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隐藏着男孩私秘的干草垛(4)
作品名称:卡德的村庄 作者:大路白杨 发布时间:2016-03-03 19:29:02 字数:3844
坐在吉普车有些冷意的驾驶室里,卡德和妹妹仍然的手仍旧牵在一起。从所有疲惫了的人、玩耍的孩子都走远了,也带走他们消瘦细长的身影时;从太阳落下山峦,吉普车再次投下孤独者才有的一条尖长尖长投影,空空静静地留在地面上时。卡德兄妹才会在静寂的草丛上,趟过缀满细碎露珠的草原,抖碎时明时暗的月光离开这里。他们是彼此无间的相爱者,也是黑夜的守候者。只有在夜色的地毡里,他们才会用心唱着谁都会唱的哈萨克歌曲《美丽姑娘》开始回家。他们的家不远,那一顶洁白的毡房就在眼前。卡德松开了手,又抚在妹妹的长发,然后,推着妹妹走下车子,“咣当”一声,用力关上了驾驶室的铁门。
他们双脚站在草丛间,没过脚踝的干草叶轻柔地偎依着腿,虽然有一层暖暖的皮鞋隔着,可是,紧接着依然有一丝露水的凉意慢慢地沁入身体里。抬头向家的方向望去,家的窗口和门扉的缝隙里,依旧流出了晃动的灯光和身影,仍然是潮水般的嘶哑嘈杂。窗口和门扉处泄露出了一条条昏黄色的灯光,泄露出了大人们热闹热情的说话声、敬酒祝词声、碰杯声和放声歌唱的声音。酽酽的酒气,浓浓的饭菜叶,还有一种皮革的气息,又一次浸泡在充满着青草味儿的空气里。
吉普车和它的影子被抛在了身后,它将独自守护着一个被荒芜占满的空旷之夜。
回家的路不远,村子时远远近近的毡房次递地打开了家里的灯光,如一串被绳子拴着的纹丝不动的萤火虫,透露着生命存在和生存的力量。闪着昏黄光亮的窗口和溜出门扉的一条条光线,既像一粒粒草尖上晶莹透亮的露珠,又似一条条瘦长稀疏的撒落在地面上的星光。
与坐落在山谷里中国牧场的人烟稀少和灯光萧疏相比,宽阔湍急的界河对面,一座由尖顶教堂和居民住房组成的小城市,在富丽明亮的灯光里,随着摇曳的树影在黑夜里显得热闹非凡。沿着灯光的指引,平坦开阔的山坡地上错落排开、鳞次栉比地布满了高矮不等的楼群;一串串路光牵扯着明亮闪光的霓虹灯,带着炫耀的夸张闪耀着鲜亮的五颜六色,街道笔直如线,灯光洁净如洗。隐隐绰绰间,各种式样的大小汽车,打开了明亮的车灯,沿着笔直的公路上来来往往地跑动着。多少年来,对面国家的这些充满着异域风情、色彩斑斓的灯火,自始至终都始终不变。在中国最最西北的一角,在边境线不远的河谷旁,一座外国人的城市,正带着示威般闪烁不停的灯光,构成着一派城市才有的繁荣和梦想。
多少年来,生活在确吉克草原的牧民,每天都能看到的外国,就是邻国哈萨克斯坦的这座小城镇,一年之间,看它的时光甚至比看自己的县城和乡政府还要多。听老辈们说过,对面的这一座人口渐增的小城镇,从沙俄时代开始就是一座重要的军事要塞,直到现在,它又兼顾着经济的窗口,听说,两国领导人互访了,这座小城市将来很可能要成为一座人口相对集中、从事进出口商品的边境贸易城。老人们说起这些事情时,还私下里窃窃私语感叹地议论道,很早以前这一座小城曾经是中国边境地区的一座小村庄,他们有很多人的先辈们和家族的墓地,很久以前就埋葬在界河的那一边。后来,大约是在清朝末代,朝廷把这片牧场割让了出去,不愿意留下的人过了河成了中国人,愿意留下的人就成了外国人。就这样,这座小城市和它附近的一大片土地,不知就里地被划入了俄罗斯沙皇的版图。然后,苏联成立了,它又成了苏联的领土,最后在苏联分裂后,又一次成了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领地。
自打记事开始,卡德和当地所有的孩子们一样,对界河对面的那些近在咫尺的所谓外国人根本不陌生,甚至熟悉得就像自己的邻居,更没有一丝一毫出国的神秘感。不论是政治年代带是改革开放的时代,生活在山区里的很多牧民,一直就在私下和民间和对面的外国人有着密切的边境往来。这些常常出现在边境线上放牧或交易的外国人,虽然都能讲一口流利的俄罗斯语,可是却有很多的中年和老年人,一旦到了中国的境内,却立即开始说一些简单的汉语和非常流利的哈萨克语。长期以来,他们之间这种一河之隔的距离,特有的国际式的邻居关系,牧民之间为了贸易和生活的需要,交往和交流就成为一种必然的趋势。就是凭借这种语言的优势,对他们私下里以民间方式进行的相互交往提供了便利条件。即使是在中苏两国政府之间的国家对立,因为政治原因而导致了两国关系紧张的年代,河对岸一批批的黄毛头大个子高鼻子的外国人,仍然随意地潜入中国的境内,继续地和这些颧骨高大、热情好客又性情温和的中国哈萨克人交往着,即使政府官员都知道也无可奈何,因为,这些民间私下的秘密,自古以来就根本没有彻底的断绝过。高鼻子和高颧骨都是人,黄头发和黑头发都是人,谁都有一家人和老人儿女,都要吃饭,都有交友,都要睡觉,也都需要以物换物。因此,边境两边的百姓之间,常常会换上一种更隐藏更暗地的约会方式。