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品名称:村子里的年轻人 作者:百馨 发布时间:2016-02-29 09:15:20 字数:4188
小的时候,二玲就有这个爱哭的毛病,为此不得大兰子偏爱。比如家里死个小猫小狗,她都会泪流满面的伤心半天,哭小了眼睛,哭双了眼皮。长成大姑娘后,这个爱哭的毛病反倒给她的双眼增了几分温婉的俊气。这一点成了崔大玲唯一妒忌和眼羡不如妹妹的地方。
二玲在大兰子肚子里时候,正好赶上村子里闹灾荒,家家户户缺粮断米。开春后,村里人都背着口袋去地里捡粮食,大兰子挺着大肚子也出去捡,初夏二玲就出生了。
二玲一生下来体质就极其弱小,肤色黝黑,那个时候大兰子还以为喂养不活,可就这弱小的生命还是顽强的活了下来,现在还长得有模有样:明亮的黑眼珠,长长的睫毛,高鼻梁,小嘴巴,白皙的脸颊生有茸毛,看上去像是扣着两半个粉红的桃子,太阳穴垂下的两条发辫拖到后颈的地方会在一起,直到腰际,二玲爱在两条发辫的合并处,系一块儿花手帕,像一只花美丽的蝴蝶。两条大辫子人见人爱。
十多岁的时候家里穷,她由于不经常洗头,生了虱子,曾被母亲举着剪刀追着满院疯跑,声色俱厉的她哭爹喊娘。上小学五年级因为几块钱的学杂费和大兰子闹翻了天,至此她失去了读书的机会。
崔二玲记得很清楚,那是初夏的一天,娘正在烧晌午饭,崔二玲放学一进家门就冲娘嚷叫着要学杂费。娘把大近视眼镜往鼻梁上一架,鼓泡似的眼睛瞪得吓人,冲着崔二玲发狠地说:“老娘没那份儿闲钱,女孩子家家的懂得个里外就行,嫁了男人让人家不当傻子看就成,你还真当自己是香饽饽了?”
“我就要念书,就要!你生下我就得管我。”崔二玲在离娘很近的地方歇嘶底里的哭喊,摆出一副不让读书誓不罢休的面孔。
“找你老子要去。”娘纤细的指头几乎要戳到女儿的额头。
“你就是不讲理,家里的钱全在你手里把着,凭啥找我爹去?”
在崔二玲眼里,父亲和她一样都生活在娘的淫威之下,像永远学不会走路的孩子,永远都得依靠娘指手画脚。恰巧这个时候,有个专门收女人长头发贩子从门前经过,吆喝声喊醒了娘,她顺手摸起炕上的剪刀,嘡啷一声扔到女儿面前说:“想念书也行,把辫子剪了拿出去卖,就能交学杂费了。”
二玲先是止住了哭声,望了一眼面前的剪刀,慌忙将双手捂着自己心爱的发辫往后倒退了几步,连声说:“不剪、不剪、我就不剪······”
“不剪你就甭念书。”
“就念,就念,我看你别给我交。”
“唉,你个死丫头片子,老娘到管不了来你了,叫你念,叫你念······”娘气势凶凶的抓起女儿刚刚放在炕上的书包,三两步出了堂屋,把书包填进灶膛里。灶膛里火势正旺,书包和里面的书本儿一起被吞没了,瞬间燃烧起来,崔二玲嚎啕大哭地跑出家门,一口气来到村东头的几棵老柳树下。
老柳树挑着稀疏的叶片颤栗,骤起的风使它们相互扑打。崔二玲软弱无力的双手触在柳树干上,就如同触到自己伤痕累累身心,大颗大颗的眼泪直往下滴。
她恨自己的娘,甚至在心里默默的诅咒娘,世上哪儿有这样的娘,她似乎宁愿看着女儿做一辈子睁眼瞎,也不愿从腰包里多掏一厘一毫闲钱。
在娘心里认为女人生在农村只要一拉扯上小孩,任你多么高的文化也不过是个烧火做饭带孩子,多念几年书没用,倒不如早早寻个好人家嫁了有出路。
爹又是个不操心的人,家里打里照外的全是娘一个人操持,他总是不声不响地出门回家,伛偻的身体使他过早地进入了暮年。二玲瘦小的身躯靠在柳树杆上想着心事,流着泪的双眼,巴望着太阳懒洋洋地下沉。
就是在这个伤心的黄昏,刘玉军正赶着自家的黄牛朝她身边经过,手里挥舞着一根长树条子,黄牛迈着健壮的步伐,甩着尾巴撅达撅达地走在前面,崔二玲慌忙擦了擦水汪汪的脸颊,正要转身离开,被刘玉军叫住了。“崔二玲,你一个人在这儿作啥呢?”
