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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渡陈仓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2-22 22:58:59      字数:10641

  17
  龙泉乡建乡十年来,变化确实不小。
  多少老爷爷、老奶奶,已经寿终正寝,安详而恬静。多少小伙子、大姑娘,已经做过了新郎和新娘,收敛了放荡的野性。当年的秘书余耀华,果真爬上了县官的宝座,可谓是意得志满、春风洋溢。而周卫民和李文汉,却依然呆在这龙泉乡里——变化不能说没有,黑发减少,白发增多,就是扎眼的体现;由副转正,也是不可抹煞的事实。
  十年的时间,周卫民和李文汉,仅仅只是去掉了那“副”字儿,的确进度缓慢。可是,周卫民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有时候还会暗暗担心,自己的这点能耐,是不是能把这个乡党委书记,当得合格称职?
  然而,李文汉却不那么认为。他觉得,错就错在娶了个土包子女人做老婆。如果能娶个有头有脸的女人,凭他李文汉的能耐,至少也能混个县长当当;怎么会落得到如今,还是个小小的乡长呢?余耀华何德何能?凭什么要踩在他李文汉的肩头上攀爬上去?不就是年轻几岁吗?他李文汉也曾经年轻过,为什么就没有人愿意蹲下身去,让他李文汉踩着向上攀爬呢?
  说穿了,是受老婆的拖累,土包子一个,“屌”字不识,谁也不会上眼!
  再看人家余耀华的老婆,要文化有文化,要模样有模样儿,言谈举止赛似翁美龄。更重要的是,那张小嘴儿甜的,见了谁,都是靖(郭靖)哥哥、靖哥哥地叫得亲,叫得甜,甜得粘乎、甜得沁心。比余耀华还先一步到县委办公室干上了,这能叫人家余耀华不青云直上吗?
  李文汉心中的这杆秤,永远也称不平衡。
  可是,他却能装,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周卫民说:“眼见得自个的手下爬到头顶上去了,大有骑到头上拉屎的气势,你老弟的心里有何感想啊?”
  周卫民装上烟末,点燃火,吧嗒了一阵之后,用当年瞅余耀华的眼神,瞅了他好一阵子。李文汉是李文汉,而不是余耀华。而且,书记和乡长,也就那么一丁点的距离,他也不惧你。相反,你这么一瞅,他还更来劲了:“怎么样?被我撸住疮疤了吧?”
  余耀华的老婆马廷琴,一调到县委办公室,就将其兄马廷山由村民兵连长,调到龙泉乡武装部任副部长;余耀华一调到县里,很快就将马廷山提升为武装部长。为此,周卫民的心里确实憋闷,却又挡不住县委组织部的红头文件。周卫民真有点担心,余耀华这个县委组织部的部长,会将他的七姑八姨、九爷爷十奶奶,都弄进龙泉乡里来凑热闹。
  但是,李文汉的说法,也的确有点言过其实。周卫民相信,无论余耀华怎么变,也不会骄横到如此程度。他将旱烟锅嘣、嘣、嘣连砸数下,砸出烟锅里的烟灰,故作平静地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余耀华是我们大家共同扶上去的。他对我怎么样,并不重要。再说啦,他怎么会专找我的头上拉屎呢?”
  李文汉说:“说得好——我们大家!就怕我们大家,都得吃人家拉的屎啊!”
  周卫民说:“怎么会呢?余耀华是那号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吗?”
  李文汉颇具预言家的风范说:“不相信是吧?不相信就等着瞧。”
  许先智当年断言,龙泉乡种植烤烟是水火相尅,将会招致巨大的灾难。结果不仅没有招致任何灾难,反而应验了周卫民的那句话——水乳交融。周卫民本想引许先智为例予以相驳,却又觉得那样做太损。而且,他也明知道余耀华确实变化不小——不顾他的阻挠,提升马廷山就是一例;他上次到县里开会,一贯对他周书记长、周书记短的余耀华,突然对他旧貌换新颜了:“您老周!”
  周卫民想到这些,骤然来气了:“你真要这样说,我还偏要再扶一个给你瞧瞧!”
  “扶谁呀?”
  “陈贤忠!”
  李文汉嗤之以鼻:“就他那蔫样,反串演戏还行,调教调教,说不准比梅兰芳差不到哪儿去。让他当官,啧啧,别浪费资源喽!”
  周卫民突然脸红脖子粗地说:“咱俩打个赌咋样?”
