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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野人居岩屋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2-23 06:44:53      字数:15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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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贸然地打扰李昌龙的父母,已经使陈贤忠的内心甚是不安。今天又免不了一顿搅和,如果仍然是两手空空,那可真是太无视人情世故了。
  为此,陈贤忠特意买了一提酒和一盒蜜枣,以示谢意。
  李老乡长还是那么亲昵而热情:“贤忠啊,昨天文高说你要来,我还不信。哎,还真来了。快屋里坐。”
  陈贤忠今天也长进了不少,说话也不那么拘谨了:“老乡长,您看,又来打扰您了!”
  “哪儿的话?”李文汉说:“一家人说两家话,这不是见外吗?”
  李昌龙的母亲也赶紧附和:“是呀,你跟咱龙儿,跟亲兄弟似的,说这客套话,不是把咱俩老当外人吗?”
  陈贤忠以无声的微笑作答。看到这位和蔼可亲的母亲,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李昌龙不愧是上帝的宠儿、人间的骄子、父母的掌上明珠。也难怪他成天无忧无虑其乐融融!有这么慈祥的父母关爱他、呵护他,他能不幸福快乐吗?
  司机小唐将礼品代为献上,两个老人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母亲还故作嗔怒地对儿子说:“看人家陈乡长这心,比你这儿子还孝顺。亏了我一泡尿一滩屎地把你拉扯大,别说是这么高级的礼品,连颗糖果也不曾看见!”
  儿子受了冤屈,立即取证反驳:”那么大的一条鲤鱼,香味没散,哎,那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母亲说:“那是孝敬我和你爸的呀?不是招待了你大姐夫吗?”
  儿子说:“你就丁点没尝?”
  母亲说:“不尝弄咸了能吃吗?”
  于是,引来了一阵欢笑。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欢乐啊!
  今天是陈贤忠有生以来,第一次升堂问案,千万不能问砸了!否则,以后在这龙泉乡可就不好混了。
  待问之人尚未到场,他也能抽空喝些茶水润润嗓子,以便更好地发挥亮度,增强问案效果。
  一杯茶水还没有喝完,外面已经响起了拖拖沓沓的脚步声。
  “啊,陈乡长,辛苦了!”
  一阵无谓的寒暄,充斥了整个屋子。来而复之,陈贤忠也不能无视这俗世礼节。村支书李文高,他早已认识;村主任段木成,他也并不陌生;那个拄着拐杖,仿佛是对谁怀有极大的仇恨,板起一副面孔无视于人的瘦麻杆,想必就是那个叫厚善的家伙吧!还有一位,如同电线杆支撑着一副猴瘦却也丑陋的面孔,陈贤忠却弄不准他姓甚名谁?
  他不知道人家,人家却知道他,“陈乡长”叫得亲、呼得甜,敬罢了香烟、又兑茶水。
  李昌龙为他介绍:“这就是刘进财。”
  刘进财!他早已听李昌龙讲过,似乎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居然当上了烟叶技术员。
  那个名叫厚善的家伙,也真叫能摆谱儿!人人都把“陈乡长”喊成了蜜糖团,唯独他却对陈乡长漠然无视。一进门来往堂屋正中一杵,双手紧握着拐杖撑住身子,那神态,酷似过去电影中逼债的恶霸。李昌龙的母亲为他搬过一把椅子,他也毫不客气,一声不吭、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塌了上去。那条断腿翘起半截空洞的裤腿,利索地架到健康的腿上,极不安分地左摇右晃;一双枯干的手握住合二为一的双拐顶端,支撑着尖尖的下巴,炫耀地晃悠着,将一副黑不溜秋的瘦削面孔,极其夸张地展示在天光之下;深陷的眼眶里那一双不怎么明亮的眼球,狡黠地冲陈贤忠瞥了一下,即刻又恢复了原状。那神情,根本就没有把在座的这班官们放在眼里。
  哟嗬,好大的派头!
  面对如此的神态,瞅瞅那虽然拖着一条断腿,却还神气活现吊儿郎当的样子,谁都无法忍受。可是,谁都忍受了。
  陈贤忠生性懦弱、温厚善良,他自然是能够忍受。可是,在座的各位,一个个都不吭气,难道他们都具备那仁厚而博大的胸怀?
  正如周书记所说的那样,连李文高都降服不了的主儿,果然不是善茬。陈贤忠清楚地认识到,他今天碰上了一匹不受人骑的烈马。面对那副尊容,谁也不肯首当其冲地打破沉默。就连平时嘻嘻哈哈的李昌龙,此时也缄默无语、安分守己。
  屋子里的空气显得极为沉闷,人们都在努力地压抑着那亟待噴薄的火气。
  “嗯……”李文汉那轻微而柔弱的嗓音,远不及驴子反刍的鼻息。尽管如此,总算是有人金口顿开,驱散了沉闷的气氛:“按理呢,我是一个退下来的人,没有资格过问今天的事情。可是,既然都瞧得起我,来到了家里,你们又都不肯先发话,我就不客气地占个先,为你们开个头。怎么说呢?乡里乡亲,都不是外人,有话好说好商量,可别弄得伤了和气。今天陈乡长在,人家可是典型的、书卷气的先生官,可不能头次照面就让人家看笑话!不说别的,传出去也不太受听呀!大家都是明白人,响锣不用重锤敲,该怎么理论?我想你们自个心里一准有谱儿……”
  万事开头难。一旦有人带了头,李文高的胆子也壮了。他吭哧一声如驴放屁:“这种植烤烟,也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那是全乡一万多人的问题,是家家户户都得种的问题;也不是我定的问题,也不是我跟谁过不去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
  李文汉干咳了一声,冲断了李文高那“问题”的演说。他也识趣,知道这“问题”演说得确实差劲儿,再这么演练下去,将会是剥光了衣服跳摇摆,丟丑卖乖到家了。他干脆将那“问题”撂开,竹竿透烟囱,来个直捅:“不说淡话,只说你种不种烟?”
