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殉职新政,遗嘱无声(中)
作品名称:走过彷徨 作者:刘春庆 发布时间:2016-03-08 16:09:04 字数:10005
选煤厂位于吉兴村西,跑莲花矿四十公里,跑石头门矿三十七公里。
德全自己顶一台车,每车每天运四趟,拖拉机就只能运三趟。每天下来,老德初步算一下,毛利就五千多元,这确实令人兴奋。
三组组长梁国强这些天忙乎坏了。大队长邱成玉和他去一趟省城,农大季星博教授检验了他们带去的土样,证实他们这块土地上建冬季生产蔬菜的大棚完全可以。可是,这也得一笔钱哪。按每户一亩地,盖下来少说也得七千元,他又找到二组的杨家平,两人都认为邱成玉说的对:“只有干部带头干了,群众看到真章了才能调动村民情绪,实现监舍蔬菜园区的计划。”于是,两人又一起来找邱成玉。
小邱住在铁道北。原先这是建的青年点儿,这几年,知青们陆续返城,只剩下四名了,都是在农村结婚的,有家有口的也不想回去了。他正在自己家园子里测量着,看怎么安排着不足半亩地的菜园子,看见杨家平和梁国强进院了。“大队长,不,村长。”杨家平一脸滑稽。邱成玉从院墙迈过来:“你小子,老没大没小没正经。”
“不,邱叔,小侄哪敢。不过,自打你们从省城回来说过之后,我就琢磨着玩意儿能不能先干一个简易的。”国强也插话说:“邱叔,说真的,我们都是属无产阶级的,你也知道,我岁数小,家底儿薄,拿不出多少钱。可是,咱不先整个样儿,村里其他农户谁也不敢干哪。我寻思,人多主意多,人多力量也多,我凑两千杨家平也凑两千,咱们先弄块儿地,是咋干全听你的了。”邱成玉笑了:“来,进屋唠。”
自打各家把地分了各种各的了,很多农户不太习惯,那上班时当当的钟声没有了。每一家都是全家老少在地里忙活着。
正是铲头遍地,今年春早,有的地块儿还得补苗。梁进贵正和老婆孩子挑着水桶,在地里把缺苗的地方补种已经抹了牙子的黄豆,老远有人打招呼:“梁老叔,哎……”他放下水瓢,看是杨家平骑车子过来了,梁进贵迎上去:“有事儿?家平。”杨家平支好车子,从梁进贵手里接过纸烟,点着:“梁老叔,现在天正好,还没雨,打土坯干得快。咱合计几个人,把土坯托了,不等挂锄就动手。我算了一下,大田地一亩顶多剩二百元,可菜地呢,最少能剩一千五,为啥?冬季菜价好,咱组就咱俩是党员,那天小邱说的你不也听了么?”老梁搓搓手:“是啊,在一块儿人多习惯了,这冷不丁还真觉得冷清得很,你掂兑吧,老叔啥时候都听你的。”杨家平说:“松木杆我头两天去了三道林场,他们在冬天间伐的五到六米长的件儿,弄好了一块五到两块就能买妥一棵。我和三队小梁跟邱成玉商议过了,就是和以前的大棚没啥大区别,只是保温层和墙体多花一部分。”梁进贵寻思一会儿:“不一定像咱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但再难一点儿,干也值。毕竟是给咱们社员搞个出路的嘛。没说的,多了我掂兑不出来,三千两千老叔一定办到。”
宋书记在春耕以后听了邱成玉对他的汇报,基本同意先搞几个冬季生产的大棚。头些年也不是没有温室,可那一冬天得煤烧了,城里人吃菜账算得很精很精,太贵了不好卖。以前有蔬菜站定产定销,现在自己办,再咋也不能整没底儿的事儿。但这么一归拢,地分包了,农村闲散劳力和农闲时大批村民没事儿可做就显得更突出了。昨天,他和宫兴利讲了,把原有建筑队扩大,把富余劳动力安排进去,可小宫说:“今年建筑队这块儿是两个人承包,另一个是德村长介绍来的丹东的一位工程师,人家是来合伙干的,自带的资金,活儿源人家也有路子,所以用人用钱得给人家打招呼,听说这批活儿开工前,王工从老家能带来百十号人呢。咱现有这几十号能不能全上岗还得商量。”老宋陷入深深的沉思,此后,他每天都要为这事儿多想一阵。
昨晚又一夜没睡好。鸡叫两遍,老宋洗把脸,沿着村边儿向地里走去。两遍地铲完,马上挂锄了,朦胧中见前面蹲了个人儿,“嗯。”他弯了弯腰,借天边刚泛起的曙光看清,是村里看门的老单老婆,他咳了一声问:“谁,在这干啥?”老单老婆站起来:“哎呦,是宋书记啊,没干啥。”她说话带着哭腔,老宋疑惑着:“老单家里的,你这是怎么了?”