  “咋赌?”
  “他要是真不行,我把你那龙儿提上来。”
  “行——这可是你说的哦!”李文汉立刻压上了赌注:“他要是真行,我这个乡长不当了。”
  周卫民突然呵呵直乐:“你那乡长,又能当得了几天呢?”
  李文汉一惊:“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卫民笑眯眯地问:“你今年多大?”
  “这叫什么话嘛?都六十喊得应了,什么叫多大?”李文汉气咻咻地嘟噜:“难道说还是三岁两岁不成?问得稀奇!”
  “这不就得了吗?”
  马廷山站在远处窃窃地阴笑。李文汉望了眼马廷山,又瞅了瞅周卫民,忽然明白,自己老喽,要到站了。

  18
  课堂上,陈贤忠全神贯注地向学生讲解着海明威的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他讲得神采飞扬、激情洋溢,仿佛他自己,正投身于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之中。
  学生们也听得津津有味,一个个冲他睁大了饥渴的眼睛。
  这就更是令他倍受鼓舞、激动万分。他那女生气的秀气面庞,也因激动而绚丽如霞……
  别看陈贤忠在讲台上出口成章、口若悬河,一离开讲台他就言少语短,萎靡不振,整个人仿佛是大病初愈,蔫得扯不起阳气。当王校长陪同周卫民书记,来到他的寑室之时,他如同新兵第一次见到了将军,惊慌失措,惊慌得忘记了给长官敬礼——他居然把待客的基本礼节,也给忽略了。
  周卫民并不介意,而是大度地笑笑。
  坐定以后,王校长讲明了周书记的来历。他一听,更是惊慌得诚惶诚恐:“不不,我学的是教育,离开讲台我什么都不会。”
  陈贤忠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名合格的教师。可是,怎样才叫合格?恐怕谁也无法说清。他早已是优秀教师,也是模范教师。
  优秀也罢,模范也罢,他认为那称号仅仅只是称号而已。是领导和同事对自己的鼓励与鞭策,而并不是说自己在各方面都表现得完美无缺;也不能以优秀和模范自居,更不能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教师。他认为,他还需要继续努力,向合格教师靠拢。
  然而,他的“合格”标准到底有多高?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就连他深爱着的妻子,他也是只字未提,谁又能弄得清呢?
  但是,人们知道他爱教书这个职业,也知道他爱讲台、爱教鞭、更爱学生。一见到学生,他就精神抖擞;他只要登上讲台,就热情洋溢;一拿起教鞭,他就神采飞扬、风趣幽雅、口若悬河,巧妙地将自己的内心情感与书面知识相结合,使教义升华到一个全新的迷人境界……
  陈贤忠是康西县教育界的知名人物,是龙泉乡的靓丽楷模。对于他的种种优点,作为龙泉乡的老资格,周卫民又岂能不知?
  正是因为周卫民清楚这些,才决定将这个爱岗敬业、博爱仁厚的优秀模范教师,请进乡政府。他要陈贤忠用他的言行,去教教乡政府院里,那班个个认为自己是了不得的人物。他同样认为,陈贤忠是个难得的人才,有待培养、急需扶持,使他的才华能够更充分地发挥。
  还有一点,是周卫民内心的秘密,不便对人透露。他认为,堂堂龙泉乡,连个大学生也没有,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汉。平时连写个标语,也无人能够拿得动毛笔,还得赔着笑脸四处求人。这事儿传出去,真是丟尽了龙泉乡的脸面!
  眼前的这个陈贤忠,堂堂华中师范大学的高才生,文章写得秀丽,字也写得花妙,整材料写标语,粗细都精。周卫民恨不能立马拽他上任。
  至于周卫民和李文汉的打赌,那纯属巧合。就是没有那场赌,他也会把陈贤忠要到乡政府。但是,这一赌更便捷,李文汉无论如何也不会阻挠了。
  还有这王校长,舍不得放人是可以理解的——谁也不愿意随便放走一个优秀的人才。
  但是,这关系不大,关键是陈贤忠舍不得离开讲台。如果他执意不肯离开讲台、不肯舍下教鞭,那事情就难办了。
  望芬不愧是诗人,看问题深远,说出的话也颇具哲理:“谁是生成当官的料呀?不都是边当边学吗?那么深奥的文化知识都学会了、弄懂了,当官有什么难?当当学学,立马就会了。”
  陈贤忠嗤地笑了:“立马就会了!”
