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一：柳如烟篇 （壹）

　　（一）
　　嘉庆十一年（1806年）春，北京城，柳府。
　　
　　“如烟，如烟，快来陪我玩风筝，你看风筝飞得多高啊……”十二岁的柳铭诚拽着一根细长的风筝线，跌跌撞撞的绕过花园里修理整齐的树木，向如烟的方向跑来。
　　此刻，十岁的如烟正站立在花园兰亭一角，吊着嗓子，练习戏文。师傅柳青右手端着茶，左手拈着那几根稀松灰白的胡子，仰在藤制的椅子上，眯着眼睛，似在养神。暖暖的阳光抚过柳青肥胖的身子，照射在他身边的桌子上，桌子一角，摆着一把长长的戒尺，发着幽幽的光芒。
　　如烟低唱着戏文悄悄回头看着向自己跑过来的铭诚，又偷偷的瞄了一下师傅及桌子上的戒尺，正踌躇间，只听见师傅已经睁开眼睛拿起尺，用力地敲打着桌边：“烟儿，注意力集中，不许走神，继续唱！”说完，又自顾闭上了眼。
　　“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如烟静下心神，且不去理会那边急急吵闹的铭诚，继续练习着戏文。
　　
　　铭诚停了下边，远望着兰亭边上一脸严肃的爹爹及认真练戏的如烟，也不敢上前打扰，失望地，拉起掉在地上的风筝，没精神的走开。
　　“爹爹也太过心狠，从一大早就逼着如烟妹子练戏，也不让人休息一会，把嗓子累坏了，可怎么好！看如烟妹妹那神态，似也倦了，我得想个法子，把爹爹支走才是！也好让如烟陪着我玩！”铭诚打了个心眼，也急着想找个玩伴，便想着怎么样把如烟拉出来玩。
　　失望中，突然似乎想到了法子，也不要那风筝了，往地上一丢，急冲冲的跑出花园，转眼没了踪影。
　　
　　“好了，如烟，过来喝怀茶，先润润嗓子吧！”好久，柳爷直起了身子，端起茶，给如烟递了过来。
　　“谢谢师傅！”如烟忙接过茶，低首立在一边，啜了一小口，眼睛不自觉的小心翼翼向四处张望。不知道铭诚哥走了没有。
　　看着小巧玲珑的如烟，探头探尾的样子，柳爷叹了口气，捋着那几根细细的胡须，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小孩子，不懂事，只知道玩。
　　如烟是个心灵手巧嘴也巧的丫头，看师傅这幅模样，便也明白了几分，知道师傅又在怪自己不用心练习了，独自红了个脸儿。眼巴巴的看着师傅，想说什么，又闭了嘴巴，一声不息的跑到师傅的身后，拿起那把大蒲扇，摇了起来。
　　“如烟，去吧，找你干娘去，吃点东西，找铭诚去玩一会吧！”柳爷也是很心疼这个小丫头的，挥手让她去。看着如烟蹦跳着，一闪一闪隐在花丛树木中的身影，忆起了当初遇见这小丫头时的那般情景。
　　
　　那都是六年前的事情。柳青五十岁老年得子，喜悦之情自不言表，自此之后，每年儿子生日时，都要大摆宴席酬谢乡亲。六年前，结束吵闹喧哗一天的喜宴后，管家收拾东西时，在一张桌子下发现了一个蜷缩着身子的小姑娘，拉了出来，问了半天，没有结果，便报了上来。等柳爷闻讯赶来时，那小姑娘已大口大口啃着佣人拿来的馒头，看起来是饿坏了。细打量，见这姑娘虽破衣不堪，脸上也涂满了泥渍，却也算得上眉目清秀，骨骼其佳。想着六岁的儿子整天吵着闹着找个伴玩，便有心将这姑娘收养了，以后也可以把自己的这一身技艺传授给她，也算了结了自己的这份心愿。当下吩咐了管家，带着小姑娘梳洗、休息，第二日再来见他。
　　第二天一大早，那姑娘在管家的指引下，早早就候在了柳爷门外。梳洗干净后，虽是穿着佣人找来的旧衣服，却也显得十分伶俐，见了柳爷，张口小嘴，脆生生的叫了声“柳爷”。柳夫人出来后，见了她，也很喜欢，也就应了下来，并赐名柳如烟。至此后，柳如烟在柳府这个大院内，一晃就生活了五年。
　　这五年中，如烟越长越清秀，而且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再加上一副好嗓子，三年前，柳爷就收了她做养女，还把自己的一身绝活都尽心尽力的传授于她，希望日后可继他事业。而柳府上上下下，无不喜欢她的！
　　“爹爹，爹爹，娘请你过去呢！”铭诚与如烟跑了过来，嬉戏着丢下话，又跑开了去。也打断了柳爷的回忆。
　　而不远处，那铭诚与如烟在花园里追逐玩耍，传来阵阵笑语。柳爷摸着胡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着身子向前院走去。
　　
　　（二）
　　“夫人，这是今年的帐目，请你过目！”管家柳云毕恭毕敬将手中帐本递给柳夫人，然后悄然退至一边，等待着夫人看过后问话。打心底，柳云对这个夫人是很敬重的。老爷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若不是夫人能干，他柳家怎么能攒下如此家业。而夫人生性泼辣，胆大心细，敢做敢为，人既精明又大方，对待下人也很和气，他打心底是瞧不起老爷而尊重夫人的。而对于柳家夫人那些传闻，他更是深信不疑。
