五一六——造反之意)了喔!我的孙是我用罐子煮粥一口一口喂大的,你们有么权力打我的孙?”
  父亲急忙赔着笑脸:“不打不打,哪个说了打他唦!”
  奶奶威严地说:“谅你也没有那个担待!”
  父亲搁下水烟袋去做饭去了。奶奶这时候却告诉我,我偷鸡蛋的事儿她早就知道。她说她宁愿背黑锅,也不愿意看到我被母亲责罚。不曾想,我虽然被奶奶包庇而护短,到底还是难逃皮肉之苦!
  奶奶故作严肃地对我说:“下次可是莫拿屋里的鸡蛋了,免得你妈又打你!下次要买烟找婆婆,婆婆把钱你去买。”
  奶奶当时已经快到八十岁了。她的钱都是她替别人纺线挣得的。我的学杂费,都是奶奶掏钱交的,我怎么能够忍心再度接受奶奶的钱呢?
  我说:“屋里再没有鸡蛋了,我再也不会拿屋里的鸡蛋了。我要把鸡蛋留给婆婆吃!”
  “我的孙就是乖!”奶奶立刻乐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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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知道我偷(偷,是我给自己定的性,我的奶奶和父母,始终认为我只是拿)鸡蛋是为了听古话,便大度地对我说:“要听古话,何必把烟给人家呢?你买烟给我,我讲给你听。”
  父亲的确能讲几个古话,可是太俗,听起来令人乏味。其实,湾子里能讲古话的大有人在,蔡治和能讲,蔡国安也能讲,那宁愿要女人也不当营长的陈友荣更能讲,就连我那满口脏话的大小堂兄,也能胡诌一折!
  然而,没有文化就是没有文化!一个没有文化的人,永远也别想与那满腹学问的人相提并论!
  但是,父亲说的一则绕口令,我却一直牢记在心:
  
  东门董家里秧东瓜,
  西门谢家里秧西瓜,
  人人说东门董家的东瓜大,
  又谁知西门谢家里大西瓜,
  大似东门董家的大东瓜。
  
  我不愿意听父亲讲的古话,也不想听湾子里的任何人讲古话。我只想听世国哥讲的古话!不仅如此,而且在我挨打之后不久的一个上午,我居然却将家里的铜钹拿去卖掉,而换得了当时出版发行的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和《红灯记》的彩色剧本。
  值得庆幸的是,那一次奶奶在家里,我也没有挨打。
  家中无物可卖,我又想听古话,只有想办法赚钱。
  头一回,我跟黄湾的黄国成,将生产队的棱角,以五分钱一斤买进,一角钱一斤卖出,净赚了两块钱;我跟和尚伯捞鱼,也赚了十块钱。
  从此,我不仅有钱买烟听古话,还为我的奶奶买了冰糖,为父亲买了烟,为母亲买了红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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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倔强地固执独行,等我小学毕业,我已经读完了老哥哥的所有藏书,其中包括《红楼梦》、《增广贤文》、《三字经》、《教儿经》、《三国演义》、《西游记》之类的禁书。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便逐渐长大成人,也为学习和生活承担着相应的责任,我也就没有机会与我那老哥哥相见了。
  如今,老哥哥已经去世多年,我也未能前去叩祭。
  今天,当我认真地回忆自己所经历的点点滴滴,回想自己所走过的路,我不禁幡然醒悟,原来我那老哥哥,正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倘若他日我能够业有所成,我定当回到故乡,前往老哥哥的坟头,予以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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