  “问题”应该是有问必答,哪怕是答非所问,也会面露羞赧;即使是大脑愚钝、口齿不清而羞于言语,也会为自己的笨拙而抱愧!可是,那个丑里巴几的厚善,却无动于衷。他那晃悠的腿,并没有因此而停歇。
  对眼前的这班大小干部如此轻慢、如此鄙视,的确是陈贤忠始料不及。李昌龙昨天对他说:“一见便知。”就眼下的情形,他通过过滤得出的结论,只能证明李文高反映的情况属实:眼前的这个瘦麻杆般的断腿老头,确实是一个目中无人的霸道家伙!
  李文高见被问不理,就又来了一句:“怎么不吱声呀?那么凶巴,这时候怎么就蔫啦?”
  那家伙外甥打灯笼:照舅(照旧),晃荡未停,毫无反映。
  难道是个聋子?怪不得李昌龙说:“一见便知”。一个断腿的聋子,谁也把他没辙。陈贤忠想笑。
  李文高腾跳起来,蹿到那家伙跟前怒吼:“耳朵叫驴鸡巴捣聋啦!”
  人的忌讳是缺什么最怕提什么。正如那句“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流行俗谚所包含的主旨一样,水不开喝下去,伤及肠胃;人的短你贸然去揭,伤人心脾!他本身就聋,你恶语揭短,犹如伤口复刺,又添新痛。就算他是石聋,一点也听不见,他也能从你的表情上判断出你正骂他。这样一来,岂不是令矛盾更为恶化?之前李文汉还提醒过,陈贤忠是“典型的、书卷气的先生官”,只差明说:“讲话文明点。”
  可是现在,李文高身为龙泉村堂堂的党支部书记,居然表现出这等模样!陈贤忠的内心,翻腾着一股难言的愤懑。
  李文汉惊慌起身,企图稳定局面,却还是为时已晚。
  那家伙已经借助于拐杖的支撑,站稳了身子,冲李文高怒目瞠视地叫骂:“你爹都不敢对老子这样讲话!你狗日的长本事了,敢对老子没老没少了!你这个没家教的王八犊子!你还文高?文你妈的什么呀?高你妈的那个X!”
  众人大惊失色,唯恐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李昌龙的母亲慌忙上前,捉住那亟待出击的拐杖,满脸堆笑地赔着不是;李文汉挡住李文高,生怕再生事端;段木成和刘进财立马拢去,看不出他们到底是想帮谁揍谁?陈贤忠也本能地站了起来,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唯独李昌龙安坐如故,还饶有兴致地冲那家伙挤眉弄眼。见陈贤忠瞅他,立刻收敛笑容,掏出一支烟递了过去:“坐坐,没事儿。”
  那家伙继续怒骂:“老子一拐打断你狗日的狗腿,打得你跟老子一样,缺条腿使不了劲儿,看你狗日的还怎么凶巴?”
  李文高气焰顿消,虽然鼓起两只羊卵般的眼睛,却也不敢吱声。他似乎还想摆出什么新“问题”,可李文汉不让他摆,强硬地将他推出门外如同送佛:“去去去,我的三爷,这儿不要你管。陈乡长自然会料理妥善的!走走,你给我走远点儿。”
  看把陈乡长抬的?一个断腿的聋子发起急来,连龙泉一霸都敢打,他陈贤忠若是斗胆造次,保准一拐下来,砸的是肉体凡胎,而不是金刚仙体。
  李文高如同倔驴,一路蹶子、一路屁地悻然离去。李文汉忙折转身来,向那家伙赔起了笑脸:“老爹,您消消气儿,别跟那倔驴一般见识!”
  那家伙瞟了李文汉一眼,火气略有所减。
  陈贤忠突然发现,原来他不是聋子。李老乡长尊称他为“老爹”,更是令陈贤忠惊诧不已——怪不得他如此目中无人、如此霸道?闹了半天,他是李氏家族中的尊长。这难道就是李昌龙所说的“一见便知”?如果真是这样,李文高还真是没那能耐摆平!
  众人重新落座。李文汉又赔着笑脸说:“老爹,您是不是多少种点儿?”
  回答得梆梆硬:“我一分地也不种,坐牢砍头都随便。”
  人们你望我,我望你,个个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集中在陈贤忠这位“首长”身上。陈贤忠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望着那爬满皱纹的面孔,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饱经风霜的父亲……
  他竭力稳定情绪,显得心平气和地说:“老人家,您今天心情不好,先回家歇着;顺便叫您的儿子来一下,我们有话好说好商量。”
  “儿子在这儿——”拐杖夸张地伸了出来:“有话就说吧。”
  孤老,而且是一个残废的孤老!陈贤忠伤悲得心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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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贤忠对李昌龙的那“一见便知”,终于大彻大悟:一个残废的孤寡老人,根本就无力承担那繁琐而冗杂的烤烟种植。按照这山里人的说法,孤寡老人,被称之为“绝骨头”或“绝户头”,其意就是断子绝孙。
  一个拖着一条断腿的绝户头,他怕谁呀?无牵无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时,一直缄默不语的李昌龙正了正身子,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其父李文汉为什么尊称那残废的丑老头为“老爹”的缘由。鉴于李昌龙乡音太重,方言浓郁,笔者将他的叙述,略作文字上的校正——
  李文汉卑躬地尊称那拖着一条断腿的绝骨头老头为“老爹”有什么稀奇?那老头不是对李文高说了吗?“你爹对老子都不敢这样讲话!”