  他那两岁的女儿,起先只顾翻弄着属于她的小人书,一直没有过问大人的事情。这时,她却突然来了兴致,手里捏着小人书,过来趴在父亲的腿上,仰头冲他睁大明亮的眼睛,甜甜地喊着他,重复着他和妻子刚落音的那句话:“爸爸,立马就会了!”
  霎那间,所有的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仿佛这小女孩是猛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怪物,将四双眼睛牢牢地勾住。
  周卫民到底处世老道,脑瓜运转忒快。他不失时机地抓住这绝佳的一现昙花,生怕她会稍纵即逝。
  “这孩子真聪明,她也知道立马就会了!”周卫民乐呵呵地抱过小女孩说:“你算是和周爷爷啊,想到一个点上了。来来,让周爷爷抱抱这聪明的乖孙女!”
  小女孩并不怯生,温顺地坐到周爷爷的大腿上,双眼却顾盼着爸爸和妈妈。
  还没有等众人从惊诧中醒过神来,周卫民急忙趁热打铁:“说实在的,当官没有什么难的。你看我,斗大的字儿难认五背篓,不是照样当了几十年吗?而且还当上了党委书记哩!当官也没有什么巧,最大的特点就是心术要正,既要能为民着想,也要能为民做主。我看这些你全都具备。你是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又是优秀模范教师,当个小小的龙泉乡的秘书,那不是铲子掉进锅里——直捡的吗?再说啦,秘书虽然是干部的职称,却不直接干这干那,只是干些整理材料、写写标语之类的文墨活儿,既不担当什么责任,也不得罪什么人——你这种水平、你这种性格,再合适不过了。”
  周卫民专捡入耳的说,只差说凉水能点灯,汽油能当饮料。其目的只有一个,希望陈贤忠尽快应允,他才得以安心。
  可是,陈贤忠却依然犹豫不决。
  那个混账的王校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端坐如佛。他是存心想把事情弄砸!这人怎么能这样呢?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周卫民放下小女孩,急躁地取出旱烟锅,装上烟末点燃,使劲地吧嗒。一阵刺鼻的烟草味儿,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呛得小女孩急忙跑到门外去了,呛得陈贤忠和妻子直咳嗽。
  周卫民尴尬地笑了笑,到门外将烟灰砸出来,用脚踩灭。回到室内,手就有些抖了。
  可是,那个该死的王校长,依然板着一副丑里巴几的面孔,还真把自个当成了护法金刚!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周卫民的双手,加剧了颤抖的力度;就连嘴唇,也哆嗦得令人心生畏惧。
  望芬柔声细语地说:“去吧,这可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呀!人家周书记那么大的岁数了,苦口婆心地说了这老半天,你还好意思拂逆人家周书记的老面?”
  陈贤忠望了望妻子,又望了望表情凝重的周书记,用歉疚的眼神,回报了忧虑的王校长,宛如下了极大的决心,大有英勇就义的气势一咬牙说:“好吧,就冲周书记的这份真诚,我去当当试试!”
  周卫民在王校长无可奈何地揺头叹息之时,将烟锅砸在椅腿上,高兴得犹如半大的孩童:“哎,这就对喽!保准你一干上瘾!”
  就这样,陈贤忠念念不舍地告别了讲台,告别了教鞭,跋涉于他人生全新而陌生的又一旅程……

  19
  全国的换届选举尚未启动,康西县的换届选举,却出人意料地率先垂范。
  接到通知后,周卫民和李文汉,率两会代表,同乘一车,参加县委和县政府的换届选举。
  从前选举,由下至上,先由村组选出乡镇代表;乡镇换届选举落实以后,才产生县里的代表,才有资格参加县里的换届选举。而这一次,却反其道而行之,先着手县里的换届选举,然后才考虑下面乡镇的换届选举问题。这种作法,确实令人发笑,也令人悲哀。
  县里的换届选举已经有了定论,而各乡镇本届的人大代表,尚不知姓甚名谁?他们又怎么能够行使本届人大代表的合法选举权呢?而上届的人大代表,本身就无权进入本届的选举会场,却堂而皇之地行使了本届人大代表的选举权,这种越俎代庖的做法,的确令人深思!
  周卫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当选连任?连这一最基本的问题都不能确定,居然还糊里糊涂地跑来参加这次的县委换届选举,想来实在是荒诞无稽!
