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盲妻

　　“梳成我们满人的发式，看着,我看比原来更美呢。”给她小心翼翼梳完了把子头，穆塔嘉为加克玛依小心翼翼地摸着淡蓝的眼影。那淡蓝色浮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那睫毛似乎就是一片黑色的礁石，而那蓝色，就是一片海。
　　“姑姑您别夸我了，再夸我都不好意思了。”加克玛依安安静静坐着，听着门外丹洛琪和额图浑俩人的嬉闹声。额图浑来了以后，平日里只能跟小母狼阿娅玩闹,丹洛琪跟他很快便熟稔了起来。俩人按辈分虽是姑侄，可毕竟丹洛琪就大了额图浑三岁，倒更像是姐弟。
　　安顿好了家，又在盛京城的一个铁器铺里谋了个差事后，日子算是完全安定下来了。由于先前勒克德浑并没有恢复加克玛依小福晋的地位，一切都安稳后，今个准备带着她去父亲坟前，让几位长辈们再为他们证婚一次了。
　　“我猜你肚子里如果是个小格格，肯定跟你一样是个美人胚子。”穆塔嘉在她的眼角也稍稍抹了些许脂粉。
　　“那就未必了呢，您看额图浑是个小阿哥，结果居然是长得像我。”她的话语有些咽然了，肚子里的孩子，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孩子的模样。
　　“好了，来，我给你披下披风呐。”为她梳妆后，穆塔嘉将她那一身正红旗军服的披风，罩上了她那一身喜庆的旗装。
　　“额图浑丹洛琪！你们快进来！”穆塔嘉朝着正和小母狼玩得不亦乐乎的两个孩子喊着。丹洛琪一听母亲喊她，赶忙拉了额图浑奔了进来，那小母狼乖乖跟在她的身后。
　　“来，听我说，你们俩呢，一人一边抓住这红披风的底部，然后跟着我慢慢出去，知道么？”
　　“好的！”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道，而后赶忙一人一边，将那红披风的两侧底部抬起。小母狼睁大着黄色的眼睛，瞅了瞅额图浑，又瞅了瞅丹洛琪，竟是跑到了俩人中间，也含起了那披风。
　　“天呀，玛依，这小狼都愿意给你当喜气童子呢。”穆塔嘉把这神奇的一幕描述给了加克玛依听。
　　“额涅！阿娅长得也很漂亮呀，当然可以当！”丹洛琪看了一眼心爱的小母狼，颇为自豪地拍了拍胸脯。
　　穆塔嘉点了点头，这丫头是说的不错，这只小狼着实长得娇小又很乖顺，真的就跟丹洛琪一样。
　　“姑姑，其实今个可比我当时在山海关成婚时热闹了点呢。”轿子里，加克玛依时不时可以感受到那个柔软的小东西时不时就喜欢蹿上自己的腹部，用嘴巴在上头蹭蹭，弄得她怪痒痒的。四个月的身孕，她的肚子又开始隆起了。
　　上次在山海关，没有送亲的人，也没有迎亲的。这回，勒克德浑倒是奇怪的点子冒了出来——他和雅吉、豪格先去阿玛那儿等着，算是迎亲的；穆塔嘉姑姑还有孩子们，就是送亲的。
　　“其实所谓热热闹闹，还不是做给旁人看的？想想当时你额其克娶我，那可是连一丁点仪式都没有呢。”穆塔嘉说着，低头整理着丹洛琪的碎发。
　　“可是额涅，不是人家都说，嫁人都是热热闹闹么？”丹洛琪犯了迷糊，抬起头看着母亲。
　　“额涅都说啦，热热闹闹都是做给别人瞧的！只要你找了个好夫君，你们呢恩恩爱爱的就够啦！除了最亲的人，其他人凑了婚礼的热闹后，才不会关心你们过得好还不好呢！”穆塔嘉捏了捏女儿的小脸，看见加克玛依会心一笑。
　　“额涅可告诉你呢，你阿玛娶我时那真的是一点都不热闹，就你勒克德浑大哥哥还有玛依大姐姐在呢。”穆塔嘉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满足的笑，虽然带了点苦涩。
　　罢了，她还能奢求什么呢？她不可能奢求他的整颗心掏给自己，可而今他那么疼惜自己还有丹洛琪，就足够了。
　　看见穆塔嘉扶着加克玛依从马车上下来时，同样身披正红旗红披风的勒克德浑赶忙上前，扶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瞧见豪格的时候，阿娅竟是马上“擅离职守”，一溜烟地就跑到了豪格跟前。就当感觉到某个小东西在摩擦着他的靴子时，豪格赶忙蹲下身子，将小狼抱了起来。
　　“额其克，我们来了。”勒克德浑扶着加克玛依缓步走到了豪格面前，望着父亲那郁郁青青的坟冢，又望着眼上裹着白纱布的豪格，只觉千万分的感慨。
　　上回在山海关，豪格可是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结果，看看自己都干了什么？
　　这回额其克可是完全看不见，可他的心定是看得清清楚楚。
　　“你们俩啊，以后别再胡闹了，勒克德浑，我可没那个闲情，整天替你阿玛管教你。”豪格笑着揶揄，可心中，却又何尝不乐意呢？
