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段岚要去机场接人，简称接机。段岚没见过真飞机。不，段岚见过真飞机，挂在天上的，不真实。小时候一听到“嗡嗡”的响声就扯脖子仰脸看天，运气好的话，白天可看到一个小黑点儿，晚上能捕捉一颗或一小堆儿蠕动的星。不敢相信，这么点儿个玩意动静那么大，青蛙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至于接机则的的确确真的是开天辟地、首开先河。那人鸟枪换炮、规格提升不坐火车改乘飞机了。段岚于上午的上半时段回到市里，但她没去公司，明天才点卯上班呢。她开动脑筋花了差不多俩钟头才找到开机场的大巴乘车点。不公平啊，接的人说不定比被接的人还要消耗更长的时间到达接人的地儿。没办法，自找的，说难听点这叫自作多情、投怀送抱。如果能来个角色互换，被接的是她那该多好！问题在于，假如千里迢迢赶来的是她，那么他会不会在没有得到明确要求的情况下主动去接她？她不确定。岂止是不确定，简直就是否定。老实讲，这位老兄并不缺乏想象力，搞起产品设计来办法多得很，奇思妙想、别出心裁。但在某些方面就不敢恭维了，主观能动性差到极致，光说不练，就会耍嘴皮子。时间还早，段岚在大巴站附近溜达，找到一家小吃店解决午餐问题。她没把接他的事告诉他，名义不够充分，留有反悔余地。先去了再说，实在不行就躲起来不让他看见。权当机场观光，一睹飞机真容，弥补今生缺憾还不行么。前两天她给他打了个电话。一提起电话就义愤填膺，面子里子都丢光了。春节期间，几个电话都是她打给他的。有一个电话虽然是他打来的，但那是因为她先打他他没接然后又打过来的。发短信也是，每次发短信，第一条和最后一条都是她的。回家了不起啊？见了老婆就可以把徒弟抛到九霄云外吗？他说是中午十二点的飞机。她提前做了功课。上网一查，航班号和到达时间就一清二楚三下决心和策划接机行动步骤了。
　　机场好大，建筑奇特、另类，够刺激。就是地理位置太偏了。大概是功能决定的好比性格决定命运。段岚联想到了另一种功能场所（这里还是不报大名为好）。段岚现在可以说是见着真飞机了。尽管仍是飞着的，但和“小黑点”已是两码事。飞机回“巢”、低空飞行，近在咫尺，窗口和机体颜色清晰可辨。了不起啊人类，能把跟躺倒的楼似的庞然大物折腾到天上去。不可思议！记得小学还是初中课本上有讲飞行原理的文字，但那都是糊弄小孩子的，不能令人信服。
　　头顶、脚下、墙面随处可见指引的文字、示意图和箭头，估计文盲也能想去哪就去哪，所以段岚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国内到达大厅”。显示屏滚动显示航班实时信息。看了一会儿，段岚发现好像所有的航班一律晚点，少则几十分钟、多则数小时。没听说有不可抗拒的自然因素啊，比如狂风暴雨浓雾地震什么什么的，怎么回事呢？本来到达的时间就没到，这下等的时间就更长了。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环境真没得说，温度温暖，装修豪华，人人穿着讲究、举止文雅，别说等几个钟头，就算等到地老天荒也愿意，段岚想。一拨人到了，不知是哪儿的飞机飞来了。段岚注意到从到达口儿出来或叫进来的人远不像火车站、汽车站那么一窝蜂。大家沿着有护栏的通道走成一列（最多两人一排），个个神色从容、不失绅士风度。也就是说接人没必要堵在口子那儿，老远站着就能一一甄别。何况段岚所迎接之人又是那么熟悉，要说连“灰”都认得那有点夸张，但在百米开外给半个背影肯定没问题。于是段岚在附近找到椅子安然落座。闲着也是闲着，她用目光搜寻老外以饱眼福并满足好奇心。视线内出现一位黑人老外，黑得很彻底的那种。段岚以前不知在哪儿不止一次见过，见一次讶异一次。这位老外老兄或大叔、大爷，穿一件花色接近迷彩服的外套，特配，虚着眼睛能瞄成戴了头套的威武的特种兵。穿衣服要因人种因人而异，不可照抄。总体来讲黄种人穿牛仔裤没白人、黑人酷。牛仔裤应该是西方人的发明，也不知何时进入了东方，时至今日已泛滥成灾，外八腿、罗圈腿、麻杆腿，还有没臀部的都跟着穿，也不怕影响市容。段岚自己也是跟风者，一年四季除了工作裤就是牛仔裤，再没穿过别的。但他说她穿牛仔裤好看。其实他穿牛仔裤比老外还好看，凸凹有型，很那个，不过她可没说给他听。有些心思不可以随性张扬、外宣，藏在心里比较好，尤其女人。
　　把晚点的时间算上时间也到了。段岚早已移驾。她没有扎进接机的人堆里，而是选择一个稍稍离开一点的自认为是必经之地的地方。段岚横向左一步右一步来回倒腾脚，没办法把自己固定在某一点、安静下来。也不知道瞎激动个啥，又不是接皇上。沉住气，不要过早暴露自己，最好是她在他的身后拍一下他的肩。或者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看他什么时候能发现她，表情如何。
