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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变质的眼镜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2-22 21:44:50      字数:15111

  6
  龙泉喷涌,訇然雷动。
  那訇然雷动的龙泉,俊美而靓丽,永久地挂在刘畅的眼前,定格于他的脑海,令他激动不已、梦牵魂绕、难以忘怀!
  早在二十年前,周卫民书记就感情复杂、意味深长地告诉刘畅,龙泉乡种植烤烟,是在龙泉撤区建乡,成立乡政府的第二年春季,才形成决议。
  周卫民书记说,当时,龙泉乡接到县委、县政府的指示精神,正为种植烤烟思索酝酿的节骨眼上,从外地调来的挂职副乡长许先智,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极力反对。他引用了天文地理和《周易》八卦的许多理论,论证了龙泉属水,烤烟属火。他说,根据龙泉乡的地理环境,修筑水库、发展林果业和畜牧业,才符合天道地理;而种植烤烟,则万万不可。他断言,龙泉乡种植烤烟是水火相尅,将会招致巨大的灾难!
  副乡长李文汉,对此言论嗤之以鼻。余耀华作为秘书,自然就不便插言。程书记和袁乡长已经是退休在即,犯不着和任何人较真。而且,他们都对那高深莫测的许先智心生敬畏,对水与火的理论也是一窍不通,即使是摆上几句谱,也道不出子丑寅卯。
  周卫民当时是龙泉乡的党委副书记。他说他虽然识字不多,对神学、玄学以及《周易》八卦也是一抹黑,但他生性倔强,受人定胜天的影响颇深。他偏不服那牛鬼蛇神的邪气!他装上旱烟末,点燃悠悠地吧嗒着,静等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等出人来驳斥许先智的天道地理和玄学神论。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砸出烟锅里的烟灰,语气平缓地说:“我倒认为,龙泉乡种植烤烟,并不是水火相尅,而是水乳交融。为什么呢?因为烟草燃烧后的烟雾是乳白色;烟叶生长期的焦油和尼古丁素,也是乳白色——所以说,龙泉乡种植烤烟,不是水火相尅,而是水乳交融。”
  李文汉率先鼓掌,称赞周卫民讲得好、讲得妙。
  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经戳穿神秘的面纱,就一文不值,更不足惧。许先智的天道地理也好,玄學神论也罢,经周卫民这么一撸,使人们的眼睛蓦然亮堂起来。人们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个外乡人,为了在这里扎住根脚而有意标榜自己,蓄意故弄玄虚、危言耸听。殊不知,他的这一阴险用心反而弄巧成拙,不仅没有博得众人的尊敬、赢得众人的信任,反而被人鄙视、遭人鄙夷,把自己给彻底地孤立起来了。
  如果不是碍于他是上级派来的,李文汉恨不得立马将他赶走。
  龙泉乡种植烤烟的决定,除许先智而外,全部通过。
  周卫民书记对刘畅说,龙泉乡决定种植烤烟,虽然已经行成了决议,可是,许先智却并没有因此而甘心。他依然厚着脸皮,劝程书记、劝袁乡长改变决策,取消种植烤烟;全力以赴地在龙泉峡口修筑水库,建造水电站;引导百姓大力种植果树,发展畜牧业和林果业。
  他心驰神往地说:“那将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面啊!那将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发展前景!”
  这样一来,弄得龙泉人更为恼火。
  千百年来,龙泉观上的龙泉,一直被四方的山民奉为圣水,只能顺其自然地任其流泻,供所到之处的人们分享,岂能违背天理擅自截流,而据为己有呢?更为严重的是,还企图建造水电站,这不是存心捣鬼吗?谁不知道龙泉峡两岸是伏龙卧虎宝地?特别是龙泉岭那伏龙宝地,就更是不允许任何人对它有半点伤害!
  李文汉气愤难平。他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那天说烤烟属火,龙泉属水,种植烤烟是水火相尅;今天又说建造水电站——电不是火吗?真是自相矛盾,愚蠢的小聪明!”