在两国百姓交往时,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区别,他们更多的是一种相互走亲戚才有的心安理得。当然,在国家之际政治和边境形势都紧张时,这种会晤交易就会变得更隐藏一些。或是放羊之间,或是趁着两边的边防军巡逻过后,才能大摇大摆地骑着马越过边境。高鼻子的苏联人不把边境线当成一回事情,找一条他们才知道的羊肠小路,时不时地跑在中国的境内到处找老朋友,说说话儿喝喝茶,找到哥们喝酒谈生意;甚至是装出一副憨傻无辜的样子,厚着脸皮坐在中国牧民的毡房里不走,耐心地等到吃饭的时间,等着中国的女主人在炉灶前挽起袖子忙碌起来,等炒菜炖肉弄出一桌子的佳肴美味之后,学着男主人的样子,一屁股坐在木条餐桌旁,毫不客气,敞开胃口,饱餐一顿中国哈萨克家庭才有的炒蔬菜、烤包子、热烤馕、手抓饭,喝上一肚子浓黑醇香的奶茶,然后在酒醉饭饱后,带着他们才交换回来的商品,心满意足地趟过河床,悄无声息地溜回到他们的国家里。
尽管几个国家的政府都有各种各样聪明的办法,把各自的边境分界线划分得泾渭分明。可是,对于边境线两边的牧民们来说,这样的分界却没有国与国之间那样神圣不可侵犯,在他们眼里,一条河或一座山峦,还是一条河一座山峦,根本没有什么重大的政治意义。国与国之间的民间交往,反而因为有了这一条界线的无形隔离,凭空多了一份粘满异域习俗、民族风情和人文地理的自然风景。
来自俄罗斯大地、蒙古国和哈萨克斯坦的牧人们,对于国界线的概念也同中国牧民一样,思想和认识上并没有因为彼此国家的不同,而真正地停止一天的私下交往。反而会因为这样强制性的隔离,更大地加剧起了边民之间思想感情的交流。即使是中苏两国对峙,边境线上双方陈兵百万、虎视眈眈的紧张时刻,你来我往的民间交流,仍旧没有真正地断过一天。这就是边境线和边境上真实的生活,即使是国家政府和领导人国务院总理,甚至是新疆的自治区主席,谁的心里都揣着一本明白帐,却故意装着一脸糊涂。
有一个短暂的时间,那是前苏联的突然解体期间,国境线的概念仿佛淡薄了很多。这次巨大的国家事变,致使前苏联的人民陷入矛盾重重的灾难和生活困境里。身在中国的边民们深深地感受出了对方的人民,因为祖国的分裂而产生出惶惶不安的无奈和四处无着的漂泊感。即使如此,临近边境的牧民们之间,仍旧相互中保持着密切的交往。因为前苏联确保重工业、军事工业优先发展的国策,致使他们国家的经济发展结构极不合理,一些涉及民生的产业水平和供给量,都远远地落后于中国。尤其是前苏联的轻工业、民生行业的生产水平,因为发展国内军事工业的需求而受到忽视,根本就不能满足人们基本的生活需求,以至于连日常用的布匹、糖果、茶叶、盐烟、蔬菜和白酒、食品等全部发生了供应紧张,甚至包括一些妇女们的日常用品,都一时显得非常的稀少和短缺。虽然国家之间还没有正式开放交易商品和货物的口岸,官方政府之间正在就交易的事宜和直接通商政策进行磋商。可是,因为国内政变造成的供应断裂,使得哈萨克斯坦边民日常庞大的需求无法满足。在这种商品短缺、物质供不应求的形势下,为两国边民大胆越过边界、私下采购交易提供了前提。这种价格便宜、采购便利和高利润的边境贸易,极大地刺激了中国边境地区一些牧民,以物易物地促成了中俄、中哈和中蒙之间最原始的国际贸易。往往一到约定时间,国外的边民们就会在双方约好的地点聚会,他们驮着羊赶着牛、带着大包的鹿茸、熊胆和一卷卷熊皮狼皮,甚至还有人背着沉重程亮的铜壳子弹、挎着透着瓦蓝色光泽的猎枪、提着坚硬锋利的刀具和拎着一大捆军用望远镜,主动过界,与中国的边民交易。外国人主要换取生活用的食品烟酒盐茶糖、廉价的衣服鞋帽服装等商品。两国之间的边民们私下里做生意或相逢一起时,流利的语言根本不用翻译,兄弟般亲密熟悉的样子,让人根本就不会产生猜忌。以至于从县城和乡镇的来人细瞧时,两国之间的边民们更像走亲戚会朋友,更像是平时相处的好哥们好邻居。男人们遇到一起,二话不说,往往用马褡子里掏出一根牛皮绊子拌好马腿,然后才开始拍肩、握手、问好、找个平坦荫影的地方盘好腿坐下。往往是中国的牧民会从马背上的布褡子里,伸手拎着几瓶烈性酒来朝草地上一堆,外国的牧民生活可能困难一些,只能递上气味冲鼻子的莫合烟和窝得皱巴巴的纸烟,双方之间你一口、我一口、抓着瓶子喝着野酒;你一根、我一根地搓好烟卷,点燃后深吸一口,接着再喝第二巡。等酒过三半瓶、烟瘾过足之后,趁着酒醉头大的时刻比赛吹牛皮。两国的男人们一旦开始吹牛,那可是实力强劲、棋鼓相当,谁也不甘示弱。聊国际上发生的大事,聊城市里怪异的新闻,聊牧场牲畜的灾情,聊彼此认识的朋友,聊自己见过的漂亮女人……一番打听探问,一顿胡侃乱扯,往往已是半天的时光。
此时,酒酣正兴,他们像孩子一样,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国家政府和边界边境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