  带着这一疑惑,周卫民找到了即将出任市委副书记,而依然在职的县委书记唐赛礼。得到的回答令他惊讶:“选举只是形式,内定才是实质。你担那么多心干什么?六十岁之前,你永远是龙泉乡的党委书记。余耀华出任县委书记,你的位子更是铁定不移的!”
  既然还没有进行选举,就己经定下了余耀华是县委书记,就定妥了周卫民是龙泉乡的党委书记,说明一切早已安排就序,再作努力,也是徒然无益。
  余耀华这回显得特别谦恭,虽然没有和往常一样,周书记长、周书记短地像嘴上抹了蜜,但也没有称呼“您老周”,而是简称:“您!”
  仅此一变,已经足够了。周卫民的心里,也就熨贴多了。
  余耀华对自己能否当选为本届的县委书记并不乐观。从他的演讲上看出,他的确已经抱有一颗红星,两种准备:“选谁不选谁,代表们的心里早有定论,谁也强求不得。能当选或是不能当选,都应该端正态度,处之泰然。哪个岗位都需要人,无论站在哪个岗位上,都应该本着为国为民的指导思想去工作。假如我这次不幸落选,我会更加努力地工作,在工作中找出自己的不足,力争弥补那遗憾的不足。倘若我这次能够荣幸地当选为康西县的县委书记,我定将想方设法,使康西县的经济和建设,都能够向前迈出可喜的一大步!”
  马廷琴在这次换届选举期间更为活跃。她以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的身份,充分发挥她那妩媚的笑脸,穿梭于两会代表的每个角落,施展着她独具的才能。她对周卫民和李文汉尤为热情,还竭诚地邀请周卫民和李文汉,改日一定到她家里喝酒。
  周卫民近日不会去,改日也不会去。李文汉也不便前往。
  在这种关键的时候,马廷琴搞得如此张扬,全然不顾选举的规则与众人的感受,着实令周卫民气愤难平。
  可是,他却投了余耀华一票。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当时的这一做法,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
  选举结果,正如唐赛礼所说的那样,余耀华当选为县委书记,周卫民也当选为县委委员。
  令周卫民担忧的是,万一龙泉乡的换届选举使他落选,他这个本届的县委委员,该以何面目面对龙泉乡的父老乡亲?
  当年,周卫民预言余耀华能当县长。今天,余耀华已经当上了县委书记,比县长还壮!由此可见,那小子确实是家族鸿发、官运亨通,三十啷当岁,竟然如此达意,将来那小子恐怕还能当省长哩!
  周卫民既高兴,也悲哀。他高兴的是,自己选送的人才,毕竟不是草包、不是废物,而是可造之才。他悲哀的是,如此荒谬地无视《选举法》,是国家的不幸、是康西的不幸、是百姓的悲哀!
  县委如此,县政府的换届选举,究竟是何景况?是不是也早已内定呢?
  “早已定妥,还选个什么举呀?”李文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抱怨:“纯粹是瞎子点灯,摆个亮头罢了!”
  周卫民这回并不怎么吃惊,而是觉得内心沉重。

  20
  周卫民和李文汉各怀心思,盲目地随众人溜达。溜达到康西广场,见一班人正雀跃一堆。他俩也拢去看究竟,原来是几个江湖游艺耍把戏。两人被把戏吸引住了。
  那明晃晃的刀子,从口中插入,竟然丝毫未伤。那刀子怎么看也有一尺来长,插入咽喉,犹如插入刀鞘一样。这就是把戏的神奇与奥妙,局外人的确难以弄懂,一如这次康西县的换届选举,其中定然暗藏玄机。只是,局外人不知道妙在何处罢了。
  还有这位,锋利的玻璃碴儿,他也能大把地塞进嘴里,如同嚼豆;即便是全部吞食,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样的表现。那舌头、那胃,难道都是钢铁铸造?
  他妈的,这世界上的怪人怪事儿,也实在是多得万怪!
  周卫民瞅得惊诧、看得入神,猛然觉得腰际有些动静。他不露声色地迅疾一把抓住一只瘦小的手,动作之间衣襟掀起,烟锅朝上,烟嘴儿向下,屁股后面露出一截蓝幽幽的玩意儿。被抓之人一眼瞅见那蓝幽幽的玩意儿,吓得立即跪下,连连告饶。
  明眼人将这一幕看得清楚,却又弄不清楚那蓝幽幽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忽然有人惊讶地问他的同伴:“老周身上怎么揣那玩意儿?”