“不干啥。”崔二玲的眼圈儿发湿,目光垂到地上,冷冷的说。
“不做啥,那你来这儿?”刘玉军一副傻笑。
“咋啦?这是你家呀?多管闲事,逮蝴蝶,不行啊?”
“逮蝴蝶有啥好的,我骑过我们家的老黄牛,那才好玩儿呢,像坐轿似的。”
“嘁!”崔二玲白了刘玉军一眼,转身走了,她的辫子在后肩上来回摆动。刘玉军紧撵在身后进了村,并且在她家门口兜了好几个来回。虽然同村居住,他们不曾单独说过一句话,可是就这一次让刘玉军萌生了后来的恋情。
突然二玲觉得凤萍有些害怕了,松开她手的动作朝身后用力扯了一下说:“二姐姐,我害怕。”还没等二玲反应过来,凤萍早扭身一溜烟的消失在漆黑的冷夜里了。二玲本想喊她几句,却被呼啸而来的西北风噎住了嘴。
漆黑的夜,冷清的小巷,孤单的黑影,这多像电影里的某个恐怖画面。二玲还站在街门外,她伸手碰到冰凉铁门的一刻,双手又赶紧缩了回来,专心的寒气不得不叫她多想想自己的以后了。
生气归生气,如果明天婆婆还让她进那个家门,她还是得担起照顾二老的责任,刘玉军已近坐了牢,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家垮掉。婆婆会让她进门吗?她心里没底,自问自答的话在嗓子里转了几个来回,又掉进了满是惆怅的肚子里。
婆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如果婆婆硬要把儿子坐牢的起因都归置到她一个身上的话,那她这辈子就甭想再登刘家的大门了。自己又没能给刘家生下个一男半女,挂挂心。单就这一点,狠心的婆婆哄她个扫地出门,自己就是浑身是嘴也无理可辩。
不会生养孩子就不是个完完全全的女人,这是崔二玲在嫁到刘家后娘常常跟她叨念的话。她何尝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可命运就跟她开这个玩笑。
她曾和刘玉军不止一次商量,两人去医院做个检查,看看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可刘玉军每一次又都是气呼呼的埋怨,她是在没事儿找事儿,生不生孩子那是女人的毛病,与男人何干?看着丈夫冷冰冰的态度,她的心都在滴泪。日子不仅在煎熬她的心,刘家断了香火的骂名她也得背一辈子黑锅。
凭自己的美貌是完全栓得住丈夫的,村里人都谣言丈夫在城里又找了相好的,就她自己还蒙在鼓里。刚开始她死活不相信,认为刘玉军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种丑事儿来,在说自己也是如花似玉。
后来丈夫住在县城里做木匠活,隔三差五才回来一趟,对她也是不冷不热。有一次她主动要求和丈夫亲热,可是丈夫都以种种理由推掉了,这种惟妙惟肖的变化无不让她清楚的认识到,丈夫的的确确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再后来她跟刘玉军频繁的吵架,婆婆也旁敲侧击说她,自己不会生孩子,就管不住丈夫出去找别的女人。这是理由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丈夫能如此嚣张跋扈,是婆婆从中作祟了不少。二玲想到这儿心里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家庭不回去也罢,何必做人家饥一顿饱一顿的看门狗呢!
不回家自己又能去哪儿?马上这个很现实的问题重创了二玲欲将崩溃的心灵底线。院子里传出了崔占海的干咳声,二玲冰凉的手贴着脸颊上抹了抹,知道这是爹出来要给街门上锁了。
“谁?”崔占海立在当院里,看见大门进来的黑影,急促地问。
“我,爹。”崔二玲边朝院里走,边短促的搭话。
搭话中间二玲已来到父亲身边,停了下来问:“娘睡了吗?”