  听听这味儿,再明白不过了:李文高的爹也得尊他为老子!李文汉尊称那老头为“老爹”,也在情理之中。
  这并不是他如何霸道强拗的尊称,也不是因为他拖着一条断腿,众人对他无可奈何的戏谑。他这“老爹”的由来,是由祖上的特殊辈分演绎而成。龙泉山四周九岭十八岗的男女老少,无论多大的岁数,也不管他有多高的辈分,攀来扯去,最终还是得喊他为:老爹。虽然人们都弄不准这位“老爹”在各自份中到底是属于哪类级别,男女老少一概称他为:老爹。同出一门的祖孙三代,爷爷称他为:老爹;孙子也喊他叫:老爹。
  根据古时候称县官为太爷的理论演绎而按级别辈,因该是——村级为爹,办事处为老爹,乡级为爷,县级为太爷,市级为老太爷……。由此看来,那些重孙以下辈份的人,称他为办事处一级的老爹,他却亏了,便宜都被孙子们占了去。
  厚善是他的名字,由于辈分太高,人们从不带他的姓氏,只称他为“老爹”。就是那些想摆谱儿拗辈份的人,大不了在“老爹”前面加上“厚善”二字。所以,弄得人们早已将他姓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人们都把他当成自己家族中的老爹,赵钱孙李,一概如此;周吴郑王,也不例外。故而,有人称他为:百家老爹。这么多年来,已经是习惯成规。
  李文高却偏要打破那陈规陋俗,偏不喊他为老爹。喊别的称呼又不妥,干脆来个置之不理。堂堂的村支书,喊一个断腿的绝骨头叫老爹,岂不是有失身份?他也真做得到,平时从不理那绝骨头。老远望见便急忙绕道避开,实在是避之不及,挤出一丝笑容吱溜一声,甭想从他那金口里掰出一声“老爹”来!哪怕是这种万不得已的特殊场合,他也是不搭理,不喊“老爹”。即使是搭理,也是以一连串的“问题”所取代,好像“问题”就是他的老爹。
  别看李文汉“老爹”喊得假模假样,如果不是在他的家里弄得剑拔弩张,你就是骂他祖宗,他也不会赔着笑脸,喊那丑陋的独脚老头为老爹。在座的都是官,都觉得称一个丑八怪独脚老头为老爹太掉价,但也不敢直呼:“厚善”。别看他们一个个一五一六地骄横得像纣王的孙子,他爷爷(纣王)祸害黎民的那阵子,还不曾见他爹(纣王的儿子)冒那“孽尖”,怎么也轮不上这孙子们称王称霸了!
  厚善老爹是龙泉山四周九岭十八岗的公众老爹,谁若是胆敢直呼:“厚善”,无疑是对众人的祖宗不敬,一干人等将会骂他是“二百五”或“傻杂种”!就连刘进财那么稀溜的一张臭嘴,也没敢连上厚善老爹溜上一个臭字儿。否则,一干人等,将会骂他:“真是个没老没少没家教的狗鸡巴捣的!”
  平时可以避之不喊。但是,像这种场合,面对面不喊怎么说话?总得有个称呼吧?可是,谁也想不出该如何称呼他们的老爹。
  还是李文汉涉世深远、颖悟老道,既避免了尴尬的称呼,又让人觉得他表现得既合情,也合理。他那听似不经意所说出的话,实际上却高明至极,没有三十年的揣摩提炼,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李文高也想避开喊“老爹”,结果怎么样呢?这就是人生与感悟的区别;这就是感悟与语言提炼的精妙所在。
  厚善老爹既然是公众的老爹,也都知道他的那条断腿,是大集体时期修建山区公路所留下的纪念。按说,他的腿是因公致残,不说是公摊公养,起码也应该享受相应的照顾。问题是,如今没有集体,只有个人,他那因公致残的腿,也就无人问津了。尽管他是众人的老爹,就是亲爹弄成这等模样,也是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承担那倒霉的活养死葬的责任。更何况,谁知道你这老爹是怎么鼓捣出来的?
  不问津也就罢了,他也不找任何人的麻烦;而是拖着一条断腿,种两亩无人问津的石渣地,藉以温饱、赖以生存。日子虽然过得艰难,却也不欠任何人的人情,他也乐得心安。
  可是,他不向村里伸手讨要,李文高却偏要去惹他,寻找麻烦。
  厚善老爹的住所,在龙泉峡内那悬崖峭壁下的一个石窟里。据说那石窟是远古时代野人的栖息地。估计不是唐代,就是宋朝的一位很有学问的进士,给这石窟取了一个文绉绉的雅号:野人居。
  厚善老爹住进野人居石窟之后,人们老是觉得这样叫有伤大雅,甚至是辱没祖先。于是,通过磋商,就将野人居上的一溜悬崖叫野人居,而将石窟叫岩屋。于是,就成了:野人居岩屋。有人觉得这样叫还是不妥,建议干脆不要野人居,简称为岩屋。但是,“简称”跟各省市的简称一样,常常被人遗忘,唯有原名才叫得响、叫得亮。
  你到龙泉乡随便问谁,都知道有个野人居,却不一定知道岩屋,就连三岁的孩童,也知道有个阴森恐怖的野人居。
  谁家的孩子调皮捣蛋,一声恐吓:“再不安分把你送到野人居!”
  那顽劣的孩童,马上安分了许多。
  谁家的娃儿哭得哄不住了,威喝一声:“再哭把你送到厚善老爹的野人居!”