  被问者莫明其妙:“什么玩意儿?”
  “手枪呀!”
  于是引起一声朗笑:“什么呀?那是他的发小——盒子炮。”
  周卫民爱吸旱烟,熟悉他的人,无人不知。他的烟锅从不离身,也不是什么秘密。他曾经跟李文汉开着玩说:“我这烟锅,比我的老伴跟我还要跟得紧,从不离身,即使是夜里睡觉,它也赖在裤款上不肯挪地儿。”
  这话虽是玩笑,却也不乏其实。他的烟锅不长,从烟锅到烟嘴,六寸有余。铜锅、石嘴,中间连着一截三寸来长的山竹根;在烟嘴和竹根的衔接处,系着一只羊皮烟袋。他的烟锅从来不装入口袋,而是插入右侧特定的裤款里。他说那样少占地儿,携带方便,还不易丟失,走哪儿带哪儿,除非你把他的裤子摸了去,否则,一准万无一失。
  由此看来,他的旱烟锅和老伴,前者的确贴得更黏糊——难怪余耀华将他和烟比喻成:“刚圆房的小俩口,粘得紧”的了。至于后者,相比之下,确实相差甚远。有人把他的旱烟锅比喻成他的“发小”,也的确有几分道理。这其中的道理,无须絮说,明白人一点即通。
  在穿衬衣还热得汗流浃背的夏天,很容易识别那裤腰上的玩意儿,是一支小巧的旱烟锅。而时值秋冬和春季,你就很难识别他的屁股上,那鼓鼓囊囊的玩意儿是支烟锅;却很容易令人联想到那便衣警察,别在屁股后面的手枪。刚才,那小偷起先是将那意儿,误认是钱袋,之后又将其误认成手枪。活生生一曲闹剧。
  小偷倒是不费劲地给逮住了,而周卫民那“盒子炮”的雅号,从此就在康西县乡镇以上的干部中传开了;而龙泉乡,就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21
  龙泉乡的换届选举表明,周卫民的顾虑显然是多余的。他再度当选为龙泉乡的党委书记,他也再度确信了内定的实质性。他那县委委员,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顺了。
  李文汉的落选,原本就在意料之中。而马廷山当选为龙泉乡的政府乡长,的确令周卫民十分惊讶!他认定马廷山从中舞弊、暗拉选票。他向县委汇报了他的想法,要求重新选举。可是,却被新当选的县委书记给压下了。
  这是秃子头上的胎记——明阴暗。马廷山是余耀华的大舅子,你不服不行。纵然内心愤慨,却也无可奈何。
  转念想想,县委、县政府的换届选举尚且舞弊,何况这个小小的龙泉乡,岂能有光明之理?所幸的是,陈贤忠当选为副乡长——这当然是周卫民暗中搀扶的结果。要说弊,这种暗中搀扶的做法,也逃脱不掉舞弊之嫌。谁舞弊、谁光明?谁又能说得清呢?关键是凭各人的喜好与憎恶所定。
  周卫民获得了可靠的消息,康西县这次换届选举的严重舞弊,居然被人捅到省里了。省委和省政府下令,解散康西县的本届政府班子,正副县长,由省委组织部和省人事厅直接任命。
  据说,省里任命来的县长,是个乳嗅未干的奶油小生,年龄不及三十岁,名叫冯建国。周卫民简直不敢想象,一个不足三十岁的奶油小生,怎么能够当得好这个地理环境与人文习俗,都极其复杂的康西县县长呢?
  周卫民一想到省委、省政府的决定,就想将马廷山暗拉选票的事捅到市里。哪怕是让市里任命乡长都行,他就是看不惯马廷山那德行。当一个龙泉乡的武装部长,已经是神气活现、趾高气扬。如果让他当上了乡长,他岂不是要仗着他的妹夫能够在上面摆谱,跋扈得骑到他周卫民的头上拉屎!
  可是,没有等到他拟定好弹劾马廷山的说辞,县委组织部的黄部长来了电话,要他到县里去接新一任的武装部长。
  他没好气地说:“龙泉乡的武装部长是马廷山,再不需要什么武装部长了!”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说:“马廷山既当乡长,又当部长,你认为合适吗?”
  周卫民说:“什么乡长?暗拉选票的乡长也能上算?”
