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十九、二十
作品名称:孟教授 作者:象牙塔之孟 发布时间:2016-02-15 19:14:23 字数:4069
十八
当黛安问孟教授在研究什么的时候,他不愿回答。不是怕黛安不熟悉这个问题。相反,他正是怕黛安听说过,以为他开玩笑。这是本学科一个著名的难题,已经悬疑了五十年。它和孟教授平常做的那些小课题不可同日而语。
孟教授对这个课题一直感兴趣,老早就读过相关的论文。最令他着迷的,是它的论断看似简单,却隐含着贯穿几个领域的思想。但他从没想过啃这块硬骨头。直觉告诉他,问题所属的领域不像他所擅长的(在某些权威眼里,孟教授只能算路人),所以尽管喜欢,也不大可能出成果。就像追求一位天仙,虽然爱慕,也有心无力。
他的态度在上学期有所转变。当时他正厌烦了教课,忽然听说某所一般的大学里,有一位华裔讲师,刚刚解决了一个悬疑近百年的大问题。孟教授上网查过那位先生。他年纪比孟教授大,也是名校出身。但因为所在的学科竞争激烈,蜗居在那所大学数十年,每年教七八门课(这个负担是孟教授的两倍)。这项成果花费了他十五年。
孟教授对于同行的成就,有一种本能的怀疑。他见过很多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例子。他的领域就有几位权威,虽然在名校任教,荣誉满身,其实做着和自己一样的、小步跟进的研究。有的还算谦虚,能说上几句话;有的如此自鸣得意,见人只谈自己研究的枝节,孟教授避之不及。这位讲师显然是个例外。他本来不是权威,没有终身教职。孟教授读过他的论文。技术虽然精深,成果是路人都能理解的。
孟教授把目光转向了他作为路人结识的这个问题。他感到一种渴望,但没有立刻展开研究。已知的办法都不管用。要想有突破,必须有新想法。好比说,没有合适的装备,连资深的登山家也不敢轻动。但是那天凌晨,在黛安身边,不知为什么,他考虑起了这个课题,而且有了一个想法(也就是他说的灵感)。这个想法非常自然,却不记得在文献当中见过——它可能是个全新的想法!凌晨四点,在电脑前,孟教授所做的,就是检验这个新想法的可行性。
送走了黛安,孟教授继续他的研究。他知道潜心研究时,客厅挂的那个大钟会以另一种速度运转,所以不时叮嘱自己,别忘了跟黛安联系。即使如此,他还是慢了半拍。为了惩罚自己,他没有请她去海边散步(他们都喜欢),而是请她去商场(只有她喜欢)。
十九
三天以后,黛安再次见到了孟教授。黛安先来到他家里,两人再开车去商场。这种安排不顺当。孟教授本想去宿舍接她,她不愿意。他嘱咐自己,黛安不想让室友或者熟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对此没有异议。
父母亲戚除外,黛安的熟人主要有室友和同学。有几位是志趣相投的新网友(从未见过面)。也有两位各奔前程、偶尔联系的老朋友。这些人孟教授都无心结识。
孟教授的熟人主要是同事。他当博士生时的同窗偶尔也和他联系。孟教授对同窗格外礼貌,精心构筑不能见面的托词。每隔几年他找机会看望一下已故妻子的父母。另有一位很久没联系的前任女友。这些人当中没有谁黛安有必要认识。但如果不小心碰到,或者黛安有心结识,他知道该怎么做介绍。
在家里见到黛安,孟教授的喜悦不加掩饰,他的举止也随便,仿佛在至亲面前。黛安满心欢喜,打量着他。他看着真年轻,谁能猜到是教授?她也带着怜惜,在他整洁的脸上找到了这三天劳作的痕迹。
“看来你的工作进展顺利,难怪那么高兴。”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黛安注意到沙发椅旁边,那叠稿纸增厚了不少。她问:
“成果满意吗?”
“没有成果,”孟教授说,“但是多了一点理解。”
她不知道,孟教授这三天不过是初步检验他的想法。就是在一些相关的、更简单的问题上试验。真正的研究尚未开始。
他一反常态,没怎么钻研文献,直接检验自己的想法。文献当然重要,但他认为课题之难,可借鉴的文献微乎其微,事实也是如此。许多文章看似相关,只是开头提及这个课题,以显示作者要讨论的问题的重要性。另一些讨论的是这个课题,采用的想法却是极端技术化的,与他的想法毫不相干。读着这些,孟教授有一种风雪中的旅客隐约望见另一条路上有人踽踽而行的无助。
他的检验跟往常一样,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徘徊。一开始就发现起初的想法太单纯,用在更简单的问题上都显得局促。为了改进想法,他查了许多技术性的、看似与课题无关的文献,依据新的所得,确定了改进的步骤。整整三天,孟教授潜心改进,验证。然后再改进,再验证。今天黛安来之前,他刚完成了一项验证。经过改进的想法,居然解决了一个类似的、虽然大大简化了的问题。
不过有件事令他担心。进一步查阅文献时,有两份提起过这个课题。但都轻描淡写,似乎这个想法与课题关系不大。这说明他的想法有人也考虑过。孟教授没有灰心。许多想法人们都考虑过,然后放弃了。
“你肯定行的!”黛安鼓励说,“先歇歇吧。”
她拉着孟教授去了离他家较远的一个商场。是本地常见的一种,宽阔的地盘上商铺杂陈,其间有砖铺的人行道,还配有露天长椅、花圃、喷水池等。因为收拾得齐整,即使不买东西,也有人喜欢逛。