  娃儿立即睁大惊恐的眼睛,只敢流涕哽噎,却不敢哭出声音。
  野人居地方不亮,名儿却叫得响。
  野人居岩屋,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七、八里地。崖上崖下飞壁陡岩,上下都得手扶石壁,正常人上下也得个把时辰,厚善老爹拖着一条断腿,一上一下,没有两个时辰恐怕不行。
  无论谁家种植烤烟,都断不了与人合作、互助换工。否则,打烟、背烟、上架、入炉这一系列活路,谁也无法在短时间里完成。时间延误长了,先打下的烟叶会沤烂。打下一部分烟叶,就上一部分的架,倒是不易沤烂,却又容易晾干;一晾干就会影响烘烤的成色,而且烘烤时,晾干的烟叶老早枯焦;后打下的烟叶,却因水分未退,急于不干,烘烤出的烟叶,成色低劣不说,还容易引发火灾。
  厚善老爹独自一人,拖着一条断腿,干这种冗杂而繁琐的活路,的确是力不从心。倘若与人换工,他今天张家、明天李家,崖上崖下地爬上蹭下,自己受累不说,别人还不乐意。别看眼睛一睁瞅谁都是他的孙子辈,一轮到切身利益,孙子也会脱颖而出,强劲的孙子胜似爷。
  最大的困难,就是烤烟炉。仅有的两亩石渣地,就是全部种植烤烟,赔上笑脸请人,兴师动众地盖那烤烟炉,倾家荡产也是财力不济。野人居应该圈定为旅游景点。但暂时还没有圈定,如果被圈定,将会有一笔财力盖那烤烟炉。关键是目前还没有被圈定,他也就无钱盖那烤烟炉了。
  一个断腿的绝骨头老家伙伸手讨借,试问谁有那胆量?肉包子打狗的游戏,只有傻蛋才为。就算是有人愿意担当风险借些与他,成其美意地将烤烟炉盖起,无论怎么算,也是脱不了周瑜的美人计,赔了夫人又折将——亏得有冤无处申。
  厚善老爹很有自知之明,他发不起种植烤烟那横财。
  然而,李文高却偏要将财神送下野人居,送进他的岩屋。厚善老爹福薄命浅、神龛矮,供奉不起。他不愿意种植烤烟,而要种土豆、种包谷和红薯。
  李文高说你种土豆我毁土豆,种包谷我毁包谷;种红薯也搞不成,非得种烟不可!
  厚善老爹被迫无奈,只有横托拐杖送财神!
  别说厚善老爹是一个残废的绝户头老爹,就是一个残废的绝骨头孙子,健康的爷跟他较真,世人也会把那四肢健全的爷,骂成是驴撵出来的东西。别看李文高他横,再横也不愿意横成驴撵出来的畜生。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乡政府、烟站、村委会和野人居岩屋的四方会谈。
  李昌龙讲到这里,仿佛获得了他人生中空前绝后的成就感与荣誉感。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掏出烟来,旁若无人地点燃猛吸。他也许是累了,也许是由于过于兴奋、过于激动,显得疲惫而凄怆。
  而他的父亲,却气得毛发倒竖地大骂:“畜生!”
  也不知道李文汉是骂他多嘴的儿子?还是骂他那个混账的兄弟?
  刘进财满脸堆笑,邀请陈乡长到他家里吃中饭。他说李书记已经吩咐过了,饭菜早已准备就序。
  可是,陈贤忠却无法享受。
  中、美、朝、韩的板门店会谈,也还有个结果,以“三八线”为界,划定南北朝鲜,并签订了停战协议。而今天,陈贤忠主持的关于野人居岩屋厚善老爹烤烟“问题”的四方会谈,居然不欢而散!虽然周书记只是让他了解情况,可他却认为,这一次升堂问案,已经将锅砸得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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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谈固然失败,但却给陈贤忠提出了新的问题。龙泉乡类似厚善老爹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这类纷争,恐怕还会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形式继续演练。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情况,才能确定谁该种烟?谁又不该种烟?
  龙泉乡眼下的条件实在欠缺,福利方面是一个很大的缺陷。陈贤忠从事行政工作的时间太短,还不清楚本乡民政优抚方面的情况,也不知道那老人是否办有这方面的手续?
  陈贤忠心情沉重地回到乡政府,向周书记作了如实的汇报,并谈了自己的想法。他主张通知下面各村组,凡是像厚善老爹这样的人,一律免于种植烤烟。
  周卫民对他的想法和建议,给予肯定。但对于民政的优抚情况,他也弄不太清。
  陈贤忠向周书记提了一个建议:“我决定到野人居岩屋去一趟,巩固视听,以便做出更妥善的定论。”
  周卫民说:“想法固然不错,那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李昌龙的介绍你可是听到了,路程的远近先撂之一边,单凭那陡峭险峻,也不是人人都敢涉险的。我在龙泉乡工作了这么多年,只知道有个野人居岩屋,却从来没有去过。要不,岂不是早就认识了那厚善老爹?也不会有今天的这种事情发生了。我就不明白,那么多年了,老乡长怎么就没有提起过这个人呢?难道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陈贤忠说:“这正是我要去的原因。如果那厚善老爹是被人胁迫而隐居,我们也应该说句公道话。”
  周卫民说:“你去一趟也行,把昌龙邀上,他熟悉地形,你们相互也有个照应。记住,千万要注意安全!”
  丈夫要到野人居岩屋,了解一个断腿老头的情况,望芬的心里有些紧张。她认为丈夫为一个断腿的孤老这样卖力根本就不值得。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如何是好?她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龙泉人,迄今也没有去过野人居岩屋。别说是去那地方探险,一想到那种阴森恐怖,浑身上下就会起鸡皮疙瘩。
  可是,丈夫既然决定要去,她也不便阻拦。当初,自己竭力劝得丈夫放下了教鞭,而戴上了这顶官帽。如今,不说是支持他的工作,再去拖他的后腿,那算什么事儿?
  汪艳一听说要去野人居岩屋,急急地嚷了起来:“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野人居岩屋。真没想到,那里面还住的有人?我也去看看,看住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昌龙说:“你可是财神爷,断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来拜你求财!你走得开吗?我们是生成的跑腿命,不似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汪艳噘着嘴说:“当这个鬼出纳,真是倒霉透了!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害得人哪儿也不能去玩!”
