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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磨难 第六章 身陷囹圄 (三)

作品名称:苦乐人生      作者:老有所学      发布时间:2016-02-12 11:02:30      字数:5327

  五、真性不移
  
  劳教队成立一周年正值新中国十年大庆,中央发出对战犯的特赦令,劳教队作了传达。厂长耿翼讲话说:“……你们这些劳教人员只要认罪伏法、改恶从善,就一定会受到党和政府的宽大,早日释放,获得自由。”会后我彻夜难眠。我想,罪大恶极的战犯都能赦免其罪获释,我即使有罪与那些战犯相比有天壤之别,也许离释放的日子不远了。既然释放的首要前提是“认罪伏法”,也就是说首先必须认罪;但什么是罪,什么叫错,在我头脑中模糊不清,难以分辩。也许错就是罪,那么我的确有罪。
  毛主席说过:除了死人不犯错误,娘肚里的胎儿都会犯错误。我既有感于党的政策宽大为怀,内心深受感动,便决定写一份“悔过书”,把我记忆中那怕一丁点错误,比如建屏“骂街”、偷拿丁老师几毛钱一类事和盘托出交给队部,当然也包括化工厂的质量事故。郑队长看后把我作为“认罪伏法”的典型在全中队宣布,并作了如下讲演、话:
  “通过国庆特赦令的宣传教育田生玉对党的政策有了深刻认识,他把自己大大小小的罪过全部向组织作了交代,这就是认罪伏法的表现,你们都要像他那样真正做到认罪伏法。最近一段时间他劳动表现也不错,只有这样才能早日解除劳教。他的悔罪表现充分证明党的政策的巨大威力。”
  然而获释还是遥遥无期,满心希望仍是泡影。
  
  劳教队经多次搬迁,最后在陈家沟定点建厂,编为三个中队:一中队接收了一个村办煤窑,负责采煤,二中队搞基建,三中队机动,像在平坦垴那样搞劳务输出。我编在三中队,杂七杂八什么活都干:硫磺坑里抬“珙”(含硫的矿石),小煤窑井下担煤,直到开山破石修铁路……
  最初我被分在支援组,给一个村办硫磺窑抬“珙”。硫磺坑道低矮无法站立,只能猫着腰抬八十公斤一大筐“珙”拐弯抹角朝井口走,真是苦不堪言;更遭的是坑下没有放干粮处,常常被人偷去,一旦丢了干粮就得忍饥挨饿。有一天我的干粮又被人偷去,实在饿的不能干只有装病,和我的同杠一起被坑长关进一个废弃的掌子面,那里已作为临时厕所,臭气熏天,我俩在里面呆了半天。
  所幸这时不再有警卫押送,往返二十多里只由组长带队,相对自由点,我们可以顺路挖点野菜煮着吃,山玉谷、茴茴菜、麻丝菜,凡可吃的野菜一律挖来吃。也曾偷过饲养场的豆饼聊以充饥,我觉得豆饼还真耐饥,难怪人家拿它喂牲口,牲口吃了有后劲,虽然吃了会拉肚子,但总比有人吃盐疙瘩搞得全身浮肿强。供销社不收粮票的吃食只有甜面酱和古巴糖、伊拉克蜜枣,没粮票只有钱就只能买这几样,而我一样也没有。
  遇到秋收季节还可以到附近地里拣农民遗漏的玉米棒子,在取暖炉子上烧着吃。
  长期恶劣的生活环境,单调无聊的精神生活,尤其是难耐的饥饿使一些人经不起严峻考验,失去了本性。有的“右派”一改知识分子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变得粗野、蛮不讲理,如前面提到的白林。还有人竟与小偷同流合污,我们组长就曾向供销社柜台下的饼干伸手被人家逮着。不过劳教的“犯人”和外面的“好人”不一样,“好人”十分爱面子,唯恐做了丢人败兴的是被人嚼舌;“犯人”的逻辑则是“已然如此,更有何惧”,因此有人的心理就像现代一些年轻人,脸皮很厚,以“吃喝嫖赌抽,坑骗拐卖偷”为荣,觉得那才是本事。
  我没那胆量,我除了拣过玉米棒,“偷”过豆饼,别的东西从不敢伸手。刚搬到陈家沟那天,院子里散乱地堆放着劳教人员的鞋帽衣物,那些东西本来由队部统一保管,可能是卸车时被他们当作废物扔掉了。我分明认出自己那双八九成新的皮鞋,却不敢擅自取回,第二天再去找已被别人拿走。排长王建不解地说:“你这么胆小怕事,怎么也会犯错误!”
  