“宋书记,那死老单这段时间也不怎么了?老往韩寡妇家跑,有人告诉我了,我不信,这不,今儿早我在这堵他。”老单婆子说。老宋被她气乐了:“呵呵,你们这些女人哪,疑神疑鬼的,别在这了,等今儿个我见了他把事儿问清楚了,劝巴劝巴不就得了么?如果真有事儿,你在这地方堵着,打打闹闹,满城风雨,以后日子还过不过?要没那事儿,你白熬一宿,明儿早孩子上学还吃饭不?胡闹,快回去。”把老单婆子撵回去了。
天边泛出一大片青白,大井边一台水泵哗哗放着水。
这个井连着两个地块儿把东头的是章连功家的口粮地,西头是老技术员的温室带菜地。地东头章连功媳妇包玉芬正在给地理上水,老技术员也在给菜地上水。刘永顺摆弄几十年菜,是正儿八北的菜把式。现在小队解散了,温室由他带了两家承包。老头今年七十四岁,硬实得很,他提着尖锹,叼着烟袋,迎着老宋走过来:“喂,是士恒么?起这么早。”宋士恒一乐:“大叔,你比我早多啦,我看看我那块地儿,这豆角子和黄瓜拔架后,还能种点儿啥?”刘永顺老头一笑:“书记,你听我的,啥也不种,我让你比整啥都来钱。”
“啊!”宋士恒仔细看着,只见老技术员的地里也是黄瓜、豆角,还间栽着几垄地青椒,个长的都比别人家的大。老人说:“现在眼下正是结的旺季,你给它施点儿肥,灌上水,让它恋秋,到时候听我的。只要它恋秋,不黄秧子,就有帐算喽。真的,我这都整好几年了,别人只当我是温室里出的呢。你想,多大个温室,能出那么些菜。你反正天天搁这走,到时候咋整,我告诉你。”
老人扛着锹又奔另一头放水去了。宋士恒听了老头的话,心里头忽闪一亮,这是条路。
当宋士恒回家吃饭的时候,远远看见一帮小伙子在那打土坯。他心里想,不服老不行啊,现在自己去打土坯的可能性不大了,是啊,六十啦,这辈子过的咋这么快呢?
杨家平远远看见老宋,迎了过来,两人在老头的地边相遇:“你一大早没吃饭就出来了?”杨家平问。老宋笑:“要想受大穷,睡到老阳儿红么。”他略顿一下:“早年在部队……”每当想起当兵的时候,宋士恒就有一种失落感。不知为什么,他真有点儿羡慕和嫉妒这些年轻人:“那时候说声集合,五分钟收拾完了,就走人。现在恐怕不那么利索了。哎,小杨子,小梁和老邱去哈尔滨,那姓季的老教授说的这种温室不用烧火,他们见了没?”