  到野人居岩屋,要从李昌龙的家门前经过。车子开到他的家门口,就得停滞不前。作为乡长的李文汉,也只能发动群众将车路修到这里为止了。
  今天,李文汉夫妇见了陈贤忠,虽然还是喊着“贤忠”,但却缺乏昔日的热情与真诚。陈贤忠弄不懂,到底是什么地方伤及到老乡长?
  陈贤忠又见到了那个美丽的少女。那少女依然甜甜地喊他:“陈老师!”那姑娘对李昌龙特别亲昵,“昌龙哥”前“昌龙哥”后地叫得亲昵甜美。
  “昌龙哥,你和陈老师去看老爹呀?要去快点儿,你三叔已经带人先去了。”吴启兰焦虑地说:“我准备回去喊我哥和虎子哩!你们来了更好,这下我就放心了!”
  李昌龙显得有些紧张:“我三叔他们去了好长时间?”
  吴启兰说:“估计快到了。”
  李昌龙和陈贤忠加快了脚步。
  
  36
  李昌龙和陈贤忠刚到悬崖边,便听见悬崖下谷底的哄闹声,升腾而起。
  站在悬崖边向下瞭望,果然见李文高带着一班人,正“执行公务”。从他们肩上扛的锄耙看出,他们的意图是去糟蹋厚善老爹的麦苗。
  现在已经是冬月下旬,厚善老爹所居住的岩洞周边气温温和,可以称得上是四季如春,便于农作物生长。但是,那长在地里只是那刚破土的幼小麦苗,如腼腆的幼儿,娇弱地翘首企盼着雨露和阳光的滋润与哺育,将其称之为庄稼,却又显得寒碜。尽管如此,那也是厚善老爹的希望,是他来年生活的依靠,甚至于可以说,是他生命的保障!他岂能容人无端地糟蹋?
  于是,便有了金鸡独立,横杖以待的特写;便有了持耙对峙的画面。
  李文汉昨天是为了顾及颜面,才及时阻拦避免了事态的恶化。在这幽深的峡谷里,别说李文汉不在这里,即使是他在场,也不会管这闲事。人家是退休干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闹出人命,也跟他毫无关系。
  陈贤忠面对此情此景,气得浑身直哆嗦。可是,他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李昌龙也唯恐他那三叔发起了驴倔,会伤及到厚善老爹。他刻不容缓地大喝一声:“呔!”
  当年,张飞在当阳桥就是用这种声腔,喝退了追赶的曹兵,才救出赵云并蜀汉幼主。现在,李昌龙站在悬崖峭壁上,怪声怪腔地一声断喝,并不逊于晴空霹雳,震得李文高一干人等差点灵魂出窍。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仰头张望,见是陈贤忠和李昌龙,也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李昌龙也知道陈贤忠镇不住那班浑球。他心生一计,大声喊叫:“三叔,周书记让我跟陈乡长来通知你们,快到他那里去一趟。晚了,张部长来请,恐怕就没有我们这么斯文了。”
  这家伙鬼点子真多。陈贤忠忍不住笑。李昌龙也冲他挤眉弄眼地笑出了声。可是,下面的人根本就看不见,也无心辨别他们的表情内涵。
  谁不知道张重武呀?犯到他手里,管你是支书还是主任,先捶一顿再理论。
  为了把戏演好,李昌龙和陈贤忠坐在崖边,故作悠闲地抽着烟、闲呱嗒。陈贤忠笑着说:“计倒是个好计,他们见了周书记,怕是要露馅了!”
  李昌龙说:“周书记什么人哪?能像你和我?他们一去,什么都明白了。”
  这班人见了周书记,少不了要挨一顿训斥。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居然能将那眼看就要发生的祸端,轻而易举地化险为夷。
  人啊人!这世上的人,也实在是犯贱,只怕鼓眼睛凶神,不惧慈眉善目的罗汉。
  山区就是这样,看似近,走起来却不那么轻松,崖上崖下七弯八拐,至少也有六、七里。他们俩坐在崖上抽着烟,却将那班浑球折腾气喘吁吁,那淌流的汗水,淋湿了气溜溜的串串臭屁。
  “真划不来,累得要死还没弄成!”刘进财说:“到了周书记那儿,可就没个好了!”
  段木成说:“这还不是都怪你,偏说他不种烟,会弄得都不种烟,要给他点厉害瞧瞧!这下好了,有得瞧的了!”
  李文高大骂:“你狗日的都给老子住嘴!”
  李昌龙冲陈贤忠挤了挤眼,暗自阴笑。陈贤忠这时却笑不起来。他认为,人与人之间,不应该你挤我兑;而应该坦诚相见、和睦相处。
  向往总是那么美好,现实却是如此丑陋。仙界也好,天国也罢,是不是真的就那么祥瑞和美呢?恐怕谁也没有身临其境,更谈不上切身体会。而人间的肮脏丑陋,却是数不胜数,几乎是无所不有、无处不在。如果天父果然存在,倘若耶稣还在履行他的职责,人世间为什么还会存在那么多的丑恶现象呢?基督难道不能替天行道?或者是他收受了某某的贿赂,已陷入了污浊而不能自拔?莫非他也受到了妖艳的诱惑,迷失了本性?莫非他也抛职责而不顾,再也不过问人世间的事情?
  厚善老爹这时坐下了。但他没有挪窝,依旧坐在他先前站立的地方。那里就是他的阵地——他将誓与阵地共存亡。
  已经听得到那班人喘息如牛的声音,却还是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李昌龙心里憋闷,无话找词儿也可以散散心:“老爹,没想到我跟陈乡长,今天也会来吧?”
  厚善老爹勾指成筒,仰头向上亮开嗓子喊叫:“明儿晚上合上眼就看到了。”
  李昌龙说:“怎么样?咱这老爹有意思吧?”