  电话里说:“你看见他拉选票了?有谁能证明他马廷山暗拉选票?不要认为他是新任县委书记的大舅子,就什么事情都往暗里想嘛!”
  周卫民被噎得没词了。他虽然气得浑身直哆嗦,却又找不出辩驳的言辞。
  “好吧,就这样。”黄部长还算通情达理:“你来看看,这人你中意,就领走;不中意,我也不勉强。你要是不来,可别后悔哟!人家可是堂堂的中校副团长哩!”
  中校副团长能到龙泉乡来当武装部长?这事新鲜,也够刺激。他经不住诱惑,决定跑一趟瞅瞅。
  周卫民来到县委组织部,那位中校副团长有事刚出去。黄部长在这个空隙,简明扼要地介绍了那位中校副团长的基本情况——中校张重武,本县寺坪人,三十五岁,七八年入伍,上过越南战场、立过战功、上过军校。他之所以回到康西,是因为他在部队的一次摔跤比赛中误伤了人,而被降级转业。
  周卫民一听怒火中烧:“摔跤过失伤人就降级勒令转业?真他妈混蛋!行,这人我要了。”
  那中校副团长一个标准的军礼,更是把个周卫民敬得飘然若仙。细看那人,五尺四、五的身材,一身崭新的草绿色军装,肩章是两杠一星,高大魁梧、威风凛凛,典型的军人气派。
  这人比马廷山强多了。马廷山当年退伍是个兵,而这位,却是中校副团长。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岂能相提并论?
  只是,让一个堂堂的中校副团长,屈尊移驾,到小小的龙泉乡任武装部长,真有点导弹打臭虫,大材﹙才﹚小用的味道。
  也许是出于同情,或许是因为义愤,档案也不必细看了,当即将人领回了龙泉。新的武装部长既然已经到任,对马廷山那暗拉选票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
  可是,当周卫民冷静下来,他终于明白,自己由于一时义气用事,竟然中了余耀华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22
  后来,周卫民笑着对刘畅说,他跟李文汉当初的那场赌,都不能上算。陈贤忠由秘书到副乡长,虽然目前还很难看出端倪,可他毕竟是直线上升。李文汉这乡长不当,并不是因赌所输,而是大势所趋、年龄所限。他也没赖着要周卫民将他的龙儿提上去,而是通过他那在市里当司法局长的大女婿,转弯抹角地将儿子弄到龙泉烟站当站长。
  烟站站长,官职不大。但是,在这种植烤烟风行的龙泉乡,那看似不起眼的职位,却是一个油水汪汪的肥缺。
  那小子高中一混完,就不混了,靠本事闯出去绝对不可能;除此而外,唯有当兵,才是谋求仕途的最佳途径。可是,他李文汉只有这么一个独子龙蛋,万一出征打仗怎么办?遇上抢险救灾,一旦穿上军装,就得首当其冲地扛起那份艰险;还有那围捕罪犯、平息叛乱,既然是兵,就得随时听令——那可都是玩命的危险活儿!玩命的危险活儿,他李文汉的独子龙蛋,是绝对不能干的!
  既然这乡长已经落选了,固然是美其名曰为提前退休,李文汉觉得再呆在这个院子里,就不是那么自然了。原先那一张张谦恭温和的笑脸,如今都突然古板起来。尤其是马廷山,成天板起一副马不像马、驴不像驴的面孔。那样子,好像是生怕他李文汉,趁他马廷山不备,将他暗拉选票得来的乡长偷走似的,时刻对他李文汉戒备森严。
  算了,卷铺盖回家。回家陪老伴闲呱嗒,看旭日东升,驱散迷雾;赏夕阳似火,照得西天一片红;还能朝朝暮暮对那喷涌的龙泉耳濡目染——大自然的美尽情地领略,家庭的温馨尽情地品尝。不用操心劳神,工资照拿,逍遥赛神仙,何乐而不为呢?
  虽然奋斗了一生,到头来,只干到这乡长的份上,确实令人遗憾、令人惭愧。可是,毕竟一生平安,没有栽跟头、没有出差、安全正点、平稳退隐,也实属不幸中的万幸!假如不是老婆……
  算了,不想这些了,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去球喽,只有将希望寄托在那独子龙蛋的身上了!儿子虽然学历太低,文化差劲,可是有龙脉庇佑、有他的那两个姐夫关照,日后定能前途无量。
  想到龙蛋,龙蛋便来了。儿子生得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生成一副英俊的模样。所不同的是,这小子居然蓄起了胡子。
  他本想斥责儿子,你这种谱儿摆得有些过了;是无视尊长、欺老压少的不良表现。你那臭德行得改改才行!