“那倒没听说。”杨家平说:“他是邱成玉的老师,送咱一份图纸。”
“那失败了咋办?”宋士恒不无担心。“哎,你这老书记,失败怕啥,有没差别人儿的,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呗。自己出力,搭几个钱儿,那要万一成功了呢?哎,宋书记,还真有点事儿得麻烦你。”
“说。”宋士恒向来是个嘎巴溜丢脆的人。杨子说:“这事儿邱大队长也不好开口,就是把承包的地和大伙串一下,把我们几栋温室串一块儿,搞个示范区。不过书记你放心,咱包那地块儿都不比大伙的差,甚至还好一些,今年种地之前大伙也都看到了,咱们上了多少粪肥。”
见刘玉香从地边过去,包玉芬忙打招呼道:“德婶儿,你过来。”边放下手中的铁锹走上前去说:“德婶儿,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出去嚷嚷,今儿早天没大亮,那宋书记和老单婆子在铁道根儿那水渠边儿上黏糊,后尾儿搁您家老爷子地边过去上杨家平他们房场了,我跟过去上地那头防水,听他们唠要把您家老爷子那块儿地给换喽。这不,看你过来就赶紧告诉你,好给老爷子个知会儿,别到时候叫他们熊着。“啊,大侄女那婶子谢谢你,我们家你叔那是吃粮不管穿那伙的,油瓶子倒了他都不扶,我一会儿搁地回来就告诉老爷子。”俩人又唠了一会儿闲嗑。
德树美老伴从地里回来一直回到家里,技术员老两口子正忙活做午饭。看她慌慌张张奔进来,不知出啥事儿了。急忙招呼闺女坐下。刘玉香说:“爹,那帮小子要打耀军那块地的主意呢。”刘永顺叩了一下烟袋,连瞅都没瞅他闺女一眼:“胡说八道。”刘玉香急扯白脸的说:“爹,你就信我一把好不?我刚才从地里回来,听他们和宋士恒核计呢。”老技术员下地,披上个衬衫,趿拉着鞋,走出房门。
他就住在村子紧西头,望出一百米铁道南就是他扔掉半辈子心血的温室。这温室,年年出出进进,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房产地土不让人哪。”分地时,他知道自己这个侄子不会种地,也不肯种地。特地和女婿讲,给他分一块离自己近一点儿的,好帮忙照顾。其实,老爷子看好温室前头那两块地,要一块下来,扣上大棚。自己育苗子,自己栽。一年下来,怎么也比原来在队上挣工分实惠得多。也一定能赚到钱。
现在,他看见了,宋士恒和那帮小子正在地头那儿比比划划,他忍不住了,怒气冲冲走过去。
梁国强见老技术员过来,老远打招呼:“刘爷,忙啥呢?”老头不理,直奔宋士恒:“哎,我说宋大书记,你们这不是熊人吗?地分过都种一茬了,人家费劲巴力把土都改了,用粪肥把地都调和好了,你们说换就给换出去了,这政府说话还算数不?你这个书记能这样出尔反尔?”把个宋士恒造一头雾水:“我说刘老叔别上火,生这么大的气干嘛呢,谁说要换你的地啦?”老技术员一听,可不是咋地,谁也没有通知换地,这发的是哪门子火呀?杨家平和梁国强相对一笑:“刘爷,你老别发火,我们就是换也得通过您哪。”
“什么?”老头一听又炸了:“啊,敢情刚才你们是哄我呀,我跟你们说,就是胡耀邦来喽,这地也不能动。共产党说话算数,对起老百姓,你们说三十年不变,还不到一年就不算数了,这么办事儿,还是共产党办的么?”
包括宋士恒在内的三个人不约而同一凛:“对。”杨家平抢先说:“你老放心,你面前站着的仨人都是党员,不会做一分一厘对不起老百姓的事儿。”宋士恒对老头说:“刘老叔,咱爷们儿在一起这么些年,有过说话不算数的时候么?我跟你说,党在不同时期调整不同的政策和策略,可他没有一条是坑害老百姓的,他都是为咱大多数人谋利益的,这点请你老放心。”说完,宋士恒带着两个年轻人,迎着阳光向坡地上走去。刘永顺想看看他们去哪儿,太阳光一晃,眼泪就下来了,他喃喃的说:“天没变,社会没变,制度也不会变,不管谁说咋变,共产党没变。”他拿出手帕擦着两眼,向温室走去。
秋阳并不温柔,尤其中午一阵儿,也能晒的人爆皮。
土坯干的巴巴的。这帮年轻人根本没去求泥瓦工,自己和泥,邱成玉和梁国强两个做起了泥水匠,弄了根线绳,竟也像模像样的把温室的后墙和两侧的山墙垒起来了。
刘永顺老人天天在这转悠,看着,他并不担心,害怕他们占用他的地,他已经十分理解这几个年轻人,他不会再说他们一句坏话,甚至别人说他也不会信,这些小青年盖的紧靠后面的一栋,还给他让出了两米多宽,说是留着进出个车什么的,人家想得多周到。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女儿是不是和人家有什么过节,才胡说那天那些混账话的。
墙头上,综合厂老木匠杜本厚,领着两个小木匠,还有那个柳长青,正在安装立柱,檩条,挂椽子。这些人都是吉兴村的木工好手,家家有活儿家家干,从来没要谁家一分钱。在这个年头里可真难得呀。老技术员看着,远远来了个人,看走道那姿势,刘永顺是真熟悉呀,那是军人的步子,一步步踏踏实实踩得大地咚咚响。二十五年了,就是这步子,把吉兴村每一寸土地都踏实了。他迎上去:“哈哈,宋士恒,你不在家睡会儿晌午觉,跑这儿来干啥?也和我一样来看看年青人的新发明。”宋书记一笑:“老叔,这晌午觉吗,多睡少睡一会儿问题不大,这肚子里他要有事儿,管保你坐不住炕沿儿,我是来请师傅来喽。”
“什么?”老技术员问:“请什么师傅,请他们给你盖温室?”