  这老头,居然把“做梦也没有想到”,演变成“明儿晚上合上眼就看到了!”陈贤忠说:“他还真是个风趣之人。”
  李昌龙说:“他唱的山歌,一溜一曲,既风趣,也受听——要不要听听?”
  “他肯唱?”
  “估计会给个面吧。”于是,李昌龙冲谷底呼喊:“老爹,来一溜山歌怎么样?”
  “好嘞。”
  少顷,那悠扬而质朴的曲调,便由山谷荡漾升腾,为李文高一干人送行——
  
  岩洞虽小,能容身
  虽然孤独,也安静
  本想躲避烦恼,图清静
  本想安享孤独,与世无争
  你不想争,也难安宁
  偏偏有人,纠缠不清
  烦人、烦人,哎呀,真烦人
  
  李昌龙笑着说:“不是我吹吧?老爹唱山歌见什么唱什么,现编词现谱曲儿,比那向海龙王讨老婆的家伙(张帝),嗨,能抖多了——这牛可不是吹的!”
  
  37
  这是一个怎样的住所啊!位于悬崖峭壁下的小小岩洞,被龙泉峡两岸的山巅所遮挡,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不足四十平方米的潮湿洞穴,既是厨房,也是客厅;石头支起的几块木板,便是仓库兼卧房。时光如果能够倒流,转去五十年,一个拖着一条断腿的孤寡老人,能够过上这种不遭匪患的平安日子,倒也不足为叹,甚至于堪称庆幸。而处于高消费的今天,在这个社会主义国家里、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一个因公致残的孤寡老人,既不能得到政府的关怀,也享受不到政府的优抚与照顾;而且,连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地也没有。身为掌管着一方政事的父母官,将一方百姓的命运主宰成这等模样,又岂能心安?
  陈贤忠虽然接任这个副乡长才短短的几个月,却因为眼前这位残废的孤寡老人的凄凉处境,而惭愧地引咎至深。他真不明白,身为支部书记的李文高,为什么要睁着眼睛办瞎事?为什么要对这位残废的孤寡老人,刁蛮滋事、步步紧逼?
  从厚善老爹的叙述中,陈贤忠了解到,老人隐遁野人居岩屋,并非是被人胁迫;而是因为心爱的女人成为别人的妻子,令他失望,才有了遁离尘世的念想。但是,自小没有出过远门的他,思前想后,也只有躲进这野人居岩洞里。
  岩洞里,一年四季难见天光——山上的松脂有的是,出工顺带并不困难;照明的问题也容易解决。呆在岩洞里,把握不准时辰,同样难不倒他——有夜莺啼鸣,那是夜晚;有知更鸟报时,离天亮近了。有了这些鸟儿报时,其实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厚善老爹说:“开始是有些不习惯,过过就适应了。”
  厚善老爹的两亩石渣地,是大集体的时候他自己开垦出来的。他一年四季,除开冬春修路造田,大部分时间就围绕着这两亩石渣地打转悠。
  当年的生产队长是李文汉。他规定厚善老爹种植那两亩石渣地,每年向队里交两百斤包谷、两百斤土豆和两百斤红薯。
  可是,粮食交了,却不计工分,也分不到粮食。队上说,那两亩粮田,属于厚善老爹承包闹副业,上交的粮食算是副业款。
  陈贤忠去看了看那两亩石渣地。那是一处葫芦形的山凹,出口不足一丈,里面却是一片开阔的锅底式的凹地。陈贤忠目测了一下,如果平面测量,估计只有一亩多地;若依坡测量,两亩确实有余。他惊叹大自然那鬼斧神工之妙,居然在这悬崖峭壁之间,劈出这么一洼洞天,而且还能长出禾苗与瓜果!
  “这是古时候,神仙为了保护一对被恶人追杀的夫妇,特意开辟的避难之所。”厚善老爹说:“老人们讲,我们康西县人,都是那对夫妇的子孙。”
  传说仅仅只是传说,可信可不信。他李文汉把这种地方当作“粮田”,“副业款”交了,工分却不计,口粮也不分。不由得使人想起了这样的一句话:强盗的嘴里出麝香。
  厚善老爹说:“我明知道被人挤兑,遭人算计,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他认为,一个壮劳力,上无老、下无小,没有人拖累吃闲饭,用心鼓捣那两亩石渣地,除开上交还略有所剩。即使是年景不好,口粮没有着落,仅那两亩石渣地占用不了他的多少时间。山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土里长的、树上结的,能吃的东西多的是;只要舍得下力气,不出这野人居左右方圆,也有他吃不完的东西。
  厚善老爹只求隔断尘缘,别的什么也不计较。他认为这样就能够与世隔绝,就能够摆脱尘世俗事的烦恼。殊不知那场修路的塌方事故,不仅夺去了他的半条腿,还夺去了吴克山的生命,也将他从这隔离尘世的野人居岩屋,拽到了这世事的纷扰中来。
  厚善老爹一直认为,是吴克山替了他死。他倔强地认为,只要他死,吴克山就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他大骂天公缺德,将吴克山那和美的家庭拆得支离破碎,而让他厚善拖着一条断腿,眼睁睁地瞅着那可怜的孤儿寡母,遭人欺凌、受苦受难!
  尽管陈贤忠和李昌龙一再劝慰他,那是从天而降的灾难、是谁也不曾料想到的意外事故、是谁也不愿意发生的事情、是突如其来也避之不及的自然灾害。
  而他却坚持说,是吴克山救了他。不然,死的就是他厚善,而不是吴克山。他说,那件惨厉的事情,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他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你们如果愿意听,我讲给你们一听,你们自然就会明白。”
  陈贤忠和李昌龙当然愿意听。
  当时,厚善老爹正往筐里装石碴,猛然听到吴克山惊慌大叫:“老爹快闪开。”
  还没有等他悟过神来,吴克山已经是声到人也到,猛力将他推倒,随着一声闷雷般的震颤,将钻心的剧痛,由右腿直到心腔,犹如一支强劲的麻醉剂,霸道地致他于安眠。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醒来后的第一举动就是大喊:“克山!”