　　他手上沾了太多太多的人血，怎么样都还不清，也许也只能这样帮帮他们，能赎多少的罪就赎多少吧。
　　就在一旁，雅吉看了眼那绿草茵茵的坟冢，眼睛却不自觉有些红了。
　　“玛依，又要教你念那几句话了。”当时教了她半天，她就是绕不过舌头呢。
　　“额其克，其实我还记得些呢。”加克玛依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那回也真是难为了豪格和勒克德浑了，谁叫她半天就是学不会？
　　许是目盲，她似乎更为专心，她的耳朵代替了她的眼睛，一点一滴捕捉着那些在她听来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的誓词。她的耳朵告诉她，豪格额其克的声音还是那般铿锵有力，仿佛他还是昔年叫人威风丧胆的肃亲王，正在沙场点兵。
　　这一次，她一口气就学会了。而后，她听见了勒克德浑同样铿锵不移的声音，伴随着她温柔却同样坚定的誓言，如同一对翩翩起舞的天鹅般在这天地间飞起。
　　“你呀，好好疼她，你阿玛可都听得清清楚楚。”雅吉走上来，拍了拍勒克德浑的肩膀，“快去拜你阿玛吧。”
　　“来玛依，快来见我阿玛。”勒克德浑搀着她，缓缓走到了父亲的墓碑前。今天就是为了带她来叩见阿玛，才会让穆塔嘉姑姑将她梳妆成满人的模样呢。
　　“儿媳给阿玛请安。”加克玛依这句满语说得极为流畅，而后缓缓跪在了小草上，深深一拜。
　　“阿玛，您别误会她，她是伤过哈苏，不过……”勒克德浑侧头看了看似乎眼睛在泛红的加克玛依，又望着墓碑上弯弯曲曲的满文字，“她是好姑娘。”
　　“额图浑，过来。”勒克德浑转过身，额图浑赶忙小跑到了自己眼前。
　　“来，快给你玛法磕个头。”这孩子不会入爱新觉罗家的玉牒，可那又如何？他的体内永远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怎么能不喊“玛法”呢？
　　“孙儿给玛法请安。”额图浑没有多问，有模有样学着父母的样子，规规矩矩行了请安大礼。
　　祭拜完了萨哈廉，又拜了济海尔，自然是该带着加克玛依去祭拜大伯了。
　　“勒克德浑，你大伯那我就不瞎掺和了，免得你大伯见到我又想跟我单挑。”豪格耸了耸肩，心头却是在不住刺痛，“我带丹洛琪去祭拜下我额涅吧。”
　　其实除了孩子们还有阿娅，谁都知道豪格在想什么，可谁都没说破。
　　“我陪你去吧。”穆塔嘉正想扶着豪格，豪格便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有单洛琪在就够了，你去陪孩子们吧，我马上回来。来！丹洛琪，我们走吧。”
　　看父女俩的背影，豪格真的是好高大，丹洛琪才六岁，是那么那么小，可瞧她那小小的身影，牵着豪格，却仿佛像另一把小小的拐杖。
　　穆塔嘉的鼻子在泛酸，却没有追上去，转身跟上了勒克德浑和加克玛依。
　　“阿玛，额涅和玛依大姐姐说，结婚不一定要热热闹闹的，说是什么，就是让别人瞧瞧？”丹洛琪紧紧牵着父亲的手，时不时提醒父亲注意脚下的小石子。小母狼跟在丹洛琪的身边，时不时还会跑到跟前抬起头望着小主人，而后再蹿到豪格身边。这小狼片刻都不肯安静点，一会跑到丹洛琪脚边，一会蹿到豪格身边，还时不时嘴里发出些恐怕只有小狼自己才能明白的自言自语。
　　“也没错呀，怎么啦？”豪格细声细气地应着女儿，可思绪时不时还会逃走。
　　几乎所有的皇家子弟，都曾经被硬生生地塞个女人作为大福晋，然后硬生生地被拖去举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然后吧，也许运气好的，就是还算恩爱；运气还算不差的，就是相敬如宾；运气最差的，就比如自己，就是冷若冰霜，连一点情面都不会给。
　　“阿玛，你说以后我要热热闹闹办吗？可是阿玛又看不见，可是我觉得热热闹闹肯定很有意思！”丹洛琪似乎在说给自己听，又似乎是在说给豪格听。
　　“你个小丫头，才丁点大呢就想这些呀？”
　　“阿娅！你说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啊？”丹洛琪见父亲不回答，竟是朝着此时此刻在豪格身边的小母狼问道。
　　小母狼发出一声细小而柔顺的低吼，跑到了丹洛琪身边，一边跟着父女俩往前走，一边抬起头，两只黄色的大眼睛瞧着丹洛琪。
　　“你说话呀！阿玛不理我，你帮我出出主意嘛！”丹洛琪嘟起了小嘴，豪格则是忍俊不禁地轻笑了出来。而今，他似乎不大记得丹洛琪长什么样了，只是听穆塔嘉说，她长得像自己。
　　幸好她只是长得像自己，幸好她不是性子像自己。
　　阿娅又是发出了一声低吼，蓦地歪了歪脑袋，双眼瞪得更大了，可似乎更疑惑了。
　　“算啦，问你还不如问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