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天同黄明玉分手后，大玲哭着一口气跑回娘家大门口停了下来，她抹干了眼泪才进院子，爹在院子里收拾一些棍棒、断砖、碎瓦。弟弟的棺木只在院里停放了三天，把个小院造的破败不堪，弟弟出灵那天，还是村里的一个老光棍给扫了扫棺材底，以后院子里就再也没人打扫过。
　　进家门之前，大玲跟爹打了声招呼，屋子里传出一股糊味儿，她忙不失迭地跑了进去。娘坐在灶坑里一把接一把地往灶蹚里添柴，锅底的一小股火苗从灶膛的上方转出来，舔着灶台上的铁锅沿，火光红通通地映在娘脸上，屋子上空飘着一层烟熏火燎的蓝烟。
　　“娘，锅里是啥啊？烧糊啦！”大玲被呛得连声咳嗽。
　　“啊呀--粥糊了！”大兰子从灶坑里跳起身，一只干手慌慌张张地去掀锅盖，不小心烫着了手指，尖叫了一声，当啷一声响把个铝锅盖摔在了地上，锅里的粥早熬干了汤糊在锅上了，大玲手疾眼快舀来一瓢凉水倒进锅里，嗤啦一声，锅里爆炸似的腾起一大团白气。
　　白气把母女两吞了进去，转眼又吐了出来，屋里的烟气好大一会才散尽，锅里的米粥成了黑糊糊。大兰子瞪着鼓泡眼睛开始骂大玲，都是她不早点回家做饭，今天才弄成这个样子，如若不是她恰巧赶回来，还不知道又要酿成什么大祸。絮叨着她又念起了儿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干嚎起来。
　　院子里的崔占海惊吓的又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踉踉跄跄跌进屋来，瞪大双眼瞧着地上的妻子责问大玲：“你又和说啥了，还嫌这个家不安生啊？”
　　大玲立刻受委屈地说：“她把锅里的米粥烧糊了，怨我回来晚啦！”
　　“糊就糊了，糊了倒掉再重做，娘俩整天有啥呛呛的，好好的一个家，现在都成这个样子了，唉--”崔占海长叹了口气伸手把妻子扶起进了里屋，大兰子还在边哭边数落大玲的不是。
　　大玲噼里啪啦的洗涮糊粥的锅，眼泪一颗颗地掉进锅里，心里别提多伤心了。她今天心里不痛快，村口遇见黄明玉的一刹那，她想起了弟弟。回娘家的路上，她跟黄明玉虽没说上几句话，但听得出黄明玉话里话外还在记恨她，如果当时不是娘的逼迫，她哪能离开家嫁给老男人?想想她都恨她，现在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她造成的。
　　尤其是看见黄明玉精神不振落魄的样子，她心里更是刀绞一样，想想杏树弯那时快乐的他和现在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真不知他这几年遭了什么样的罪受了什么样的苦。
　　也许是崔大玲遗传了母亲年轻貌美的基因，十五岁就出落得风姿翩翩、娉婷玉立。一米六五的身材，苗条丰满，那小巧的鼻子，秀气的嘴巴，桃花瓣儿一样的朱唇，珍珠般一样的牙齿，如果这些灵气全修在一个人身上，足够她伶牙俐齿的天分了。
　　初中只上了一年学，大玲死活再也不愿读书了，原因是受不了镇上那些混混们的纠缠。大兰子素来跟她是水火不相济，她不读书，正和她心事，于是在村里放出了提媒说亲的口风，引得村里村外的媒人蜂拥而至，踢破了门槛儿。
　　对于百里挑一的美人崔大玲来说，提媒说亲的多了倒成了件坏事情，她还没有个眉目，大兰子自己倒先挑花了眼。今天东家叫去吃顿饭，明天西家拎来两个水果罐头，后天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送来两包点心，她都要喜滋滋的应承下来，好像她手里不知有多少个女儿要等着出嫁。
　　当众多媒人在崔大玲家像走马灯一过的时候，村里传她的闲话可就是五花八门了，这个说，大兰子认钱不认人······那个说，大玲心劲儿高，是想嫁个城里有工作男人······还有人说，她娘年轻不清白，闺女也好不了哪儿去······
　　黄明玉辍学后，村里人有意要搓和这段姻缘，但是却遭到了大兰子的极力反对。如果黄长海家境富裕，或者至少不像现在这样贫穷，兴许大兰子还能考虑考虑。可是面对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境，大兰子不得不像看贼似的看着女儿，深怕稍有个闪失，断了自己即将到手的财路。
　　每当看到上门的媒人垂头丧气的离开，崔大玲脸上就有一种胜利的喜悦。而这个时候也正是大兰子大发雷霆的时候，她干脆把眼镜恶狠狠地摘下来摔到一边，瞪着凶巴巴的双眼，干细的手指指向女儿大吼大叫：“这个也相不中，那个又不愿意，你是想成心气死老娘，啊？反正我不管，再有媒人上门儿来，不管穷富，你都得应承下来，听见没？”
　　“你这是逼婚！是在犯法！”崔大玲没好气的嚷嚷。
　　“犯甚法？老娘的话就是法。咋？老娘屎一把尿一把的拉扯大你，吃指不上你，喝指不上你，做主替你找个婆家，难道还把老娘送去坐牢不成？”大兰子的脸煞白，嘴里的唾沫星子乱飞。她只知道杀人放火犯法，偷盗犯法，何有嫁闺女会犯法。她的话在这个家里就是法，错也是对的，对的更对。