“不是不是,”老宋说,“是请木匠帮我盖房。”
“净扯,”老头不信:“你和我一样,也没个儿子,要那些个房子干啥?你两口子住那两间房宽敞着呢。”
“老叔,我是在我房东头盖个小平房,一间就够了,给五队马号里那个小五保住的。原来是喂马的老姜头给他带饭伙,这队也黄了,车马啥的都分了,老姜头回家种地去了,没人给他做饭了我就叫他在我那吃,这次五队把队房子卖了,小五保没地方住了,我让他过我那去,也省得来回走不方便。”老头问:“卖了,五队卖了?这刚黄几天,就卖了为啥?”老宋笑了:“欠银行贷款,银行收后卖的。”
“卖给谁了?”老头问。“卖给你外孙子啦。”老宋说。老头没明白:“他要那么一大堆房子干啥?”老宋说:“你外孙子领一大帮司机整个车队,这快冷了,没个车库哪行?”
“唉,那小子和他爸一样,鬼子溜,现在行发财啦,也不叫资本主义了,听说街里还行开当铺了,唉,真是。”老头嘟嘟囔囔好一阵子。宋士恒也觉新鲜:“大叔,开当铺?你去过?”老技术员笑说:“什么我去,我去当铺干什么?我听玉香说,老德子没少从当铺抬钱,我让她告诉他小心点儿,开当铺的人心都黑着呢。嗨,这一变,好事变了不少,可这乌七八糟的玩意也变回来不少。”宋士恒也有同感,但他相信,党的政策是正确的,党从来没给老百姓亏吃过。不过他对老德抬钱的事儿还是头一回听说,便记在心里了。他对正在自言自语的老技术员说:“老叔,你歇着,我过去。”他转身走向那新建的温室墙框。老技术员把镐头往地下一刨,坐在镐把上,掏出烟袋。
杜师傅已经从房上下来,后面还跟着柳长青,梁国强。邱成玉也闻声跑过来:“老书记,来视察工作么?”
“不,不是,你们快忙。我来找老杜。哎,长青,正好你也在这,明天上我那去帮一把,把小房子盖儿弄上。那郭宝子也十三四大小子啦,老跟我们挤一个炕上也不方便。”杜本厚说:“大哥,村里就不管小宝子了么?”
