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歡 』(28)

　　潘玉章辞职了。
　　木木知道这不过是焦仲良人不坏，看了潘玉章跟着他工作多年的情分儿罢了，让他体面的离开了，也没有追究他的经济责任，——实在做得仁至义尽。木木有些感慨：如今，这样的人并不多了，一个人人向钱看的社会，谁的眼睛里不盯着那红红绿绿的钞票？潘玉章不就是将不属于自己的钱私自吞了，葬送了自己的前途吗？焦仲良能够保全潘玉章的面子真的很不容易。那么大一笔公款，等于送了潘玉章。
　　“你应该感激焦总的。”木木看着潘玉章。
　　“哼！”也只哼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毕竟，侵吞公款的事情总是事实。
　　“你真要自己开公司？现在并不是一个好时机，繁荣不过是表面的，实际上现在的经济环境很不好。”
　　“你有更好的建议吗？”漂亮的眼睛瞇了起来，半真半假的玩世不恭。
　　木木看着潘玉章，嘴唇张了张，却没有说什么，她不确定自己果然说了出来会不会潘玉章能够接受，况且，还有哥哥那里，姚树从来就对潘玉章没有好印象，所以同意了这一桩婚事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潘玉章的孩子，自己又拿了这个孩子和自己的生命做了要挟，才让父母和哥哥低了头，同意了，到底气短。如今再去求了哥哥收留潘玉章？不见得姚树就会答应。可如果不去求了哥哥，潘玉章失业在家，自己并不是高薪一族，单身贵族也不过是有父母的强大后盾而已，真结婚过日子，那点子薪水，只怕不够半个月的，尽管没有房屋贷款的压力。
　　“我，”嚅喏着，害怕什么似的。
　　“怎么了？”不耐烦的声口，“你有什么就说出来，最见不得你这样，好像我给了你多少气受一样。”漂亮的脸上略微现出厌恶来。
　　“我想跟我哥哥说，你去他事务所帮帮忙，怎么样？”小心翼翼的。
　　“哦？”有些愕然，“你哥哥的那个律师事务所？”
　　“嗳。”
　　“可，”顿了顿，本来想说“你哥哥好像不喜欢我”，却改了口，说道：“他们那里我能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也停住了，看着潘玉章，一贯不在乎一切的漂亮的脸上竟变得一本正经的，不由得笑了，心里感觉有些踏实，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说出来：“我想哥哥那里总会有合适你的工作的。”
　　“那，”反握住她的手，软软的，因为胖乎乎的有肉，手心微微有些湿润，凉丝丝的，不过很舒服。他看着她圆圆的眼睛，那么一往情深的看着自己，心里竟也微微动了一下，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得看过她，原来竟挺耐看的，圆柔的脸，圆圆的眼睛底下有着希腊型的正直端丽的鼻子，略微抬了脸，更显得那细小的鼻孔的高贵。一颗滴溜圆的樱桃一样的嘴唇，天然的红色，微微开启着，竟然也有了几分诱惑。“木木，”她微微颤抖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是头一次这样叫了她，轻微的颤动经由握着的手感受到了，惯常的对女人的蔑视又涌上来，脸上渐渐的漾开去一个嘲弄的笑，嘴巴里却情意绵绵的：“木木，我应该怎么感谢你呢？对我这么样的好！”
　　“玉章，”她比他更感动，眼睛里亮闪闪的，“我并不要你感谢我，我只希望自己能够为你排忧解难就可以了。”
　　“木木。”稍微加了一点力气，她丰腴的身体就倒了过来。迟疑了一下，到底张开了双臂。