  许先智被呛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许久,他才愤然地一跺脚说:“既然你们都执迷不悟,只有让事实来说话了。”
  让事实说话就让事实说话,等到事实面临的那一天,再发表精辟论点也为时不晚。

  7
  周卫民书记说,种植烤烟跟许多新生事物一样,最初人们总是难以接受。
  当初,龙泉由区到公社、由公社到区、又由区到乡,行政机构几经变更,也令人们疑虑费解,甚至于忧心忡忡,最终还是得接受,也能适应。
  土地承包,以至于下放到户,起先绝大多数人都不能接受——生怕政策一变,运动一来,自己会成为斗争的对象、会成为众矢之的焦点。可是一旦有人带了头,且又相继勉为其难地接受这很难改变的事实。内心里纵然是忧虑重重,但受形势所迫,不接受也得接受。况且,那么多年的大锅饭,也着实吃得人们饥肠辘辘,连胃也缩成一团了,换种口味开开小灶,也许还能私下里补进一些油水。
  种植烤烟,跟土地下放到户一样,在这个闭塞的龙泉乡,也是一件新鲜事。种惯了土豆、红薯和大豆、高粱的人们,一旦让他们改弦易辙地去种植烤烟,还真有点像唱惯了小生,猛然被改唱花脸似的别别扭扭。
  不过不要紧,种植烤烟目前还只是试点,乡政府只是倡导,并不强迫。
  不强迫谁都不愿意种。
  于是,乡政府只得重新出台方案。那不强迫只是局限于普通百姓;干部就不同了,干部受政令约束。如果哪个村组干部胆敢违抗政令,就要考虑他的职务任免问题。
  于是乎,全乡所有的村组干部,以及脱产干部和公职人员的家属,都忧心忡忡地种上了烤烟,拖拖沓沓地盖起了烤烟炉。
  至于平民百姓,也有那么几个鬼精灵。能称之为鬼精灵的人,脑瓜定然好使,鬼点子一定很多,瞅事儿通常能准。
  鬼精灵们普遍认为,只要是当官的干的事情,你紧跟其后,准会没错。他们认为,自古至今,当官的只会占便宜,百姓才会吃亏上当。
  在种植烤烟这件事情上,他们更是有着独到的见解——如果种植烤烟成功,不仅收效可观,还能落个模范带头人的好名声;假如种植烤烟不幸失败,那么多干部一定会向上面讨救济、讨补贴,也能从下面捞到一些弥补损失的油水——干部捞到了,鬼精灵们也能沾光分些羹汤。
  甜头、甜头,头上甜,尾上不说是苦涩难咽,至少也是清淡无味。更有甚者,前面是鱼饵,后面是鱼钩,食饵者尽快开溜,否则,一经钩住,那可就后悔晚矣。
  胀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龙泉村的刘进财,不仅属于鬼精灵之列,而且还属于好赌之帮。这次种植烤烟,他压上了老本,决心陪着干部们赌一把。

  8
  周卫民书记对刘畅说,盖烤烟炉并不是所有的土质都能用,而是只有那沙少性粘的黄土,打成墙才磁板结实。
  盖烤烟炉用黄土打墙,费工费时,远非砖砌石垒,快捷省事。一间烤烟炉的四壁墙,十来个人没有个把星期很难打成。
  刘进财的烤烟炉打到第三天,他就将吴启贵找去了。
  别看吴启贵只有十几岁,却身坯髙大,俨然已是一个半大小伙。他为人忠厚、做事踏实、干活卖劲,无论干什么活,并不逊于一般的成年劳力。
  山里盖房做墙,多数用打锤打,做出的墙叫打墙。
  打锤成“丅”形,就像山里人背背篓常用的短打杵。但比短打杵又略高,比长打杵又矮了不少。杵杆高三尺左右,柄长两尺内外,杵杆下面是一个碗口大的圆铁圪塔。打打锤时,手握柄之两端,双腕拧劲,拧上杵下。
  打墙必须双人对打,还得喊号子。打墙的号子喊得越响亮,打锤下去的力度就越大。对打的两个人,一人喊,一人应,如古战场两军对垒,你敢叫阵,我敢应战。不叫就是休战,不应就是怯阵。
  喊号子有简单的,也有复杂的。简单的号子,只喊“嗨喽嗬”;复杂的号子,则可以根据各人的智慧尽情地发挥,荤的素的均可。而应号子,则只是“嗨喽”二字重复演变,却不能复杂。
  对打的二人,一喊一应,打锤拧上杵下,此起彼伏。如皮影戏里的打斗,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谁也不肯服输。
  吴启贵觉得,打墙呼号子,有趣过瘾。他首先爬上墙头,握住一把打锤,冲墙下的人们眯眯地笑,意思是说:“谁愿意跟我对上一阵?”
  李文高迎着他的目光,爬上墙去。
  吴启贵只有十四、五岁,根本就无力叫阵。别看他捞打锤捞得动劲儿,较上真能勉强应战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而李文高刚交四十,体格健壮,对吴启贵叫阵,简直是绰绰有余。
  于是,这一呼一应,就较上了劲。
  啊,那高昂浑厚的号子,极其鲜明地将大山的儿子那勤劳淳朴的本质,体现得酣畅淋漓——
  “嗨喽——嗬!”
  “嗨喽,嗨,嗨!”
  喊号子,一声高,一声低,仨字俩节拍,中间一字拖音较长,占去了一个节拍。而应号子,则是一声双音,两声单音,每个音符固定半个节拍,交替有致,忒赋韵味。而那打锤,一上一下,合为两拍;随着号子的音律,拧上杵下。每锤下去,一声闷响,仿佛震得山颤。
  “嗨喽——嗬!”
  “嗨,嗨喽,嗨!”
  一呼一应,四呼四应为一轮,轮流交替,总体不离“嗨喽嗬”仨字。打锤得直上直下,杵杆不能歪,一歪就缺乏应有的力度。李文高和吴启贵打得呼声连天,谁也不肯休战。
  打墙,得用两块木板,分别夹在两旁;木板的两头,还得用两根木杠固定两板之间的距离——那就是墙的厚度。木板一般宽约一尺五,长在八尺至一丈之间,土填其中,三层打满为一板。
  打墙属于武活,体力消耗极大,通常都有两班人轮流替换。打完一层,就换一班,歇的人也缓过了劲,打锤下去也有力度;墙打得结实,速度也快。
  可是,吴启贵已经同李文高打完了一层,正待下去喝口水缓缓劲儿,刘进财却爬上了墙头,要试试他吴启贵的钢火。
  吴启贵憨厚老实,极具幼稚而愚笨的冲劲。他见猴痩的刘进财向他叫阵,也没怎么顾虑,当即就答应应战。
  于是,刘进财就扯开了尖厉的嗓子,喊开了号子:“嗨喽——嗬!”
  吴启贵也不甘示弱地应上了:“嗨,嗨,嗨喽!”
  “嗨喽——嗬!”
  “嗨,嗨喽,嗨!”