孟教授感到一种研究顺利时常有的、居高临下的欣喜。三天没出家门,连街面都新奇。看人们穿着各色衣服,戴着墨镜自在地散步,有的手持饮料,有的牵着蹦跳的小狗,有的坐上了式样古旧的电车,他又觉得滑稽。他享受研究的曲折,人们也享受着各自的快乐。
两人在商店的丛林里穿进穿出。虽是买衣服,黛安也不介意光顾户外卖小饰品的货摊、百货店的化妆品专柜,还有摆了舒适的沙发的家具店。一边逛,一边若无其事地跟孟教授聊天。孟教授专注地看她,凝神细听,似乎没什么事比逛商店以及和她聊天更要紧。黛安想:既然是他提出的,今天逛个够。
“教授,这一套怎么样?”她从一个试衣间出来,问他。
黛安在任何场合都称他为教授。但同样的称呼,口气不同,用意也不同。两人独处时,她的语气带点挑逗,让他恨不得狠狠地亲她;生气时——此刻他还没经历过——她冷冰冰的一个字足以令他倒退三尺。像今天,在大庭广众,她轻描淡写,是说给旁边的陌生人听的,为的是让他们更加捉摸不透他俩的关系。
孟教授笔挺地站在一边,以一种服饰专家的姿态,不转头,而是快速地上下扫视,打量了她。逛商店有各种考验,此刻他感到一种特殊的紧张。黛安从试衣间一次次出来,每次一套不同的衣服,她既亲切又新奇,穿什么都可爱。他对她充满渴望。那句“教授”更惹他心慌。他不在乎陌生人怎么猜测。在公共场合,他紧紧跟在她身边,表示如有必要,他可以随时向任何人表明他们的关系。但他从不吻黛安或者有别的亲密举动。他克制自己,以便给她更多的余地;但因为克制,他的渴望也随着每一句称呼而越来越强。
“这套很合身,裁剪也雅致。但上装是长袖,下装是短裙,必须配一双深色长袜。”像阐述一个逻辑论断,孟教授平静地说。显然,他乐意为她提供建议,而且不避讳任何话题。
从商场回来,一进家门,孟教授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了黛安。
二十
孟教授如愿和黛安在一起了。他们每周见面,有时一起吃饭,有时去海边,有时她呆在他的卧室,懒散地读一本他推荐的书。有时她约他去公共图书馆,又躲着不见,任他在层叠的书架之间找她。孟教授越来越离不开黛安了。如果她乐意,他想天天在一起,但她有意保持距离,他也不勉强。
黛安不在身边时,他专注于研究,而且越来越沉浸其中。他吃饭无定时,常常面带菜色飞车赶往他喜欢的餐馆。他喝起咖啡来像巴尔扎克。若不是要见黛安,这位一向整洁的绅士甚至不刮胡子。出门买点必需品,他会忘了向收银员打招呼。
除了研究,他心里只有黛安。进展顺利时,他舒心,想带她去海边;进展不顺时,他孤独,想把头贴在她的胸口。黛安不了解这项研究,也没兴趣了解——这件事在他意料之中,他不介意。相反,这增加了他的渴望与专注。黛安不了解这些因她而起的研究的折磨,但她爱他,也因此在他眼里更可爱了。多么奇怪,孟教授有时想,正如苏格拉底所说的,我像个孕妇。研究是肚里的孩子。而黛安——
这个课题的解决途径,依孟教授的想法,有三条。第一条最直接,障碍也最明显;第二条稳扎稳打,虽然障碍重重,但现有的技术有潜力各个击破;第三条如此幽微,不知需要多少步骤,也不知会遇到什么障碍。研究者精力有限,必须凭直觉选择其中一条。十年前孟教授会选第一条。如今他不那么鲁莽。他选择了第二条。
接下来是一次次在希望与失望之间的挣扎。这个过程持续了三个星期。在急切与狂热当中,他犯了许多错误。每当看上去有进展时,他不是去确证刚才的推导(课题有许多微妙的陷阱,每一步都容易出错),而是不可克制地想象起了问题终获解决的荣耀。我不稀罕什么奖励,他想,也不稀罕那些傲慢的权威们的恭维;但请让我看看黛安脸上的惊喜。
他忘了自己的位置和目标。他最初并没有指望解决这个问题。这样大的问题,通常需要许多新想法,环环相扣;在所有想法到位之前,能做的只是探索一下某个途径的潜力。这也是进展了。
孟教授在第二条途径上试验了很久——出错,改正,再出错,再改正——终于断定这条路走不通。他从未如此失望过。尤其恼火的是,他早就能得出这个论断,不必浪费三个星期。他一心想证明第二条路径可行,屡屡出错也不悔改;如果早从反面看,去证明它不可行,那么不费力就能发现一个致命的缺陷。
剩下的只有第三条路。(第一条比第二条的缺陷更致命。)孟教授探索了几天,发现它极端复杂,布满了与他平常的研究类似的盘根错节。不论他怎么转换角度,低头,侧身,迂回而进,那片丛林依旧密不透风。但他隐约感到,几个看似不相干的领域之间存在某种神秘的关联,它们合谋造就了这种繁复的表象。要从细节中理出头绪,需要有清醒的头脑;摸清领域之间的关联,需要有充足的准备(有两个领域他完全不熟悉)。但孟教授已经疲惫不堪。他决定把课题放一放。
孟教授惭愧地打开电子邮箱,处理堆积已久的其他事务——这些琐事忽然变得重要起来。他最愧疚的,是自己可能冷落了黛安。仔细想想,他没在意这项研究。他在意的一直是黛安——或者黛安对自己的看法。守护这扇门的神灵是公正的,没有把钥匙交给一个自负、虚荣、无心实干的投机者。
两年后他重新拾起这项研究。课题虽然没有解决,但他发表了一篇极端技术性的、为人称道的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