　　他并没有吻她的念头，只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脯上，手摩挲着她的胳膊。他并不喜欢这柔软温暖的身体，——胖女人从来都不入了他的眼睛的。
　　她看不见他脸上的嫌恶。　　
　　公司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开会，年度考核快要结束了。
　　潘玉章的位子空了下来。
　　人力总监将几个候选人的工作评估给了几个老板，程德宝的那一票颇有分量，他直接管辖的部门。
　　一番评估，并没有最终的结果。绿茉，程德宝并不十分满意，他有另外中意的人选。焦仲良微微有一些恼火，却无法发作。其他几个副总并不熟知他们的工作，都不过打哈哈而已。
　　“人力最好再评估一下，尽快确定，这个岗位的工作很重要。”焦仲良的眉毛拧得紧紧的，脸上一片阴郁。
　　“好的。”人力总监点点头。
　　“程总，最后的定夺交给你了。”
　　“您放心，一定不辜负您的信任。”程德宝稀落眉毛底下浮肿的单眼皮的眼睛半霎了霎，有些隐秘的味道。
　　“好。”焦仲良点点头，环视了一下，“还有什么事吗？”
　　齐齐摇头。
　　“今天就到这里，散会！”
　　走出会议室，每一个脸上都是一个莫测的表情——在员工们看来。
　　焦仲良习惯性的，冲着绿茉的座位飞快睃了一眼，一个淡绿色的影子隐在隔断后边，很安静，不像其他人在左顾右盼得关注老板们。他心里掠过去一抹叹息，忽然有一种不明所以的情绪袭上来，或者，绿茉不做这个主管是一件好事情。　
　　绿茉并不十分关心自己能不能够填补了潘玉章辞职后腾出来的空。
　　礼拜一，绿茉的心却还在过去的那一个周末里。看着计算机屏幕，略微攒了眉，之君昨天的态度让她感觉不很好。——因为和初蓓他们吃了火锅？
　　因为雪下的并不小，之君赶到自己住处已经晚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匆忙去了新房子，只略略看了，并没有原本打算的那样，要仔细看看。在车上，告诉之君说初蓓姐妹相约吃火锅，就楞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哦？”
　　“我从回来还没有去见过初蓓。新蕾拿到了美国大学的offer。”
　　“倒真应该见一面的。”
　　“下雪天，也最是围炉的时候。”
　　之君没有立刻说什么，只专注得开了车，路很滑。到了新房子，看了看，之君拿出手机打电话：“妈，……对，绿茉跟我在一起，我们在新房子里，装修的很好，没有太多的修改意见……嗯，准备烧饭了没有？……哦，还没有，那就好，刚刚绿茉的表姐打电话来，说很久没见了，请我们去，她表姐前一段生了病，应该去看看的……好，就这样。绿茉，”说着，就递了电话过来。
　　“哦？”楞了一下，马上接了过去，“伯母。”
　　“绿茉，你去看看你表姐吧，过天再过来吃饭。”
　　“嗳。”
　　“新房子装修还满意吧？”
　　“挺好的。”
　　“有什么就说出来，不要不好意思，你要知道，那以后可是你自己的家呢，呵呵。”
　　“嗳。”不知道怎么说，只好胡乱答应了一声。还没有认真觉得自己就要成了别人家的一份子，想到了也会有做梦不真实的感觉，果然就不再是彭家的女儿了？尤家的新妇？脸就红了，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总是给别人生的。
　　“妈，”之君接了电话过去，“就不跟您多说了。……哦？我哥他们到了？好，带我和绿茉问一声好给嫂子和霓儿。”
　　挂了电话，之君笑着说道：“给初蓓打个电话，我们吃火锅去。”
　　初蓓很高兴。
　　文涛找的火锅店，五个人第二次的聚会，庆祝新蕾申请留学成功。