  吴启贵到底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能够经受得起那连续两轮的捶打呢?打着打着,杵杆就有些歪了,号子也应得不是那么随意顺气了。
  刘进财虽然猴痩,可是他却正值壮年。更何况,这是为他自己干活,就是拼命也得撑着。
  吴启贵已经是连打锤也拧不起来了,佝偻着头;满头的大汗,更是雨点似的往下洒落。但是,他依然支撑着,声声应呼,尽量做到每一锤都落到实处。
  按照这山里人的规矩,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应者败阵,叫阵者就应该适而可止地中止呼号子。呼号子一旦中止,应号子也就自然而然地不存在了。等败阵者缓过劲儿来,再接着继续打下去。
  可是,刘进财却偏要穷追猛打。他不仅没有中止呼号,反而别具用心地喊起了复杂的号子,而愚笨且又极具冲劲的吴启贵,还要不识时误地硬撑下去。
  “吴启贵喽——嗬!”
  “嗨喽,嗨,嗨!”
  “别孬种喽——嗬!”
  “嗨,嗨,嗨喽!”
  “再孬种喽——嗬!”
  “嗨,嗨,嗨喽!”
  “日你妈喽——嗬!”
  “嗨,嗨喽,嗨!”
  可怜那尚未成年的吴启贵,实在是太累了。他一门心思地注重于打锤,并没有抵防到刘进财会借故骂他。而只知道盲目地应和,直到人们哄然大笑,他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心里一急,双眼昏花,一头栽倒墙下……

  9
  周卫民书记说,许先智小巧精瘦,从头到脚,恐怕不及五尺高;即使是冬天穿上棉衣,恐怕也凑不够一百斤。他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头额扁窄、颧骨突出、双眼深陷、嘴巴夸张地前伸,而且还带一副眼镜——怎么看,都不像人,而像一只猴子,更像从前电影里的汉奸特务。
  尤其是他那副晃眼的眼镜,弄得龙泉乡上上下下谁看他都觉得别扭。龙泉乡的大小干部几十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各色都有,谁也没有戴眼镜,唯独他这个外来的、酷似猴子的家伙,居然假模假样地充起斯文来了!
  有人说,许先智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曾经是专家、是学者。许先智对这些议论,也不置可否。问上他,也只能得到一个莫测高深的诡秘嬉笑。
  于是,人们就推测他这种故作深沉的神气劲儿,是巴望着人们按照他所设计的思路想问题,而往他的脸上贴金。
  但是,这金贴得却又过于笨拙。这就又令人们想到,既然是专家、是学者,为什么不呆在实验室里、不呆在书房里研究学问,而要跑到这鬼不生蛋的山旮旯里穷蹦跶?难道这鬼不生蛋的山眼里,有他许先智所研究的学问?
  鬼都不会相信!
  还有他那模样,鼓捣一下送到动物园去充猴子,还确实像极了。让他充专家、充学者,岂不是癞蛤蟆戴眼镜,愣充药王爷——模样倒是有那么一点儿像。可是,那呱呱的声腔,让人一听就知道不是药王爷,而是癞蛤蟆。
  许先智当人说,他其实就是龙泉人。可是,他的口音一点龙泉味也没有。有人为了弄清许先智到底是哪里人?还不辞辛劳地专门查找了许先智的档案。结果,许先智属于挂职的副乡长,根本就无档案可查。也就是说,许先智不属于正式的国家干部。但是,他究竟属于什么类型的人物?谁也说不清楚。
  于是,人们便顺理成章地想到,许先智极有可能是犯有什么错误,上面将他流放到这鬼不生蛋的山旮旯里来,是为了让他接受改造。
  这种推理如果成立,请试想一下,还有谁愿意理他?纵然他许先智能够把任何东西、任何事情都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人愿意听,更没有人愿意相信。
  既然人们对许先智持有先天的偏见,他也识趣,不再惹人嫌恶。
  许先智本身就是挂职干部,没有具体的工作,他也无须承担任何责任。按理,他应该乐得清闲。可是,他却因为他的构想没有被采纳,而憋闷闹心,成天郁闷不乐,缄默不语。为了排除内心的郁闷,他常常独自一人,在龙泉街内街外晃悠逛荡;也常常惹得-些淘气的小家伙,冲他撒牛粪羊屎。许先智也不与那班小家伙计较。
  但是,一次又一次的牛粪羊屎撒到身上,将他那不太受看的模样,装扮得更是臭味熏天,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弄得乡政府里的一班人,谁见了他都像是见到了瘟神,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匆匆躲避。
  他从不注重仪表,也从不乱花一分钱。可这一回,他只得咬牙破费买回香皂,将浑身上下彻底清洗,就连那原本就稀少得可怜的几根头发,也被他咬牙剐之。身上的臭味没有了,可是头发也没有了。他只得弄顶帽子,将那葫芦般溜光的脑壳盖上。
  从此,他再也不敢随便到街面上晃荡了,而是成天在乡政府院内闲溜达。人们看到他那目光呆滞的拖沓劲儿,比死了爹、没了娘,还要沮丧。
  这样过了有一段时间,人们发现许先智突然发疯着魔地往龙泉观上跑,往龙泉峡内跑。有人还经常看见他常常独自一人站在龙泉观上,冲那喷涌的龙泉发呆发愣,冲那蜿蜒向东的龙泉峡出神犯傻。还有人不止一次看见他由龙泉潭下,徒步跋涉,沿龙泉峡顺流而下,一直到五十里以外的龙泉峡口出来。
  后来,人们就发现许先智将自己反锁在寝室里,窗户紧闭。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跑累了,躺在床上睡觉,还是又在鼓捣什么新鲜玩意儿?