　　“管家，今年店铺生意比往年又好了许多，你们辛苦了！”正当柳云惊叹柳夫人那些传闻中的事儿时，坐在堂上的柳夫人开口了。柳云听了，马上做了个揖，笑着说：“夫人，这全仗您啊，若不是您，咱们柳家的生意怎能日益兴隆，小人们的份钱怎么能一年比一年多呢！”
　　“管家啊，传下话去，今年生意好，过节时，我会给大家包红包的！”
　　“夫人，谢谢您啊，我先替他们谢谢您！”听说夫人要给红包，柳云脸上堆满了笑容。正当此时，只听见门外传来了少爷与小姐的吵闹声，人接着就跑进了门。当下，柳云告了辞，余下他们三人在屋中。
　　
　　“烟儿，你也不小了，这么乍乍呼呼的，叫外人听了去，成何体统！”柳夫人嘴上训斥着如烟，可脸上却无丝毫的怪罪，相反，却是满眼的宠爱。如烟明白干娘的心，即便是自己真做错了事，干娘也不会真的狠心训骂自己的，便扮了个笑脸，一声不吭的立在铭诚身边；而铭诚，却是个直性子，听了母亲的话，还真以为母亲要怪罪如烟，连连叫道：“娘，这可怪不得如烟，是孩儿方才在外面大呼小叫的，你要怪，怪孩儿好了！”说着还跑上前，接着柳夫人的袖子撒起娇来，如烟只是呆在一边“嗤嗤”的笑。见此情景，柳夫人也无奈，这个傻儿子，脑子就不懂得拐弯，更不晓得什么叫察言观色，一点也没有如烟那股机灵劲。
　　“好了，好了，诚儿，你再扯就该把娘的袖子扯下来了！都是十六岁的大人了，还冲着娘撒娇，你也不怕烟儿笑话你啊！”柳夫人将儿子拉到身边，帮他细细的抚平衣服上的褶子，捊好头发。
　　“娘，如烟才不会笑话我呢！对不对，如烟！”铭诚有信心，知道自己这个妹子是绝对的不会笑话自己的，待转头向她看去时，却发现她正在捂着嘴笑。问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的咽了下去，看那情形，许是有几分生气！
　　“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刚才听你们在门外那么高兴，好像是有什么消息要告诉娘，现在可以对娘说了吧！”柳夫人不愿看到二人斗气，尽管知道这两人是永远不会真的生气，这也纯粹是在玩闹而已，但还是不由地将话题扯开了去。
　　“娘，明天如烟就要登台了，娘，你说高兴不高兴？娘，明天咱们一起去听如烟唱戏好不好？”铭诚冲口而出，一脸的喜庆劲，敢情是早把刚才不满意如烟的事儿忘了。
　　一听见娘问他们有什么消息要告诉她，如烟刚想着向干娘禀报，却不想，又叫铭诚把话头给抢了去。
　　“铭诚哥，你还让不让人家说话？什么话都叫你抢了去！”如烟将小嘴一撅，怪铭诚不该抢她的话。
　　铭诚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太急性了。对嘛，这件事当然该如烟妹子亲自向娘禀明才是，都怪自己太高兴了！接着冲如烟傻笑一声，以示自己知道错了。
　　“是吗？！烟儿啊，你师傅帮你寻好地了吗？几时开唱啊？”柳夫人听闻此消息，也很高兴。一转眼，这如烟来到柳家已近十年，跟着老爷学戏也将近六年了。这一两年来，府中上下无人不夸这姑娘戏唱得越来越好，人也长得越来越标致，是个好料子，而老爷更是为有这么一个徒弟而得意。平日里有些老戏友上门走访喝茶时，总是把如烟叫了去，或夸耀或叫如烟清唱几句，以博得众人的称赞。如烟也不负众人期望，每每总是得到一片喝彩声。然，既然学了这门手艺，虽说府里并不缺钱，也可养得起她，但总不能只呆在府里这片小天地啊。这姑娘呢，喜欢戏曲，更有天分，该叫她出去见见世面，也好发展。前些日子，老爷提出走走路子，让如烟登台，她开始还有些不同意呢，私底下认为女孩子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但听老爷这么一说，觉着也对，便答应了下来。今日听他们二人说可以登台了，也为如烟感到高兴。
　　“干娘，在福瑞阁，只因那里不像别的大戏园那样，有下午场，所以只晚上去，唱头第一场。”
　　“福瑞阁？如烟，那是个小戏园啊，老爷为什么不给你找一个大些的戏园子呢！”柳夫人有些纳闷，凭着柳家在这块的地位，找个像“秋云园”、“满香庭”这样的大园子是足可以的。
　　“干娘，师傅说了，只因我是新人，才刚要登台，要先从小园子唱起。一上为孩儿练胆，二来也先学学规矩！”如烟细细地说。对于此事，如烟心里也有些不乐意，哪个人不愿唱大园子啊，可师傅偏偏要让她先从小戏园唱起，她虽然不满，但也无奈，只能听从师傅的安排。可此时向干娘讲起时，还是有些许委屈，眼圈也有些微红。
　　“也好，烟儿啊，唱戏和做人一样，要一步一步的来，急不得的。你师傅这样安排，必定有他的想法，你不要怪他才是！”柳夫人看出如烟的心思，拉着如烟的手将她拉在身边。
　　“干娘，我知道的，师傅是为我好！我不会怪师傅的！”
　　“那好，铭诚、烟儿你们去吧，好好准备一下，明天晚上，娘陪你们一块去！”
　　“娘，我们走了！”铭诚扯起如烟的手，两人亲密地追逐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