“管,咋能不管。就是在我那吃住,其他一概村里管。这房子昨天就是宫兴利派人垒的墙。哎,小邱啊,你们明天先砌前面那栋,把师傅让给我一天。啊。”大伙都乐了:“书记大叔,啥时候学的人情话说的这么弯弯儿。”
傍晚,老宋赶回家时,他老伴儿已经挑出来一大堆破烂方木,圆干儿,弄了半当院子,老宋一一归拢,郭宝子也上来帮忙:“宋爷,今儿个综合厂什么地方的来了一个纪叔,送给你一个纸包包儿,我奶奶没打开。”老宋进里屋,从柜盖上拿起那个牛皮纸信封,抽出信纸,上面写着对宋书记收留孤儿的举动的敬意。里面还装了二百元钱。老宋心里一热,唉,党没白培养这些人。他招呼老伴儿:“喂,把这信收起来,里面还有钱,这钱用不用是其次,综合厂的这些党员是够格。”
天刚蒙蒙亮,老宋听的外面叮叮咣咣的,知道是木匠来了,他捅了一下老伴儿:“快起来,烧火,给杜木匠和和小柳他们弄点儿东西吃。”书记老伴儿打了个哈欠。
院里,来了五六个木工,在柳长青的指挥下,把原本不起眼儿的一堆破木头,砍得锯的,在小房上铺的,只用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功夫,铺平,然后,上锯末,上炉灰。等宋士恒老伴儿把水烧开准备下面条时,杜本厚已经进了外屋,老宋随即跟了进来:“看你,我这不是给你舀水来了么?”老木匠说:“你是大哥,那能叫你伺候我们呢,来呀,小伙子们,洗脸啦。”一帮小木匠挤在门口,一把椅子上放了个盆儿,大伙都把手伸进去。郭宝子不知从哪钻出来,拿了个肥皂盒儿,递给柳长青:“给。”长青问:“宝子,来几天了?”宝子说:“宋爷在队房子卖了的当天就把我取回来了,现在俩多月了。”老杜问:“郭小儿,那你没去上学么?”
“去啦。一天都没旷课。”宝子说。
书记老伴儿这时在屋里喊:“都来吃饭吧,干了一早上,可能早就饿了。着急忙慌的也没整啥,大伙凑合一顿儿吧。”大伙一下子拥进小屋,屋太小,小炕上放了一个炕桌,炕里坐不下,就打桌头靠炕沿儿搬那把放洗脸盆儿的椅子坐了一个。学徒的小李二问宋士恒:“宋爷,镜框里那穿军装,扛大肩牌子的就是你吧?”宋士恒老伴儿接话说:“像不像?”小李二说:“不像,宋爷爷没有照片上漂亮。”
“对呀,宋士恒老伴儿讲:”他那是要是像现在这样,谁跟他呀?“说着还哈哈笑了一阵。把大伙都逗乐了。
宋士恒是四野的老兵,打过锦州、四平,还困过长春。后来抗美援朝,在战场上认识了当时是民兵担架队的队长佟六姑,在朝鲜时,俩人就恋爱了。回国后,四野老兵大部分都分回了东北,建设北大荒。佟六姑不听家人的劝告,不留在丹东,一股劲儿跟着十三团跑到当时叫八家堡子的宋士恒他们的驻地,非要求和宋士恒结婚不可。当时,东北日报还报道了这对革命夫妻的故事。
再后来,六姑有个表叔在沐林县,老宋在林业局待不习惯,要求上农村,就迁到这个吉兴大队来了。那时候这个大队党员太少,而宋士恒又是部队转业的党员,就被一致推选为党支部书记。可惜这结婚三十多年了就在林业局那阵儿生一个闺女,然后,六姑坐下了病,到老也没再生一个。为此,她始终觉得对不起老宋。可宋士恒倒是豁达的很。他常说:“有一个就行,姑娘小子一个样。”姑娘现在二十九了,小外孙子七岁了,上学了,可六姑还是喜欢孩子。这老宋把小宝子接家来,她可忙坏了。重给做了被褥,又做衣服,做鞋子,比疼自己的孩子都厉害。她说:“咱们是社会主义,总不能让没爹没妈的孩子没人疼。”吃完饭,一帮人跨上车子,带上工具,叮玲叮玲一阵车铃响,奔厂子去了。
老宋收拾好院子里的破东烂西,就奔村里来了。还没进大门,妇女主任尹秀琴在后面撵上他:“书记,你看这个。”老宋接过来,带上镜子:“啊嗬,是入党申请书,谁的?”尹秀琴说:“是老德家大小子的,说挣了钱不能忘了党,忘了本。要好好为社会主义做点事儿。”
“行,”老宋说:“这小子能冒出这么两句嗑儿来,就不错。那么的,你告诉他,今儿晚上在村里,我找他谈话。”
德树美昨天陪铁路来的什么三产业公司的领导喝酒,喝高了。当他觉得身上热得很的时候,睁眼一看,太阳老高了。透过窗上的玻璃晒到他盖的棉被上,灶房刘玉香还不断的向灶里添着柴,不热才怪。老德吼了一声:“要热死啦,还挣命烧。”刘玉香回了一句:“烀猪食不烧火能行吗?热,你不会早点起来?压炕头子货。这屋一个,那屋一个,这爷俩可真对品了。”她嘟囔半天,拎着猪食上猪圈了。