　　“不随心我就不嫁，我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崔大玲气愤地说。
　　“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那个讨吃鬼黄二小（黄明玉）？老娘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他甭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事儿，乘早死了心。”大兰子气得咬牙跺脚地嚷。
　　“你管不着，这都甚年代啦！我找对象？还是你找对象？”
　　“想叫老娘不管你，行！你得先想想你兄弟，他可也老大不小啦，娶媳妇还就靠你姐俩两个，怎么着？想吃里扒外啊”
　　“拿我们的幸福给你儿子换媳妇，卑鄙！亏你也能想得出来。”崔大玲一摔门出了屋子，大兰子还在屋里吼叫谩骂。
　　崔大玲真不敢想象，如果就这样继续吵闹下去，她和母亲的关系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每次这样一离开屋子，鼻子里就酸酸的，像堵了什么东西。有时候她觉得母亲心太狠了，她眼里只有她的儿子，而她和妹妹只是她给儿子娶媳妇的筹码。她在家里骄横跋扈，为所欲为，爹忍气吞声看了她一辈子眼色，爹能容忍，她可忍不得。
　　人到绝望的时候，通常会想到了死。以崔大玲的个性无论如何是不会做那种傻事的，她认为软弱的人才会走那个极端。她想到的是离家出走。
　　打算走的前一天，她约黄明玉去了村里最美的地方－－杏树湾，当时刚刚入夏，杏树早已过了花期，杏树上缀满了大大小小翠绿的果实。那天他们是第一次单独相处，说了好多开心的事情，但崔大玲对自己打算离家出走的事情却只字未提。那天他们有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崔大玲流出了幸福的眼泪。
　　真要离开家的那天，崔大玲心里像打破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品尝到了。突然第一次觉得自己懦弱的厉害，像一根风干了的稻草，一遇风霜就得折断。
　　一路上她不知回了多少次头，看着村口那条灰突突小路。她多么盼望在她猛然的回头一刻，黄明玉会出现在村口，并且呼喊着向她跑过来，然而这一切都是在做梦。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心里一边想一边默念着黄明玉的名字，离村口越来越远了。她是多么渴望他能陪在身边，天涯海角她都愿往。她愿意离开那样的家庭，可村子里有她搁不下的一颗心。
　　黄明玉回村的第二天，架在电杆上的的高音大喇叭吵炸了锅：“全体村民们注意了，全体村民们注意了，现在广播村委会通知，承包蔬菜大棚的户主们，吃罢了早饭，来村委会交钱签订承包合同，今天最后一天拉啊！今天最后一天拉啊······”
　　一遍、两遍······村长憨厚的声音在喇叭里催促着。
　　“起吧？根儿，起来娘给做点好饭吃，吃罢饭还给娘回城里打工吧！现在你的婚事儿也有着落了，就等你赚钱回来订婚，你爹还打算过几天找几个亲戚拉石头扎新房根基呢，娘跟你爹盘算啦，咱家就你一个儿子，我们准备漂漂亮亮盖三间大瓦房让村里人瞧瞧。”张金额守在儿子跟前越说越高兴，满脑子里想都是暖心窝子的好事儿。
　　她知道儿子现在也不过像似患了伤风感冒，折腾折腾，过过劲儿，还得乖乖的打工去。因为儿子很听她的话，也知道这个穷家过得不容易，年轻人耍耍性子，闹闹脾气都是常有的事儿。虽然家是穷了点儿，可儿子也是从小娇生惯养惯了的。
　　黄明玉躺在被窝里的没吭声，娘的一番话他根本没听进耳朵里，他双眼盯在屋子的纸糊顶棚上，痴呆呆的眨也不眨。他一心想种地，可承包土地的钱从哪儿来？跟爹娘要？他们不同意种地，当然半个镚子儿也抠不出来。没钱就包不上地，包不上土地他的一切美好愿望都成了泡影。
　　黄长海坐在被窝里慢慢腾腾地穿衣服，阴沉了一宿的干脸也没晴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每穿好一件衣服就将一只手赶紧捂在腮帮子上，呲牙咧嘴地哼哼，好像夜里不知挨了谁的一顿揍。
　　“你是咋的啦？一大清早就哼哼呀呀地叫唤。”张金娥见儿子不说话，把头转向丈夫心烦气躁地问，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斑驳在张金娥的脸上，刺眼的光芒撕碎了她脸上近三十多年来的岁月痕迹。
　　“牙疼！”黄长海扭曲着干脸说，从炕上跳下地手提着裤子出院解手去了。
　　“真麻烦！”黄明玉干脆把被子往上一拉，蒙住了头。钱、钱······的声音在耳朵里嗡嗡作响。过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他干脆哄的一下将被子掀开，坐了起来，三下五除二穿戴好了衣服，脸也没洗一把，便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