  许先智有时连饭也忘记了吃。常常是挨到硬是饿急了,才出来找大师傅讨些冷饭冷菜,对茬了事儿。至于上厕所,同样是憋急了才出来,一顿风快地排泄,立马就折身回到屋里,阖上了房门。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藏在屋里搞些什么名堂?

  10
  对于许先智的怪异举动,最为关注的要数马廷琴。马廷琴通过缜密的观察,发现许先智寝室里的灯光,不分白天黑夜都亮着。她常在夜静更深的时候凑近窗前,贴耳聆听。但是,除了翻书翻纸的响声,就是叹息和神经质的自言自语;有时也有咳嗽声,以及那困极入睡以后,发出的如雷鼾声。
  马廷琴也算是读书之人。她明白那个将自己锁在屋子里的瘦小男人,正拼命地研究着什么不被人知,甚至于是时下不能被人接受的东西。她打心眼里敬重这个瘦小而勤奋得近似疯狂的男人。如果能够拴住这个男人,对丈夫、对她本人,也许会有很大的帮助。
  她也曾经努力过多次,都被那不解风情的小男人,以冷漠的态度拒之于千里之外。这小男人确实有过人之处,一到天黑他就足不出户。你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是无空可钻。
  李文汉对许先智也十分关心,也常常在深更半夜,凑到窗前探究竟。有一次,他与马廷琴不期而遇,撞了个满怀,弄得两个人都极为尴尬。
  到底是李文汉精于世故,应变能力惊人。他拉住马廷琴的手轻轻地说:“有话外面说,惊动了别人,将会闹出许多闲话。”
  马廷琴亦有同感。于是,他们蹑手蹑脚、悄悄隐退,如同窃贼般地溜到乡政府院外,选择了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阴暗处。这时,马廷琴发觉她的手,仍然被李文汉捏着。她想抽回,却又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李文汉的亲家公在省里当厅长,那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马廷琴只有二十二岁,比李文汉的二丫头还小两岁!
  她楚楚可怜地对李文汉说:“李乡长,我不想在供销社干了。”
  李文汉说:“你想到哪儿干?”
  马廷琴说:“我想到乡政府。”
  “到乡妇联怎么样?”
  “能行吗?”
  “只要你夜里出来监视那许先智,这事儿我包了。”
  “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想什么!”
  “想什么?”
  “别,月亮和星星都望着我们哩!”
  “月亮和星星都会闭上眼睛。”
  面对艳丽的可人儿,李文汉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多岁。这娇小的女人,在他的眼睛里不断地幻化,幻化成一幅多少年来一直令他梦牵魂绕的美丽肖像,令他如醉如痴、酣畅销魂。他也终于从马廷琴的身上,找回了遗失已久的、男子汉的自尊!
  第二天,马廷琴发现许先智到邮电所去寄信。她尾随其后,可是只看到是寄往省城,至于收信人的姓名,她却没有看清。她想从邮箱里取出那封信,却遭到了邮政工作人员的严正警告——窥探他人信件的秘密是不道德的,甚至是违法的!
  晚上,她对李文汉说:“可惜,没有看清收信人的姓名。”
  许先智将信寄出之后,似乎安稳了许多。马廷琴变着法地问他,最近那么神秘,都忙些什么?
  他也能目光闪烁,充满了希望:“但愿这回能成!”
  马廷琴有些纳闷,这许先智该不会是中邪了吧?成天神经兮兮。尤其是他摘下眼镜的那副模样,简直令她不忍多看。啊,那深陷的眼眶,青幽幽发亮,仿佛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行尸冤鬼,令人毛骨悚然!
  于是,这个小小的乡政府院内,便被恐惧所笼罩。
  周卫民却说:“他那是为修筑水库劳心啊!”
  余耀华就讥笑许先智傻,傻得有卖的!
  李文汉说:“既然是乡党委决定了的事情,你根本就无法推翻。你一个痩弱丑陋的挂职猴子,你猴急能有什么用呢?”
  程书记附和说:“是呀,你又不是龙泉乡人,而且又是挂职的干部。你安安稳稳地混一段时间,是时候了拍屁股走人,多舒坦呀!你猴急什么呀?”
  袁乡长说:“龙泉乡的建设与发展,或好或坏,跟你许先智球弦不沾。你这样死钻牛角尖,不是傻蛋,就是二球!”

  11
  周卫民当时是分管农业的副书记,烤烟种植,自然也在他的管辖范围。
  周卫民爱吸旱烟,烟瘾还忒大,故而,对烤烟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有事无事就转悠到了烤烟种植基地,饶有兴趣地瞅烟农伺弄烤烟。
  李文汉将这些看在眼里,转着弯地同他闲呱嗒:“老周最近像是忙得紧哩!都忙活些什么呢?”
  周卫民明知道李文汉是找他寻乐,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温祥地笑了笑说:“忙活也说不上,只是去瞅瞅那烤烟抖弄得怎么样?”
  李文汉说:“你是分管农业的书记,怎么老盯住烤烟不放呢?我说老周啊,你这不是偏心眼吗?哎,你怎么不去瞅瞅别的农作物呢?你去瞅瞅它们,也算是咱领导对包谷、土豆和红薯的关心呀!”
  周卫民笑着说:“农民种田嘛,如同老和尚闭上俩眼拈珠诵经,抖弄得熟稔着哩!唯独这种植烤烟是新道道儿,他们是才起步的奶憨儿,走得格歪格歪,不盯紧点还成?弄砸喽,我这个分管农业的副书记,还当是不当啊?”