老德刚才听老伴儿说什么这屋一个,那屋一个。嗯,不对,这小子多咱都不在家趴窝,今儿个咋啦?莫非病了?不可能这时候不出车呀?他套上鞋,趿拉趿拉奔了西屋:“咋啦?是感冒了?”老伴儿听说儿子病了,也赶紧过来了。赵咏梅回家住娘家去了,说是生孩子离医院近。这德全昨天从村里回来,和几个小哥们儿喝了半宿酒,心情不好,一下醉到现在,要不他妈怎么叨咕,这爷俩对品了呢。老德告诉老太婆去取几片正痛片儿,老太婆转身去了。
老德把儿子从被窝里捞出来:“起来吧,穿上衣服洗把脸,对付口饭,去大队卫生所打一针。”
“不去。”德全赌气似的又翻身躺在被上面。老德可有点儿火了:“你小子咋啦?我昨儿个喝多是应酬,你他妈了个巴子喝那么个熊样回来,没他妈跟你叨咕,你倒来了熊劲儿了。”德全坐起来,正好他妈拿过药来,端着水。老德命令似的说:“快,把药吃喽,完了过我这屋来。”他趿拉趿拉又回东屋去了。
德全吃完了药,洗洗脸,拿着毛巾对着镜子擦了半天。大概是他昨天吐的时候溅到裤脚上和上衣大襟上一些,然后,拿梳子拢了拢头发,他不能就这样垂头丧气的去见他爸。因为他爸说过,老德家辈辈都得出息一个俩的,这在他心里的分量着实不轻。当他走进东屋的时候,早已坦然自若。和刚才被老德从被窝里揪出来时判若两人了。老德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这才是我儿子,我老德家的儿子。”然后,他招呼老伴儿,放上桌子,把他昨天从街里饭店带回来的,招待客人之后撤下来的几样折箩(剩菜)端上来。把酒倒上:“来,儿子,告诉老爸,你昨天在什么地方喝的,为什么喝醉了?”德全的回答出乎老德意料:“没有什么为什么,爸,酒能兴奋神经,但它也能麻醉神经。在喝酒前,如果你需要哪种,那喝到最后的效果就一定是哪种。”老德气坏了:“妈了个巴子,你想用这些文话,鬼话糊弄我可不行。”一看老爸要刨根问底儿,德全站起来给他爸把酒倒上:“爸,本来这事不想告诉你,让你老人家跟着生气。我想我自己慢慢捋顺就完了。唉,老爸,我就跟你实说了吧。”
原来昨晚儿在村里,德全按照尹秀琴告诉他的话去和书记谈话。宋书记这人直率,干啥照直崩,一点儿都与不拐弯。见德全来了,把水杯推过去:“哎,全子,喝口水。听尹主任说你准备入党?”
“是。”德全毕躬毕竟的说。“那你首先得跟我唠唠,你为啥要入党?”老宋问。德全一下子杵住了,他压根儿底下没想这个问题,冷不丁让宋书记一问,倒真的不好回答。“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他想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话来。宋书记朗声笑了:“孩子,共产主义是一个大目标,它当然是我们每个共产党人的追求与为之奋斗的理想。我们每个准备加入组织的人,都要有一个自己奋斗的目标。所以,为什么要入党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确实是在再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和最中心的问题。”德全似乎听明白了:“宋书记,这个问题有多少人回答过?”宋士恒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告诉德全:“这个问题有几千万人回答过。虽然答案不一样,回答的方式也不一样,但是,他们都用自己最真诚的态度去回答它。”德全说:“为什么要入党?因为党是伟大的,光荣的。”宋士恒对德全说:“小伙子,要敢说真话,敢讲心里话,党是欢迎你的,党的大门永远对有志气的年轻人敞开着。”
“宋书记,你看我能不能先做个什么积极分子,跟你们好好学习学习,待学一段时间在回答你这个问题。”德全说。“好。”宋士恒告诉他党员的生活会儿他可以参加,但暂时不能做为党的积极分子,在学习一段时间后,把入党的目的明确了。“然后,由组织上选派一名老党员,培养你一起工作,那时候,你就可以做为党的积极分子参加学习和工作了。听明白了么?”