  我从未拿过别人的东西,我自己的干粮衣物却常常被人偷去。尽我管时刻规规距距、谨小慎微,唯恐出错,仍然招来一场不测之祸。不知谁向耿厂长告密,说我偷了农业社的玉米棒子,耿厂长心血来潮决定亲自出马侦破此案。
  这天刚开早饭,我端着大碗等待第二轮加饭,耿翼突然走来,瞪着眼大声喝道:“田生玉,过来!”
  我迟疑着,唯恐错过加饭机会。耿毅疤瘌眼上下歙动着,他发怒了,厉声吼叫:“叫你没听见?放下碗,跟我来,快点!”
  我只得放下碗,他说:“到你宿舍去。”又回头对组长王会说,“给他把饭打下。”
  走在路上疤瘌眼才唱明来意说:“你改造得不错哇,从前不会偷,现在学会偷了嘛。”
  “我没有偷,我什么也没偷过。”我说。
  “你不要嘴硬,咱们一会儿见实。”看来他对捉贼见脏满有把握。
  一进屋他就命令:“把你的被子打开!”
  我抖开被子,里面空空如也。
  “你偷的玉米棒放哪里了?”
  “我没有偷玉米棒,昨天路上拣了两个烧吃了。”“
  “搜出来怎么办?”
  “你搜吧!”
  屋里空荡荡的,只静静地躺着一排铺盖卷,实在无处可搜。疤瘌眼猛抬头见墙上挂一个包,他像发现了新大陆。
  “那个包是谁的?”
  “我的。”
  “为什么不打开?”
  我摘下来打开,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和两个垫肩。他指着一条劳动布裤子问:“这是从哪里偷的?”
  我说不是偷的,是前几天大哥来看我留下的。
  “你大哥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
  我说在石家庄拖拉机厂当工人。
  “你若有半句假话当心你的脑袋!”
  “你可以去管教股查嘛,那里有来客登记薄。”
  劳教队凡来人探视都要登记,这一点他比我更清楚,但他不甘心一无所获,疤瘌眼又盯在那两个垫肩上:“这是哪来的?”
  “咱厂发的。”
  “你怎有这么多?”
  “我不常戴,就积攒下来。”
  我不敢说,那垫肩戴在脖子上活像囚犯的枷锁,我不愿戴。
  “用不完为什么不上交?”
  “没说过上交呀。”
  “胡说,公家的东西岂有不上交之理。”
  他拿着猎物余怒未息地走了,我叹口气,啼笑皆非。
  正是:
  千锤百炼见真金,历尽艰辛难改性;
  命犯小人受欺凌,一路抛洒辛酸泪。
  
  六、命犯小人
  
  转眼已两年过去仍不见劳教队放人,只见往里送,不见往出走。有个右派说“劳教队是狗B衙门只进不出”,被当作反动言论好一顿批判。
  父亲第二次来看我时我正在修南庄铁路。这也是大跃进的产物,是南庄煤矿的铁路支线,连同青年钢铁厂后来都废弃不用,只是劳民伤财而已。铁路离厂部二十余里,我们住在大阳泉一个叫“富昌公司”的大院里,从大门楼上方那块“富昌公司”的金匾我猜想它定是某个民族资本家的庄院,后来不知怎么倒闭了抑或没收了,人去楼空,转为劳教队的营地。父亲下车后先到陈家沟,又折转找到工地,往返四五十里,真难为他年逾五旬不辞辛苦看望我这忤逆子。我住劳教的事父亲始终没敢对学校同仁讲实情,他担着多大风险,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见面后我才知道继母李成兰死后,他又在汾阳找一个老伴,不幸一年后因难产去世,生了一个女孩已送了人。我与这位继母竟无一面之缘,她只留给我一件风雪衣作纪念,那个同父异母妹妹后来也一直无信息,成心中一大遗憾。
  