  医生告诉他,被他称之为克山的人,已经被砸成肉酱。“你还算幸运,只是丢掉了半条腿。”
  他终于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锥心的疼痛迫使他承认,那突崩而来的巨石,无情地夺去了他的半条腿,也残酷地夺去了吴克山的生命。
  “那可是正值壮年的生命啊!”他泪流满面地说:“我到现在还老是觉得,吴克山常向我求救,求我拉住他的手,拽他出来。你们说,是不是吴克山替了我死呢?”
  这仅仅只是厚善老爹的单厢臆想。倘若属实,岂不是恰恰证明了吴克山奋不顾身地救人于危险的义举吗?吴克山那奋不顾身的义举,也正好彰显了中国当代军人的独具本色!吴克山奋不顾身地救出了上无老、下无小的独身厚善,却折断了一个四口之家的顶梁柱。
  陈贤忠心中凄然。
  38
  在那靠工分吃粮的年月,一个孱弱的女人,拖着一双年幼无知的儿女,靠微薄的工分艰难度日,那种凄厉与愁惨,那些生活在糖窖、蜜罐里的人们,又岂能体味其中的艰辛呢?
  在那年轻的女人,忍受着丈夫惨遭横祸的刻骨疼痛,拖着一双年幼的儿女艰难度日的时节,偏有那浪荡的纨绔同胞,认为孤儿寡母软弱可欺,三天两头前去寻求那垂涎已久的乐趣。
  当时的支部书记李文汉,对那俊美的模样梦寐已久,碍于吴克山是烈士的遗孤、是退伍军人、是共产党员、是民兵连长,才不敢妄动。
  吴克山这突如其来的暴死,他认为是老天爷为他圆其美梦,创造了一个绝佳的良机。李文汉成天借关心为名,对那日渐憔悴的女人纠缠不休。直到那女人赏了他一记脆而响的耳光,他才郁闷不乐地停止了“关心”。
  “关心”一旦停止,谣言便雀噪四起。那四起的谣言,不仅伤及到女人的声誉,还将他厚善,强硬地和那苦命的女人拉扯到一起了。
  厚善再也不能沉默了。腿残疗养,生产队必须有照顾。基本口粮照发,他还不必下地干活。他有的是时间和那些嚼舌头的混账东西理论。
  他既是众人的老爹,又是因公致残的病员,甚至于可以说是因公致残的功臣,受过表彰、戴过大红花。尤其是他的那拐杖,不论杵在哪里,一干人等一见到它,都宛如杨门子弟见到了佘太君的龙头拐杖一样,毕恭毕敬。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更是唯恐躲之不及。
  别看他住在野人居岩屋,几乎是与世隔绝,但对于龙泉村的男人和女人,谁惯于偷鸡摸狗,谁偷人养汉,他的心里有一本账。尤其是对那苦命的女人心怀不轨的家伙,他更是了如指掌。只要是册上有名,就是躲到他娘的大腿根子上,也要把他拽出来刑之以杖。
  他拄着拐杖攀上崖来,将那班混账东西,逐一讯问。李文汉和李文高量定厚善老爹不敢把他们怎么样,结果,李文汉的左腿膝盖旁,迄今还留有一块疤痕;李文高头额上的那一亮点,也是厚善老爹当年拐下的结晶;那猴瘦的刘进财,如果不是他那刚过门的老婆三把眼泪四把鼻涕地苦苦哀求,厚善老爹怎么也不会对那王八羔子拐下留情。
  多年来,李文汉一直没有提及到厚善老爹的原因,终于有了答案。就连李文高为什么要借烤烟为名,对厚善老爹苦苦相逼,也是昭然若揭。
  尽管李昌龙涎着脸皮,再三地恳求老爹,问那个被他深爱的女人到底是谁?他就是不肯说出,而是笑眯眯地说:“那是我心中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内心隐秘,就连陈贤忠那么老实的人,也挟带私房藏有秘密。
  厚善老爹不愿意离开野人居岩屋。他舍不得他居住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岩洞;他舍不得他的两亩石渣地。他说:“它像儿子一样,供我口粮,养活我,我怎么忍心撇下它呢?”
  他也舍不得离开野人居。他习惯了在悬崖下,仰望蓝天白云;他听惯了岩洞四周的鸟儿欢唱、蟋蟀哀鸣、夜莺啼啭、知更鸟的叫喊和夏夜蛙声的鼓噪;他更迷恋龙泉峡溪水潺潺,如泣如诉,又如欢声笑语,更如牧童放歌的神韵。他觉得野人居别有一番洞天,别有一番情趣。
  他说:“躺在木板床上,想着心爱的女人,心里那个热乎劲儿,甭提多美气!”
  陈贤忠忽然有了新的发现——厚善老爹住在龙泉峡内,水源充足,无论遇上多么严重的旱情,他的生活用水都不会有问题。他的那两亩石渣地,也不会受到旱情的影响而减收;相反,还会因为日光强烈、空气干燥、雾霾减弱而增强庄稼的长势。
  已经快两个月没有下一场像样的雨了,整个龙泉乡乃至康西县,都面临着这场罕见的冬干的严峻烤炼。龙泉乡境内的大小山泉,都已濒临涸竭,唯有龙泉观上的龙泉,日夜不息地喷涌飞泻。厚善老爹拖着这么一条断腿,面对如此罕见的旱情,如果不是住在龙泉峡内,无论他住在龙泉乡的什么地方,仅生活用水这一项,就能将他折腾得凄怆。
  由此看来,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是尽善尽美,有利则有弊。一如平原与山村,又如骆驼和羊——你有所长,它有所短;长有长的优势,短有短的特点。厚善老爹住在龙泉峡内,固然孤僻凄凉,却拥有得天独厚的水源。针对一个无依无靠的残废孤寡老人,这无疑是不幸中的万幸!