  余耀华了解周卫民的喜好,说出的话更为贴切:“您周书记呀,最爱的是什么?不就是吸溜两口吗?您和那烟是什么关系?”
  李文汉问:“什么关系?”
  余耀华笑了笑说:“刚圆房的小俩口,粘得紧哩!”
  李文汉嬉笑一声,悄悄地隐退。而周卫民,则毫无表情地取下旱烟锅,默默地装上烟末,点燃后一阵悠悠地吧嗒,浓浓的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眯缝着,对余耀华一顿好瞅。那眼神,犹如考古学家,全神贯注地研究秦始皇坟墓里那陶俑上的釉彩,瞅得余耀华像是被黄峰蛰伤了屁股!
  “啊,周书记,我多嘴。”余耀华诚惶诚恐地说:“请您别往心里去,我掌嘴!”
  随即“啪啪”两声掌在嘴上。于是,那被掌的嘴,即刻就红得像猴子的屁股。
  谁知,周卫民居然呵呵一乐:“你小子,还真能抖弄,将来准能当县长。”
  余耀华受宠若惊:“周书记,您不怪我?”
  周卫民扬起一只脚,在鞋底上磕去烟灰,朗声大笑,“哪能啊?你又没错。我正乐和哩!”

  12
  周卫民说,许先智将信寄了出去,大约在半个月之后,就有一封来自省城的回信。
  许先智接到省城的信,显得很兴奋。他除了在龙泉观上一呆一整天,还不辞辛劳地又由龙泉潭下,到龙泉峡口,跑了好几个来回。之后,又把自己锁在寝室里,忙活得连饭也不记得吃了。直到实在是饿得不行,才跌出室外,歪歪扭扭地像练猴拳,练到厨房里找大师傅,讨得一些冷菜剩饭,如饿鬼一般,狼吞虎咽地充填腹内。
  肚子填饱了,也就有了精神劲儿。于是,就又不见他出寝室门了,而且连窗户也是密不透光了。
  这个许先智,也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任你在门外怎么呼喊,他就是不应声。别看许先智对谁也不理会,但是对周卫民却是个例外。有几次,周卫民将饭菜打来,喊他出来吃了饭再抖弄。他有时还能应上那么一声:“搁窗台吧。”
  然而,有时周卫民一喊半天,里边竟然连一点声气也没有。周卫民真担心,那疯子该不会是因为他的那疯狂劲儿,折腾得趴到桌子上,永远也起不来了吧?
  可是,撞起门来,里面却又响起了声音:“我不饿。”
  周卫民也觉得,他这是杞人忧天,多管闲事。他也觉得这样被人拒之门外,很丟面子、很无趣。他也常常苦笑着摇头叹息——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只有混球才做得出来!
  许先智再次出来寄信的时候,人们发现他整个人,已经是形同枯槁,随便来那么一阵稍大点的风,就会将他刮倒。人们还惊诧地发现,那个形似枯槁、貌似厉鬼的人,常将眼镜摘下来擦拭。擦拭过后,还对着亮光照一照,看是否有破损的地方?
  从他那自言自语的神态上,人们可以断定,那镜片并未破损,而是度数达不到。
  “奇怪呀,镜片没有损伤,怎么就看啥啥昏暗呢?难道是这镜片变质了?”于是,他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竟然连制造眼镜也弄虚作假:“没戴多长时间呀,这么快就蜕化变质了?害得人看什么不是什么!那些人也真做得出来,连瞎子也糊弄!”
  但是,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他那样不分白天黑夜地对着灯光,瞅那蚂蚁大小的字迹,会令他那原本就不算健康的视力加速衰退。他的这种表现,和陈景润不留心将手表撞破,反而怀疑别人将他的手表砸破一样,完全是被那些数学方程式闹得昏头转向。他的这种表现,也正是那些勤奋的聪明人,甚至是志向高远的天才,所共有的迂腐与笨拙。
  省城终于又来信了。许先智读罢省城的来信后,兴奋得像一只快乐的猴子,练猴拳似的歪歪扭扭地找程书记、找袁乡长,讲出了他修建水电站的宏伟目标、讲出了开发矿泉水的伟大构想。
  可是,程书记却说:“你以为这是一件小事,说干就能干起来。”
  袁乡长则说:“那么大的一个工程,得花多少钱你知道吗?”
  许先智说:“不多,有百把万就能凑合。”
  程书记和袁乡长,简直差点把鼻子给气得歪到耳朵根子上去了。
  程书记说:“百把万不多!不多你拿出来看看。就算你能拿出八十万,我们乡政府挨家挨户地磕头,也磕不出那所欠的二十万哪!”
  许先智说:“我们可以写报告,向上面申请嘛。”
  袁乡长说:“那好,那就拜托你,代表我们龙泉乡给上面写报告。如果上面肯出资相助,我们肯定乐意接受。”
  没有等到许先智想好回答的言詞,李文汉就一头撞了进来,愤怒得犹如一头要吃人的狮子,冲他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安的什么心呀你?你是存心想害死我们龙泉人哪!谁不知道那龙泉不能截流啊?一旦截流就会天怒人怨。毛主席在世的时候,那样改天换地,也没人敢动这龙泉水的念想。你倒行,一来到龙泉乡就是这点子那主意,全是他妈的鬼点子馊主意!你有本事是吧?你有本事你去试试!那上面的两尊神像你可是看到了,那可是秦始皇和小龙女呀!连玉皇大帝都把那龙族之王没辙,如果不是如来佛祖出手相援,谁能镇得住他?你有本事放他出来,别说这小小的龙泉乡,恐怕整个天下都会大乱啊!”