　　昨天整个白天，之君都没有打电话。傍晚，自己打了过去，有一些吃吃艾艾的，好像极力掩饰什么似的。就疑惑，之君的父母可是因为临时的取消赴约恼了？认为自己不尊重？礼数不到？之君的言语中也并没有露出来，不过总扯开去，根本不提。之丰？那个看上去温和儒雅的大哥？裳霓？大大的眼睛里总露出一种执着的慨然的神气，严肃而认真的挑剔着这个世界，正义的化身一样。
　　想到裳霓，绿茉不由轻轻的震动了一下，眉渐渐的攒了起来。
　　手机“嗡嗡”的，有短信。打开了看：“绿茉，后天我结婚，请你来参加。”
　　朝木木的座位看一眼，空空的。心里突然也空荡荡的，好像一只诡异的手一下子伸过来就掏空了。鼻子有些酸酸的。低了头，两滴泪落在了手机上。忙揩试了去，怕被人看见了，以为竞争主管失败哭了就更难堪了。
　　飞快回复木木：“恭喜！在什么地方？”
　　木木果然太兴奋了？竟然忘记告诉了酒店的名字。很快手机又“嗡嗡”的：“××酒店。十点钟。”
　　舒了一口气，替木木放了心，终于修成了正果，尽管潘玉章的声誉很不好，木木爱极了他，也是老天眷顾。当然，如果不东窗事发，或者木木肚子里的孩子就小命不保了，可谁又知道这个孩子就来得正确呢？潘玉章？绿茉想着那一张漂亮的有些过分的男性的脸，轻轻摇摇头。到底微笑起来，为了木木。　
　　潘玉章的父母兄嫂到了。
　　潘玉章和木木一同去了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首先看见的是挺拔的潘玉成，紧跟着路清。见了，一阵寒暄，木木的脸红红的，不好意思的厉害，——奉子成婚到底让这一桩喜事带着尴尬。
　　路清仔细打量了木木，宽松的大衣，什么异样都看不出来。“木木气色还好。”微笑着说道。
　　木木的脸更红了，“你真漂亮！”岔开了话题。
　　“我老了。”说着自己先就“咯咯”笑起来。
　　“爸和妈呢？”潘玉章问。
　　“在后边。妈的腿脚不好，你知道的。”
　　潘家二老蹒跚着走出来。
　　“爸妈，”潘玉章忙迎过去，“我早就说应该去站台的，你们非不让。”
　　“我们四个大人，哪里就用得着。木木呢？”潘母分明已经看见了，依旧不看见一样故意问了一句。
　　“伯母。”木木忙过来。
　　“还叫伯母！”潘玉章瞪了一眼木木。
　　“妈妈。”声音一下子低了，近乎耳语，脸蛋儿红苹果一样。
　　“嗳。”答应的反倒很大声，有些高声叹气的味道。
　　“爸爸。”依旧耳语一样的。
　　“嗳。”这回答的倒是中气十足的，带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傲然。
　　“走吧。这里人太多了。我的车子在地下停车场。”说道“车子”语气加重了，得意非常的声口。
　　路清飞快睃了一眼潘玉章，眼底掠过去一丝不屑。　
　　三星级的酒店，大堂里坐了。潘母脱了大衣。个子比较矮，一件黑色的毛衣紧紧箍在身上，愈发显得肚子巨大，好像吃饱了的蜘蛛，胳膊腿倒不见怎么粗壮。一张不规则的冬瓜脸，一对甜瓜上的凿痕一般的眼睛，黑多白少，咕噜噜转着，好像洞穴口探头探脑的小老鼠，凿痕下各一个巨大的眼袋，兜住了目光，不然更加小心翼翼的局促，从来没有进来过这样的地方。坐在沙发里，手脚不知怎样安放才更合适，不停的动，沙发坐着不舒服一样。
　　潘父却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好像这样的地方在他不过是串门而已，太熟悉了，难免会有主人的随意。二郎腿翘了很高，脚尖抖动着。忽然又犯了烟瘾，从荷包里掏出个香烟盒子来，抽出一支烟，又去摸索着找打火机。
　　路清悄悄的拉了玉成一下，努努嘴。
　　“爸，人家这里不叫抽烟。”
　　潘父楞了一下，四下里看看，并没有发现墙壁上贴有那个禁止吸烟的标志。
　　“你看！”路清指了指茶几上一个小小的塑料水牌。
　　潘父的脸上表情变了几变，到底将香烟收进了口袋里。