  也许厚善老爹具有先见之明,选择在龙泉峡内的岩洞里渡过他的后半生,的确堪称绝地佳境。
  陈贤忠建议厚善老爹申办一份《残废证》,享受一下政府的优抚和照顾。
  厚善老爹却说:“我虽然识不了几个字,道理我还懂一些。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要办的事儿多,要花的钱也多。我拖着一条断腿,不能为国家出上半点力气,还好意思伸手向国家讨要?别看我拖着一条断腿,大的出息没有,鼓捣两亩石渣地填饱肚子,还是绰绰有余的。那《残废证》啊,我就不办了;政府的好意,我也心领了!不逼我种烟,我已经算是烧了高香了!”
  这是一个识不了几个字的残废老人说的话,平凡、朴实,没有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却正好体现了大山的儿子,吃苦耐劳、宅心仁厚的淳朴本质。倘若十二亿国民都拥有如此质朴而宽阔的胸怀,这世界岂不是别有一番景象?
  面对着这倔强而善良的老人,陈贤忠这个拥有学士证书的秀才,突然觉得自己的所有知识,都是那样的枯乏无力。就连平时嘻嘻哈哈的李昌龙,在这残废的老人面前,也显得安分文静。
  陈贤忠说:“老爹,您多保重!”
  他本来还想说些祝福老人的吉祥话语,可喉咙像有什么堵住了,令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竟连老人真诚地挽留他吃顿中饭再走,他也只是用摇头和手势表示谢意。
  心意归心意,现实归现实。那不及五尺高的岩洞,根本就无法令这两个高大的靓哥进洞容身。
  他也没有强留,而是微笑着借助于拐杖的支撑,起身相送:“一路走好,年轻人!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就连昌龙这小子,顽劣是顽劣,怎么也不会舞障得像他爹!”
  李昌龙不好意思地笑了。
  陈贤忠和李昌龙刚攀到崖上,厚善老爹的山歌,又悠悠地尾随而来,如根根芒刺,刺痛着陈贤忠的心——
  
  老汉我住在哟野人居
  小小的岩洞啊是我的住处
  出门哪山高接云天
  路在拐下呀我出不去
  
  短短的四句歌词,将厚善老爹的生活疾苦和内心情感,恰如其分地阐述得清楚明白。
  一道情感的鸿沟,将厚善老爹横隔于咫尺天涯,尝尽了人间的酸涩与苦辣。那个被厚善老爹挚爱的女人哟,你分明就隐匿在附近,否则,那苦命的人绝对不会躲进野人居岩屋。被那可怜的人深爱的女人啊,你完全清楚那可怜的人,为你历尽了人间的苦难——你为何至今不肯现身,救他于水火呢?

  39
  正如李昌龙所预料的那样,李文高一班人一到乡政府,周卫民就明白,是李昌龙降服不了这班混球,而使出了他的小九九。张重武那堂堂的中校副团长,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物,见了周卫民也是叫左不往右,更不要说尥蹶子了。李文高这岩缝里钻出来的山泥鳅,又岂能翻起多大的浪花?领受了一顿教训,他才彻底明白,自己只不过是龙泉村的支部书记,而不是市长、省长。
  周卫民还交给他一个特殊的任务:“那种不见人的地方,保不准哪个黑心烂肝的家伙心存忌恨,要害一个孤寡的断腿老头,那实在是太简单了喽!你们这班村干部啊,可得给我照顾好喽!”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别企图打击报复。厚善老爹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李文高可是第一个脱不了关系。
  这回李文高可是惨喽!报复失败不说,担当那老头的安危,责任可就大了。你能保证像王八一样地缩进头去,忍下了这口恶气,对那老头既往不咎。可是,别人要害他又该怎么办?他那断腿,走起路来格歪格歪,随时随地都能跌上一跤。他还老爱崖上、崖下地穷蹦跶!保不准哪一天跌下悬崖,又该怎么办?他那岁数、他那身子骨,住在那鬼不生蛋的鬼地方,三病两痛是难免的——倘若哪天一病不起,他李文高就是诚心实意地喊祖宗,也怕是来不及了!真要是有个什么不测,他李文高连同这班村干部,都得承担谋杀之罪。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何年何月才算是个头啊!
  陈贤忠和李昌龙刚来到车子跟前,李文高一行正受命而归。瞅着那班人,一个个像输光了老本的赌棍,灰溜溜地耷拉着脑袋。
  李昌龙忍不住上前打趣:“我没蒙你们吧?是不是周书记找你们哪?都说了些什么?”
  李文高翻了侄儿一眼,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就一头扎进了屋里。他的一行随员,自然是犹如跟屁虫似的随之而入。
  李昌龙的母亲出来招呼陈贤忠进屋吃饭:“菜已端到桌子上了。”
  陈贤忠却说:“周书记还等着我回去汇报哩!”
  李昌龙也急着向周书记“汇报”,而不愿意留在家里吃中饭。
  李文汉在屋里叹息一声:“让他们去吧。”
  陈贤忠凝望着这位善良的母亲,只觉得心中发酸,眼睛发涩。他扭头拉开车门,钻进了车内。
  李昌龙也真是鬼得出奇,这次的四方会谈,就是他鼓捣李文高将厚善老爹请到了他的家里。后来,李昌龙对刘畅谈起那次的四方会谈,还幸灾乐祸地说:“对待我三叔和刘进财那班人,你就得用那种阴招、损招对付他们。不然哪,他们还当真认为自个都成人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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