“傻坐着呢,一阵儿明白,一阵儿糊涂的。唉--,你那头怎么回事儿啊?”崔占海长叹了一口气,接着又把问题抛给了二玲后。一声接一声的干咳起来。
“哦,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以后我慢慢跟你说。”二玲接过爹手里的锁子,锁了大门,搀着爹往家走,她感觉爹的身体在轻飘飘地打晃。“爹,这干咳的毛病有些日子了,得去医院看看才是。”
“老毛病了,不碍事儿。”爹的发声很低,话好像没了底气似的含在喉咙里。
二玲没了下话,便推门进屋,正赶上大玲从屋里出来解手,她和姐姐撞了个满怀,大玲马上像触了电似的惊叫起来:“哎呀呀······死丫头,吓死人了,你要吓的我尿了裤子了。正好,快陪我去趟厕所。”大玲不由妹妹说话,就拽扯着二玲又出了屋子,爹与她俩个擦身而过进了屋子。
“咋弄上了?”大玲在厕所里蹲下身子问,二玲没有回答,她还在想着别的事情,只到姐姐又大声的重复了她的问话后,二玲才恍然醒悟过来说:“人被带走了。”
“犯甚事儿啦?”大玲压低了声音问。
“不清楚,我回去的时候人家警察正要带他上车,我们连话也没说上。”
“唉,瞧瞧你这是过的啥日子,丈夫在外面做了甚事你都不知,日后卖了你也不知道。”
“姐,这事该跟娘说不?”
“如实告了吧,娘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能瞒得住?现在不说,以后知道了她还不得骂死你。”两人一问一答的进了屋。
大兰子盘着双腿直壮壮地坐在炕上,散乱的头发被灯光投射到白墙上,影子像一堆乱蓬蓬的柴火。她的目光死沉沉的,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越发的灰暗,鼓泡低垂着,像眼皮上的两块死肉疙瘩。
二玲紧跟在姐姐身后,低头进到屋里,并没有引起大兰子的注意。棉棉歪斜得睡在大兰子身边,鬓角上挂着两行润湿的泪迹,粉嫩的嘴唇扭曲了些笑意,像做美梦的样子。
崔占海给街门上了锁,进到屋里就卷缩着身体坐在椅子里了,他深陷的双眼在两个女儿进屋的一刻流露出迷茫的恐慌。
棉棉的身体在大兰子腿下动了动,踢开的被角露出了白白的小脚丫,跟着弱小的身体像鱼儿弯曲地翻了个身子。大兰子恍惚的眼神醒了过来,她看见了崔二玲,立刻紧皱起眉头,喑哑着嗓子说:“咋?你还没回家?”
“哦。”崔二玲又轻又短的应了一声。大玲有些发痴的眼睛愣愣地转到了妹妹脸上。
“你家男人也没说来领领你,外头都这么黑啦,他也放心。”大兰子一边看着二女儿絮叨,一边埋怨二女婿的不是。
“妈,我······我今天想在您这儿睡。”崔二玲还是把想说的话改了主意。只要娘逼问的不紧,她还不想把婆家的丑事儿扬隔给娘。
“咋地啦?你有家,娘不能留你过夜,不想听你那“大马蜂”婆婆的闲言碎语,不敢回叫你爹送送吧。”大兰子的话音无精打采,失子的心痛让她无法回复到往日那种趾高气昂的神态上。崔占海像个木偶人儿从椅子里晃悠着身子立起来,等待崔二玲的回应。
“爹,我······。”崔二玲没把话说完就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唉--,一说话你就哭,这日子多会儿是个头?甭哭了,家里里里外外的活多,早点儿回家睡觉吧。”娘安慰的话,让崔二玲心里悲感交加噎地说不出话来。
“娘,玉军被公安局的人抓走了。”崔大玲在一旁着急了,她不想妹妹隐瞒此事。马桂莲在她心里恨之入骨,妹妹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替她隐瞒的。姐姐话音未落,崔二玲双手掩面痛嚎起来,手心里早已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了。
“啥?抓啦?犯王法啦?”大兰子眼里跌出两颗清泪,喉节开始蠕动,她逼灼的目光落在二女儿身上,像两道炙热的火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