　　潘玉章办理好了入住手续。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上了楼。
　　潘母走进自己住的房间，关了房门，长长的舒口气：“啊呀呀，出了一身汗！这里怎么这么热？到底是大城市，高级宾馆，暖气真好！”
　　潘父只“呵呵”笑笑，“你多住两天，好好转转。回去也好跟那些老娘们儿吹乎吹乎。”
　　“嚯咦！”轻声喝了，“我也就是跟了你这个不争气的老东西。人家哪一个没有出来见过世面？！”
　　“嘿嘿。”潘父的脸竟然红了一红，木木在跟前又不好发作，果然吵了起来让这个马上进门的儿媳妇怎么看？只好讪笑着就过去了。
　　“妈，你先洗个澡，换个衣服，等下我们带你们去吃饭。”
　　“哦？”有些吃惊的声口，灰黄的眼珠子闪过去一丝疑问，——还有什么安排？亲家总要见一面的吧？安排了没有？两个人都没有提。
　　“明天上午木木的爸爸妈妈会过来。”看透了一样，又接了一句。
　　“哦。”
　　“吃完饭去新房看一看。”
　　“嗳。”高声叹息似的答应了。
　　“好了，我们去我哥那里看看。到时候来叫你们。”
　　看着潘玉章和木木出去，两张苍老的脸上并没有迎娶新媳妇进门的兴奋，反而商量好了似的，一齐不痛快。
　　焦仲良的感觉几近震惊，——绿茉竟然也已经谈论婚嫁了！从来不看见她有谈恋爱的蛛丝马迹，竟然就已经要嫁人了。参加潘玉章的婚礼，无意间听见木木和绿茉的对话：“你们明年五月，定好了？”
　　绿茉点点头，脸上一个浅浅的笑。
　　焦仲良不由得就冲着之君看过去，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弥漫上来：自己喜欢的人，都被不如自己的人得到了。当然，对于这一个尤之君，也是刚刚在门口遇见绿茉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的，或者不见得比自己不如，到底现在的焦仲良心目中能够比肩自己的人并不多，即便这一个尤之君脑袋上顶着一个方方的博士帽子又如何？不过是给别人打工的罢了。
　　一顿喜宴，焦仲良吃得很不是滋味。　
　　美琪见了路清，照样大呼小叫，亲热的不得了。
　　头一次看见木木，又已经有了身孕，出怀了，尽管特意掩饰穿了宽松的裙子，过来人依旧看得出来。悄悄的拉了路清，问道：“怎么？奉子成婚？”
　　路清点点头，抿嘴笑笑。
　　“这下你婆婆该高兴了吧？你也不用有压力了。”
　　“我有什么压力？”
　　“你公婆就那么开明？中国人，哪一个做老人的不想抱孙子？哼！我要不是给他们焦家生了个孙子，早不知道去哪儿了呢？！你们家玉成就是爱死了你，才这样顶着压力不强迫你，不然啊，”住了口，上上下下打量着路清，“你还是那么一把小蛮腰，不要气死人不偿命的哦！看看我，”捏捏衣服底下腰间的赘肉，“简直成了水桶了。”
　　“哪里那么夸张！”不同意的声口，“你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这姑娘家条件还真好！捡了个这么大的便宜！啧啧啧。”
　　“没看出来。”路清不喜欢美琪这样的口气，公婆怎么想她管不着，她自己并不觉得这一桩姻缘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本来也没有。不过是潘玉章出嫁，自己这个惟一的嫂子不能不来，好像工作不能不做一样，旁的，什么都没有。
　　木木的父母尽管笑着，却僵僵硬的，皮笑肉不笑的。潘玉章的父母也没有兴奋过度。婚礼宴也不过就两桌，还不满。姚家和潘家，都只父母兄长，外人就只绿茉和焦仲良，各自带了未婚夫和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