  书记、乡长不肯替他说话;其他干部也都避而不见;就连他认为比较公正的周卫民,也仿佛是刻意躲着他这瘟神。
  他的心里一阵酸楚,那不太明亮的眼镜,就更是看什么不是什么了。他摘下眼镜,可劲地擦拭,重新戴上之后,并没有半点起色。他索性将眼镜摘了不戴。
  可是,那散乱而混浊的目光,哪里能分得清东南西北?
  许先智彻底失望了。从此,他再也不对任何人提及水库和电站的事情了。可是,他却变得更为寡言少语,成天像个哑巴;不管谁同他讲话,他都不理不睬。有时来了兴致,他又恨不得将眼睛抵住你的脸一顿好瞅。嘴里还说:“是你吗?听声音像你,可是看模样,却怎么也不是原先的你了。”
  有一回马廷琴喊他“许老师”。这一喊不打紧,喊得他似乎找回了亿万年前的那段美好的记忆。他兴奋得犹如一只顽劣的猴子,摇摆着向前,将眼镜往马廷琴的脸上抵,嘴里说:“是你吗?”
  “是我,许老师。”马廷琴激动得心儿发颤。她闭上眼睛,静等那一激动人心的时刻。
  “果然是你,怎么就越看越不像你了呢?”
  马廷琴一惊乍,就睁开了眼睛。这时她发现,许先智已经蹒跚而去。
  尽管许先智为修水库、建电站,甚至于为开发矿泉水,忙得不可开交,却并无半点实效;而且,还惹得李文汉一顿凶巴地臭骂。他虽然心中委屈,却也无可奈何。
  但是,他并没有因为李文汉的一顿臭骂而就此束手,而是仍然隔三差五地往龙泉观跑、往龙泉峡跑。
  周卫民就特别担心,就他那眼睛神,保不准哪一天晃悠了眼神,一脚踩空跌下悬崖,他这一辈子,就算是彻底地折腾得够数了。周卫民对他说:“你那视力已经太差劲了,老是惦记着跑那地方危险!”
  “是老周说这话吗?”他将眼镜抵住周卫民的脸,愣是一顿好瞅,终于瞅出究竟:“噢,是老周。变是变了,可是变化却也不大。”
  这顿瞅,瞅得眼睛酸涩。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那深陷的眼眶,随之,又可劲地擦拭着镜片。
  “我的视力其实并不是太差,从前检测过,左眼零点五,右眼零点四。”他戴上眼镜之后说:“肯定是这镜片质量不过关,戴着戴着,就蜕化了,就变质了。”
  周卫民想笑,可是他却笑不出来。他的内心凄苦地叹息不已:“唉,遇上这种愚倔的夫子,确实把他没辙。”

  13
  周卫民书记对刘畅说,余耀华为人圆滑乖巧。他能把方方面面都处理得滴水不漏,对周卫民就更是敬奉尤佳。
  李文汉还真是说话算数。他还真利用了一些关系,把马廷琴从供销社调到了乡妇联。虽然只是一个计划生育的协理人员,但大小有点权;而且,再也不用担当辛苦成天站柜台了。更为重要的是,她马廷琴已经向官场迈进了成功的一步;她也能成天活动在领导的身边,把握一切可以把握的时机。
  马廷琴聪明伶俐,更善于看风使舵。一张漂亮的脸妖艳妩媚、光彩照人;一张小巧的嘴儿,常常说出的话甜得沁心。她对谁都会媚笑盈盈、媚眼频传,弄得许多男人都觉得她对自己有那么-层意思。程书记和袁乡长,虽然都是快要退休的小老头,也常常被她那娇笑和传情的眉目,搞得心神不定。若不是两个老头定力扎实,努力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心驰神荡,还真会弄得晚节不保,犯下对不住老伴的错误了!
  马廷琴那娇笑的声浪与传情的眉目,对两个人失去应有的诱惑——一个是那近似疯狂的许先智;另一个就是,那成天板着一副紫铜色脸膛的周卫民。尤其是那周卫民,一双浓浓的眉毛下的大眼睛,仿佛含有一种撼人魂魄的凛然正气,令马廷琴望上一眼就会心生畏惧。马廷琴真没有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类不怒自威、正气凛然的男人!
  但是,不管怎么说,马廷琴由供销社调到乡妇联,确实给余耀华的社会背景和人际关系,涂抹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
  马廷琴依然对许先智表示出极大的热情。她依然常常在深更半夜和李文汉不期而遇,被李文汉牵着手,带到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关心着政治、时事与工作的问题。
  说来也巧,李文汉和马廷琴的父亲年龄相仿,可是在马廷琴看来,他却显得如此精神。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看也只能看上三十岁;尤其是他那入时的打扮,就更是显得他英俊潇洒。
  一阵苟且之后,马廷琴说:“哎,听说最近要增补一名副乡长,你知道吗?”
  李文汉说:“我已经向书记和乡长保荐了耀华。”
  “是吗?那我代他先谢谢你啦!”
  “不用啦,改天吧!这么连三赶四的谢,我还真有点吃不消!”