  父亲盼望我早获自由,父子团聚,好卸却他心头一块巨石。可是劳教时间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如愿。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倘得自由定要回到父亲身边,父子们相依为命。我始终认为世界上父亲最亲,只有父亲最关心我,因为我再没有别的亲人。后来在铝矾土矿遇到一个老工人王季,他是共产党员,有一次风钻坏了,他修好后得意地问我:“你说是我这实践重要还是你那知识重要?”
  我只能回答:“实践重要。”
  他又嘲弄地说:“我看打你心里还是认为你那知识重要。”言外之意知识是没有用的,社会发展、国家富强不需要知识,只能靠实践;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知识越多越反动”,应该打入十八层地狱。当时白卷先生张铁生的“英雄事迹”正风靡全国,此人胸无点墨,只因在农村当个生产队长,高考中交了白卷并大肆攻击十七年的教育制度而被“四人帮”捧为英雄。全国掀起一股不学无术就是英雄的恶浪,学生反老师,学校不敢管,教育陷于瘫痪。可悲可叹,可恨!
  
  自从那年“五一”节回到石家庄,见父亲孤身一人在三中任教,我就产生一个愿望:和父亲在一起,当一名人民教师。那时我认为学校还是个比较纯净的场所,当教师必定受人尊重,不像工厂一派乌烟瘴气,没有人尊重知识,人们只知互相倾轧、互相攻击,人人争当阶级斗争的斗士,都想乘政治斗争的直升机向上爬。
  
  大跃进的的烽火烧昏了人们的头脑,“共产风”吹散了几亿农民翻身解放带来的狂喜。吃饭不要钱,上地不记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千斤粮,万斤菜。没过几个月,大锅饭吃不开了,把从各家搜刮来的余粮也搭进去了,每人每天只配给五两粮,农民生活苦啊!一九五九年在庐山会议上为民请命的“彭大将军”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打成“彭、张(闻天)、黄(克诚)、周(小舟)反党集团”。随着“大跃进”深入发展,农村粮食欠收,当官的虚报产量,吃食堂奢靡浪费,工业倒退,七亿人民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副食店里除食盐尚未脱销,就只有古巴糖和伊拉克蜜枣,这些东西对饥饿的人们又能起多大作用。
  因劳教人员总嚷吃不饱,劳教队就让他们去农村体验农民生活。我被派去“体验”了三天,与陈家沟农民同吃同干活。早饭每人二两小米饭,午饭一个二两面的窝头一瓢野菜汤,晚饭一两玉面的糊糊(平定称馓),还没有饭店的面汤稠,喝下去反惹得回肠荡气,肚子大发牢骚。吃这么点鸡食难以苟延性命,哪有力气干活,人们东倒西歪走到地头,斜靠地垄似睡非睡,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将近中午,队长有气无力说声“干几下吧”,于是架起抬筐摇摇晃晃送三五回粪回去领赏——吃那二两窝头。俗语说“人欺地皮,地欺肚皮”,我想这样循环往复,来年怎能打下粮食,难道这就是“三年自然灾害”?
  虽然“右倾分子”彭大将军已下马,但他提的问题切中要害。于是召开从中央到省地县直至公社各级干部的“八千人大会”,给农业松绑,解散了农村食堂,恢复了一家一户的小锅饭,这样人们就能挖野菜充饥,少饿死几个人;接着给农民分了自留地,让他们种点菜填充肚皮。又号召全党全民大办农业,各机关厂矿开荒种地,大种大养,借鉴延安的大生产运动,以恢复濒临崩溃的国民经济尤其是农业。
  