“明白。”德全心里烦死了,明白什么,不就是入个党吗?比这难办的事多了,我都摆平了。
他从村里出来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由于赵咏梅回娘家去了,一个人回家也是无聊。就约了几个铁哥们儿,截车去了街里,现在虽说东北地方不像南方那么开放,但是个人开的小饭店也到处都是。几个小哥们儿在吉祥路“一勺香”喝了大半夜,由于心情不好,德全醉了。但他并未忘记昨晚发生的一切,他认为是宋士恒有意不给面子,老爷子在大队上干了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儿子入个党,也不就像粮库里死个耗子,算多大事儿,费这么大个劲儿。他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他冲他爸说:“老爸,德大队长,别逼我了好不好?那个党入不入有什么关系?能顶饭吃?当钱花?”他吐沫星子四溅,喷了老德一脸。
老德并不动怒,他知道儿子的秉性,知子莫若父嘛。他慢条斯理的点着一支烟,抽了一口:“全子,你已经成家立业了,按理说,我也就不该操这闲心啦。可是,咱们老德家的香火是我传下来的,我不能看着它毁了。”他看德全还听着:“到啥时候,经商做买卖的他不靠上这权字他能长久。不定哪天出点儿啥毛病,前功尽弃的多啦。”德全问:“那跟入不入党有啥关系?”
“啥关系?哎呀,那关系大着哪,现在,你看看全国,你不懂,你看全县,不,你看全乡,那个管事儿的有权的不是党员,他不入党能做了官吗?那个衙门口不得先挂一块红字大牌子,上写着什么什么委员会,那书记是不是这里面的一把手。你呀,嫩着哪。”老德一边叹气,一边把灭了的烟点上。
老太婆这时进来了:“瞧你们爷俩,一早上就吵,饭做好了,在锅里。”她瞅瞅老头子,又拉了德全一把:“傻小子,惹你爸生气了,还不过去认个错。”德全刚才叫他老爸一顿训斥,心里开始时还真不是滋味儿,但老爷子说的话也有一些道理:“爸,我错了,不该跟你犟嘴。”
“不,”老德说:“你错的不是跟我犟嘴,而是没听懂道理,这不明理是要吃亏的。”这时候,饭端上来了,老德继续说:“宋士恒他入党的时候想过为什么要入党,他想过入了党以后能怎么样?哈。”他笑道:“儿子,入党并不难,难的是有没有这个心。要想入党,首先要干出个样儿来,当你有了资本,什么叫资本?老百姓对你有好印象了,就是那官话叫口碑。说你好了,你就入党了。明白没?明白了吃饭。”
天快晌了,老德在往村里去的路上边走边寻思着:“行啊宋士恒,你是真不给面子啊,在一块儿干了二十多年了,这点儿事儿还算个啥大事儿啊?行,这书记不也是人当的么?”
他边走边想,一走神儿,对面来的自行车就躲不过去了,“哎,哎哎,”骑车人哎了半天,还是撞上了。虽说路挺宽,可老德光顾着低头想事儿了,走到了路左边。正好路中间俢小桥时没填实,沉了个坑。对面人又怕掉坑里,向边上靠一靠,正和老德撞了个正着。轱辘,俩人都掉坑里了。老德才要出口他那句专利“他妈了个巴子”。抬头一看,是村里看门的老单头:“啊,哈哈!”老单先爬起来,又来扶老德:“哎呀,大队长,咋整的,我干喊也没喊站下你。”
老德看看眼前的老单,他俩可是一个车道沟来的,都是宽甸人。平时真没啥来往,可毕竟是老乡啊。他猛地冒出一个想法,故意装做痛的直不起腰:“哎呦,他妈了个巴子的,这腰……”老单还真有点儿蒙:“哎,大队长,嗨,都怨我,骑车子没眼朝天的,把大队长撞了,来,我送你回家。”老单头一手搀扶着老德,一手把着车子,把老德送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