　　人流涌出。有人接的人脸上笑开了花、没人接的人表情麻木、一脸深沉，泾渭分明。看来没白来，这家伙见了她心里一定乐死。
　　出来的人渐渐稀少，但不见他！完了完了完了，会不会不是这个航班啊！接机计划从去年考虑到今年，好不容易才下决心，难道要扑空？！还等什么，赶紧打电话吧。
　　“喂，刘威末。”
　　“段岚，是你啊？！”
　　“快说你在哪？”
　　“我到了。”
　　“什么？你到了？到哪了？”
　　“我……我快到公司了。”
　　“什么？”
　　段岚今早天没亮就起床了，比老爹起得还早。这是绝无仅有的。就是被接接机这事儿给闹的。她生怕赶不上，乘第一班车赶回市里。结果还是错过，没缘分啊！段岚有点儿想哭。
　　“刘威末，你还在吗？”
　　“在啊。”
　　“你混蛋！”
　　“你骂人？”
　　“就骂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在哪？”
　　“要你管！”
　　“我知道。”
　　“知道个屁！”
　　“粗口。你转过身来！”
　　段岚尖叫着用手捂住了嘴。刘威末就站在她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难怪刚才电话里听他说话有回声！
　　“我只有一两成把握你能来接我。机场这么远，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我在玻璃后面就看见你了。你怎么知道我坐这班飞机？”
　　“猜的。”
　　“哦，对了，我说过时间。那飞机晚点两个多小时，你什么时候到的啊？是不是等了很久？”
　　“没有，刚到。”
　　“刚到？不会吧？”
　　“不准问，刚到就是刚到。”
　　“让我看看你。”刘威末上前，伸手按在段岚的肩上。“过年吃好的了，光彩照人呐！”
　　段岚有触电之感，却不反抗。过了个年，这人有长进啊，还学会动手了。她也看他。太熟悉的缘故吧，分别并不太久，还是觉得变化不小。就是不晓得哪里变了。轮廓更加清晰了吧。夜晚躺在床上，以记忆细胞拼凑起来的人儿飘忽不定，还不及最差的电视影像。
　　段岚挽住了刘威末的胳膊，觉得不妥，没走几步又松开了。
　　“你既然来接我，就帮我拉箱子吧。”
　　“想得美。我只负责精神层面接你，不干体力活儿。站了半天，累死了！”
　　“你不是说刚到吗？”
　　“你这个大坏蛋。”
　　“你来接我，你男朋友知道吗？”
　　“干嘛让他知道？”
　　“他也该上班了吧？”
　　“问那么多干嘛。问题专家啊你。”段岚这会儿不想把她和男友的事告诉刘威末。否则的话他一定会给她上政治课，啰嗦个没完没了，破坏心情。
　　“你能来接我，感激不尽。我总应该有所表示吧，这样吧，晚饭我请了。”
　　“那还用说。”
　　“你男朋友要是在的话，也把他喊上吧。”
　　“有他什么事啊。你别再提他了好不好。”
　　“好好好，我只请你。不过……”
　　“不过什么？我天不亮就从家里赶过来，中午就吃了碗面，在这儿等了你一下午。你连顿饭都不想请啊？”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拉着这么大一个箱子，不太方便，我们先去哪儿？要不要先回公司把箱子放了？”
　　段岚想到把箱子先在放她的家，想了想，没说出口。
　　“公司都谁到了？”刘威末又问。
　　“不知道，我没去。”
　　“那我们还是先去公司一趟。”
　　“我不去。”
　　“那你在外面等我，我进去一下马上出来行吗？”
　　“要是出不来呢？”
　　“不会，死也要出来。”
　　“哈哈，行，听你的。但你别说我去接你了。”
　　“为什么？徒弟接师傅天经地义，有什么不能说？”
　　“你敢！”段岚心里一沉。接就接了，敢作敢当，说出去也不见得怎么“阴暗”。然而很多事情，一旦公之于众就索然无味了。难道他不希望拥有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隐私”吗？
　　“逗你的，听不出来？我担心的倒是你，记住，有些快乐是不能拿出来与人分享的！”
　　“你真的变坏了！”段岚嗔道。
　　一路上，他们以为这世界就只有他们俩，旁若无人、不管不顾、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他们的话语霸占了几乎所有的时间，就连一前一后脚踏车厢楼梯板上下车的时刻也不放过。到站了，差点没坐过头儿。不会吧？怎么这么快啊？鬼知道。下了车他们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路灯一眨一眨的。
　　段岚留在公交车站徘徊。刘威末拉着行李箱径自向公司大门走去。行李箱轱辘滚动所发出的声音都赶上马路上的汽车了。段岚心说：“这东东的设计者才干一定稀松，要让我师傅设计绝不至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