  “不嘛!我就要现在谢。”
  “有人来了。”
  一阵响声,令二人骤然紧张。但也仅仅是虚惊一场。那响声并非人为,也许是猫逮老鼠,或许是狗儿嬉耍。
  14
  大凡之人,无论多么正直清廉,都乐于被人颂扬、被人敬奉;而不愿意被人讥讽、遭人鄙夷。周卫民虽然为人正直豪爽,但他毕竟是人,而不是神。即使是神,也会对善意的颂扬与敬奉乐于接受,而对恶意的触犯予以惩罚。
  周卫民虽然厌恶马廷琴那妖冶的狐臊劲儿,也鄙视余耀华那露骨的阿谀与迎奉,可是他却并没有点破,更未劝诫。他像是喝下了迷魂汤,糊里糊涂地极力帮扶,破格将余耀华增补为副乡长。
  为此,余耀华对周卫民感激得泪水淋漓。为了表示对周卫民的感激,余耀华准备在荣家饭馆小聚,却被周卫民断然拒绝。
  “请客送礼”,属于孪生姐妹,请客不到,送礼也行。
  可是,那欢欢喜喜地代表着一片赤诚的一提“稻花香”,又灰溜溜地完璧归赵。
  周卫民爱吸烟,而且嗜烟近似如命,送烟准成。不曾想,那美丽的“阿诗玛”,在周卫民的眼里并不怎么受看,甚至于还显得奇丑无比。
  余耀华被这一连串的碰壁,搞得一筹莫展。
  假如周卫民是个性情中人,对风月之事看得不那么认真,让老婆出马,那人情就好还多了。可周卫民在情与性方面,简直就是固若磐石的护法金刚,谁也无法攻破。余耀华量定他的老婆,也没有那本事。
  面对着眼前的年轻人窘迫的神情,周卫民摸出旱烟锅说:“我只爱它,别的什么也不爱。它跟了我几十年,比我的老伴跟我的年限还要长,咱哥俩粘得紧,谁也不能把咱哥俩掰开。”
  余耀华刚将手伸进衣袋准备掏烟,听到周卫民将他的旱烟锅理论得如此宝贝,便连忙缩回了手。他害怕掏出纸烟,犯了周卫民的忌讳,只有暂时忍忍烟瘾。
  周卫民点燃烟锅,吧嗒了一阵又说:“你小子不是也说我们哥俩,是刚圆房的小俩口吗?”
  知恩图报,是中国人的本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是德与善的体现。余耀华受之于恩,却难能回报,时下确实心中有愧。即使是心中无愧,摆摆样子,也会令人刮目相看,众人也不会将他余耀华划入小人之列。否则,以后的路还长,宦海茫茫,波涛汹涌——万一遇到什么风险,谁还愿意伸手援助呀?
  余耀华着实显得有些急躁了:“周书记,您这也不接,那也不受,您叫我该怎样感谢您啊!”
  周卫民说:“我并不想图你的感谢。我这样做,也是看你确实是个人才。无论哪朝哪代,也不管是哪个国家,埋没人才,总是有违天意、有悖民心,甚至是有罪的!何况我们这是中国,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中国!如果埋没了你这么一个出色的人才,那将是我们这些多活了几年的老党员的罪过!——你懂我说的意思吗?”
  余耀华默默地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周卫民在椅腿上磕去烟灰后又说:“我这样做并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凭着我这个有着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的党性和做人的良心!”
  余耀华温驯得像一只绵羊,如同明事理的孝子,垂首静立,虔诚地倾听着家严的教诲。
  周卫民接着说:“如果你真的心存感激,我肯定是非常高兴的。”
  余耀华即刻喜形于色地问:“怎么谢您?只要您开口,我保证毫不推辞。”
  “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周卫民说:“将来一定会担任很重要的职务。我希望你日后地位高了,不要忘记和你一起工作、一起生活过的领导和同事,不要忘记龙泉乡,不要忘记龙泉乡的百姓。是龙泉水养育了你;是龙泉乡的百姓,教会了你做人的许多道理;是所有的领导和同事,协力将你扶持上去的。你想,这些你能忘吗?一句话,你日后如果能做一个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噢,那就是对我周卫民最好的答谢!”
  “周书记,我会记住您的话的!”余耀华犹如回头的浪子,见到了久别的亲爹,泪水淌流,语音哽噎:“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周卫民舒心地笑了。
  15
  这天傍晚,许先智从外面回来,突然对这班正在吃晚饭的乡干部说:“撞着鬼了!龙泉峡里还住着人。”
  人们不约而同地停箸愣神,个个面露诧异。
  许先智微张双臂,做出一个拄拐杖的样子,神情逼真地说:“拄着一副拐杖,格歪格歪吓我一大跳!我还当是鬼呢,拢身细瞅是个人。”
  李文汉将碗往桌子上一顿,愤懑地说:“疯了,准是疯了!我就住在龙泉岭,哪儿有人,哪儿没有人,我能不知道?龙泉峡里能住人?除非你这号神经巴几的活鬼老爱往那儿跑,那种鬼不生蛋的旮旯,恐怕连鬼也懒得去了!”
  “真的,是人,不是鬼。”许先智说:“我还跟他唠了一阵闲嗑哩!”
  李文汉惊诧不已。众人也都睁大了惊奇的眼睛。
  龙泉峽两岸,飞岩陡壁。一条幽深的峡谷里,常年难见阳光,处处阴森恐怖。别说峡谷内无处盖房,就算是有地方能盖起房子,也是无人敢住。
  李文汉说:“疯了,简直是疯了!弄得人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
  人们都觉得许先智的大脑有问题。就连周卫民也心生疑虑,这人该不是真着了魔吧?
  许先智见谁也不相信他的话,也就只好闭口不言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整天佝偻着头,常在乡政府院内“练猴拳。”人们再也没有看见他往龙泉观爬,也没有见他往龙泉峡跑了。他常常独自一人,仰望迷蒙的苍穹,唉声叹气:“难道我真的看走眼了?那人果真不是人,而是鬼?”