  可是,当他一想到如今的年轻人都这样,也就作罢。
  周卫民率一班文武,为李文汉这个告老还乡的老乡长送行。那班人,一个个满脸堆笑地安慰着李老乡长,并祝福他身体健康、晚年幸福!
  李文汉也回他们一声声祝福,祝他们工作顺利、前程似锦!
  前天,周卫民提出要为他开个欢送会,被他谢绝了。欢送什么呀?往高处走,欢送一下,的确能够令人倍受鼓舞,增添更上一层楼的信心和勇气。这落选的乡长开欢送会,是个什么滋味?李文汉到现在还后悔,大不该去参加那个换届选举。以乡长的身份去参加选举,自己虽然不属于那被拉的选票之列,到底还是碰了一鼻子灰。现在,被任命的新官肯定更是意得志满、洋洋自乐。而他自己,竟然落选,不得不灰溜溜地躲回老家,避人鄙夷、躲人鄙视!妈的,丟死人了!
  依依不舍地看罢最后一眼自己睡过的床铺、坐过的椅子,目光移到乡政府办公室里,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位子。那位子,极其夸张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仿佛正对他满含嘲讽。他恼怒地撤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昂首朝吉普车走去。
  等候已久的司机,已经将行旅搬到了车上。可是,他还得向这班相送的人,假模假样地客套一番。他握住周卫民那有力的大手,显得情真意切地说:“老周啊,我走了之后,这副担子,可就全落到了你的肩上啊!”
  周卫民朗笑着说:“怎么会呢?不是还有马乡长吗?还有贤忠和重武挑大梁哩!”
  对周卫民所寄望的这些人,李文汉压根就瞧不起。不过,不在其位,就不谋其政。管他呢,是好是坏,全和他李文汉没有关系。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说出的却是另有其词:“这些年轻人,都是我们龙泉乡的栋梁啊!龙泉乡的未来,将寄托在他们的身上!”
  他刚扭头,发现儿子正朝院外跑去。放眼望去,见吴启兰站在院门口,冲儿子眯笑。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可是片刻之后,他却又舒展地笑了。
  儿子将吴启兰领到跟前,对他说:“爸,便道把启兰带回去。”
  他说:“不知道车内有没有空座?”
  司机立刻说有。他也就没话可说了。
  这丫头实在是太美了,跟她的母亲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招人喜欢、惹人爱怜。但不知她时母亲最近怎么样?虽然相隔不远,却素无来往;偶尔碰上,也是形同陌路,互不吱声。唉……
  他忽然发现,人们的眼睛如同钩子,将吴启兰紧紧地勾住不放;就连一贯腼腆的陈贤忠,也宛如置身于美妙的梦幻之中,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吴启兰的脸不肯挪开。
  吴启兰却开朗大方,冲陈贤忠甜甜地笑了笑说:“陈老师,您也在这儿呀!”
  陈贤忠如梦初醒,连连支吾:“呃,我也在这儿。”
  李昌龙说:“人家现在已经不是陈老师了,还喊陈老师?”
  吴启兰说:“不是陈老师,那是什么?”
  李昌龙说:“人家现在已经是大乡长了!”
  “嘿嘿,大乡长!”吴启兰嬉笑着钻进吉普车,复之将头伸出车窗外,冲陈贤忠嗤笑不已:“真看不出,陈老师还能当大乡长!”
  幸亏司机及时发动了引擎,才提前结束了这一尴尬。
  李文汉微笑着同众人逐一握手道别,还热情地邀请大家到他家里做客。钻进车内,他还不忘伸出头来,再次邀请:“老周,抽空带大家到家里聚一聚,尝尝你嫂子做的熏腊肉、尝尝你嫂子做的酸浆糊糊。”
  大家纷纷说:“改日一定豋门拜望。”
  车子开出院外,周卫民紧赶几步,冲李文汉频频招手:“老李,记住常回来看看!”
  李文汉不假思索地郑重承诺:“我一定常回来看望大家。”
  可是,他的内心,却气得尿流——回来?回来看谁的脸色呀?真他妈扯淡!
  车子在人们的视线内消失。李昌龙旁若无人地来到陈贤忠身旁,拍一下他的肩头说:“咱俩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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