  劳教队的农业基地选在狮垴山,狮垴山位于阳泉市西南,是太行山中段的一座高峰。春种秋收我们机动队都参加了,营地设在山脚下的杨家庄。每日拂晓队伍就出发,十里山路登上山顶早饭已消化殆尽,每人还有三分地的拓荒任务,直到傍晚收工拖着疲惫的身躯蹒跚下山。
  秋收由邹干事带队。邹干事名邹瑜,是个年轻的大学生,毕业后分到厂部财务科。到狮垴山后,有人称他邹股长,也有人叫他邹队长,不知那时他是否提升为股长了。晚上休息时队员们议论说邹股长盛气凌人,态度蛮横粗暴,大家都怕他。有人说他不是股长,我也跟着说他不是股长,只是个小干事,这话又被哈巴狗打了小报告。邹瑜听后对我怀恨在心,在队前训话说:“有人瞧不起我,说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干事,管不了你们,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正伺机报复,一件意外事件发生给了他可乘之机。
  傍晚收工后我边走边摘路边荆丛中的野莓吃,不慎被石块拌倒扭伤脚腕,不能行走。我一跛一瘸走着,落在队伍后面,邹瑜赶上来,见状不问青红皂白从背后猛推一把说:“快走,装什么洋蒜?看你这鬼架势,真是难倒木匠、气死画匠,要多灰有多灰(灰,平定方言,意为坏)。”
  “我扭伤脚啦。”我说。
  “收工时还好端端的,你分明是鼻孔里插大葱——装象,想逃避劳动,你的资产阶级思想何时能改造好?”
  我真扭了脚,右脚抬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拖着走。红席上前搀扶着我忍痛蹒跚而行,泪水沿路抛洒。
  绛珠还泪犹有尽时,我的泪何日方尽?
  回到驻地请老羊工按摩,老汉说:“不要紧,是抻了筋,没伤着骨头,但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短时间好不了,需慢慢调养。”
  “大爷,请你向我们绉干事求求情,准我几天假吧。”
  “行,”老大爷爽快答应,“不过准不准得由人家,你们是没有人权的。”
  不出老汉所料我只休息一天又被揪到工地。
  
  秋收结束厂部派车来接,全体队员整队待发。邹瑜在队前训话:“这次收秋任务我们胜利完成了,大多数人表现都很好,能以认罪态度积极劳动。但有个别家伙态度十分恶劣,不服改造。”说着头一摆厉声喝道:“田生玉,站出来!”
  我拖着伤脚走出队列。
  邹说:“大家看他这鬼架势,真是木匠难做、画匠难画,这样装死卖活抗拒改造怎能改恶从善。好,你不是腿有毛病吗,腿有毛病怎能坐车,你走着回去吧。”
  回头又对班长王会说:“让他跟着你走,你负责把他带回厂部,不准他乱跑。”
  王会是平坦堖人,已请准假要顺便回趟家。
  
  汽车消失在尘雾中,红席在车尾投来同情的目光。我跟着老王拖着该死的右脚艰难地走着,那只脚在身后的土路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辙痕,永远深深地刻在我心中。直走到皓月当空,夜深人静才回到陈家沟。看来这“改恶从善”我是无法做到了,如果说我本来无恶可改,那么经过两年多的劳动教养,照邹瑜的话说,我是越改越恶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实在不甚了了。
  听了邹的汇报,新任刘队长也点了我的名:“田生玉也够呛(平定语,意为过分,贬义),听说在山上表现很遭,还有言论,你要注意啦,否则对自己改造不利。”
  我还有释放的希望吗?
  正是:
  人间善恶何以分,怯怯我心自朦胧;
  不意秋收遭报复,获释希望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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