  他在心里发恨,过年回家,一定要配一副质量过硬的眼镜。
  终于有一天,上面突然来了一纸调令,将许先智调走了。至于去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李文汉为此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原本就不吸烟,可是他却特意买了一包“阿诗玛”,分撒给众人,以示庆贺。周卫民却没有接,而是取下旱烟锅,装上烟末,点燃后,旁若无人的吸了起来。
  唉!他妈的,这烟怎么就突然变得苦涩难咽呢?

  16
  龙泉乡种植烤烟,连续两年喜获丰收。为了鼓励农民更新观念,跟上改革的步伐,加快烤烟种植的发展,烟叶收购部门和乡政府,分别设立了相应的奖励。
  于是,龙泉乡的烤烟种植,犹如雨后春笋般地迅猛茁壮。
  龙泉乡种植烤烟,不仅巩固了地方财政、增强了国家的税率,百姓们也获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当初,许先智断言,龙泉乡种植烤烟是水火相尅,会招致巨大的灾难。两年过去了,事实证明,龙泉乡种植烤烟,并非水火相尅,更没有招致任何灾难,反而还应验了周卫民的那句话——水乳交融。
  如今,人们尝到了甜头,纷纷主动要求种植烤烟,要求扩大烤烟种植面积。就连那些曾经反对种植烤烟的人们,也一头扎进了烤烟的浪潮里,如圈囚已久的鸭子,终于冲出圈外而扎进池塘,游移欢畅。
  听哪,龙泉乡的山岭、沟壑,到处响起了盖烤烟炉打墙的欢快号子。那号子此起彼伏、竟相呼应、声震蓝天!同时,也震撼得那些勤于思索的人们,心慌意乱……
  周卫民依然担任着分管农业的副书记。看到百姓们干得红火、干得起劲,他那紫铜色的脸膛,也就常常挂满了笑容;那旱烟锅吧嗒得也顺溜,味道也香甜。
  艰难的日子,度日如年;顺心的时候,光阴飞逝。龙泉乡自从种上了烤烟,百姓的生活有了明显的改善,干部也过得清闲滋润。种子播下了一季又一季,烟叶打下了一茬又一茬,一晃过去了九年,弹指一挥间。
  而今,龙泉乡的百姓们,或房前、或屋后、或房屋旁边,全都夸张地耸立着比自身的住房还要考究的烤烟炉。仅此一项,就足以证明,龙泉乡种植烤烟,顺应了天时地利,更是深得民心。
  龙泉乡种植烤烟,已经有九年了。而许先智离开龙泉乡,已经是整整八年的时间。在那过去的八年里,程书记和袁乡长早已退休。余耀华由副乡长、到乡长,以至于到乡党委书记;并且,马上有望升迁到县委领导班子里。马廷琴由乡计生办的协理、到乡团委书记;去年,已经被县委书记直接要到了县委办公室,干上了副主任。而周卫民和李文汉,依然是副书记和副乡长。
  尽管李文汉曾多次求他那当厅长的亲家公暗中提携,可是,不知为什么,至今仍然不见动静。如今,他那亲家公已经退休,要想升迁恐怕更是难上加难。倒是马廷琴还比较念旧,答应尽快让他由副乡长,变成正乡长。
  现在,在龙泉乡里,人们早已将那个疯狂的许先智忘记得干干净净。可是周卫民,却依然记忆犹新。
  “有人变着法地撵我走。行,我走。”许先智临行前对周卫民说:“可是,一有机会,我还会回来——我一定要实现我的梦想。”
  变着法撵他走的人,就是李文汉。后来,周卫民才弄清,是李文汉通过他那当厅长的亲家公,七弯八拐地将许先智赶出了龙泉乡。但是,周卫民却一直没有弄明白,李文汉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真的以为许先智疯了?
  许先智的梦想,就是在龙泉峡修筑水库,建造水电站;利用龙泉水,开发矿泉水。
  周卫民也曾多次冷静地想过,许先智的构想,确实是一系列能够令龙泉乡脱贫致富的最佳途径,的确有着深远的历史意义,蕴含着长远的经济效应。
  可是,资金从哪里来呢?先撇开龙泉水是不是圣水的问题;单凭资金这一项,就是一副坚不可摧的枷锁,残酷地制约着你的自由。
  许先智当年也许真的可以想到办法。如果他能够想到办法,弄到资金,那的确是一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情。
  可是,八年了,至今不见许先智回来实现他的梦想。自从许先智离开以后,他住过的那间寑室,好长时间没有人敢住。都说那寝室里住过一个阴森恐怖的疯子,那屋子也充满了阴森恐怖。
  周卫民却偏不服邪。没有人敢住,他偏要住进去。说来还真有些邪乎,周卫民住进那房子以后,常常在深更半夜,模模糊糊地见许先智坐在桌前,或苦思冥想、或幽幽叹息、或奋笔疾书、或开怀朗笑。有好几次,他甚至于还看见许先智将眼镜摘下,对着灯光,翻来覆去地察看,嘴里还唠叨不休:“没戴多长时间呀,怎么就蜕化变质了呢?”
  周卫民也曾多次托人打听许先智的下落,结果是一无所获。仿佛那许先智一离开龙泉乡,就被空气给蒸发了,再也无法见到他的踪迹。难道他真的不在人世?周卫民曾多次在寂寥的夜晚见到的那许先智,难道是他从冥冥中回来,继续着他那未了心愿的缩影?周卫民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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