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磨难 第六章 身陷囹圄 (一)
作品名称:苦乐人生 作者:老有所学 发布时间:2016-02-09 10:44:24 字数:5020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裴多斐
一、蒙冤入狱
当我的意识被马丽深情一瞥带回到已逝岁月中时,台上的法官正宣读对我的判决书,我全然没有听清判决书的详细内容,耳边只断续掠过几个词汇:地主、仇恨、反党,煽动、诬蔑、开除、教养……
接着被人从高凳上扯下,稀里糊涂架出会场,甩上停在路边的一辆大卡车。那十几个青年已在车上,其中还有一个女子,我在舞会上认识的陈静。车厢后部站着两个持枪的公安战士。
已是晚上七点多钟月亮还迟迟不肯露面,她也许不忍看这人间悲剧,有意躲起来了。一阵秋风袭来,我打个寒噤,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发觉已上了囚车,从此将失去比生命还可贵的东西—自由!毁掉一生的前程,一切有关人生的美梦都将像这寒风一样飘散的无影无踪。我究竟身犯何罪?大字报指责的那些所谓反动言论,不过是断章取义的诬蔑不实之词。难道说一句罢工就是煽动罢工,说领导搞运动没头没脑就是诬蔑共产党没头没脑,问窦斌一句“难道言者有罪”就是诬蔑社会主义制度言者有罪?如此定案,岂不是不打自招,承认他们搞一言堂,设文字狱!不,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处分,我要找党委,找田书记申辩,他说过党是宽大为怀的。
我狂喊一声“我冤枉,让我下车”,就要跳下去。两个警卫持枪拦阻。韩祥跑过来厉声喝道:“田生玉,你要干什么?”
“我要找党委,我没有罪,我已向党交了心,我不反党。”
韩祥说:“你不要幻想了,这就是党委的决定,你只有老老实实去改造,谁都不会见你。有话我给你转达,再胡闹就把你捆起来!”
我彻底绝望了,颓然跌坐在车厢里。这时才想起衣袋里还有一份未写完的检查,便摸索着掏出来递给他,求他转交给厂党委。
今夜咋这么冷,月亮也许不会出来了。夜深了,我身上只穿一件单衫,冷得瑟瑟发抖,要求回宿舍取件衣服,韩祥说:“那儿也不准去,你的衣物已经清点装到另一辆车上了。”
月亮终于冲破乌云,可刚一露脸,立刻又被另一块乌云吞没,今夜月亮也在受难。俗语道“月到中秋分外明”,可今夜她脸色苍白,蒙着一层浮尘;天空灰蒙蒙的,整个世界都处在混沌之中。
汽车开动了,驶出大门,发疯似的钻进黑暗中。有人唱起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作一次最后的斗争。莫要说我们一钱不值,我们是新社会的主人。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也有人在哭泣,还有人在狂笑,他们都有些歇斯底里。这些五十年代的青年,真是生不逢时。不过他们都比我清醒,知道命运无法抗拒,悲剧不可逆转,只有听之任之,因而表现得满不在乎。其中有“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马铎,因每月给父亲寄钱而获此殊荣;“流氓成性的李庆”因与女工谈恋爱而得此桂冠。还有前面提到的陈静女士,所有的人都有个统一的罪名叫“反社会主义分子”。另一位被大字报“赞”为“出口成章”的李成章,三天前获悉将受审而外逃,临行给党委留言,说他将去外地自首,不必追捕。后来听说他跑到甘肃投案自首,在那里住劳教,不愿在本地服刑。
“我们够威风的,还带着护兵。”不知谁这样说。
“哪是护兵,分明是看守,怕我们逃跑自杀。”
“自杀?没那么便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即使把我枪毙,再过二十年又是一个。”李庆颇俱豪侠之气。
我没有他们那样的兴致,呆呆地僵立着。急驰的汽车招来更大的冷风,我觉得全身血液都快凝固了。从僵死的心底浮起强烈的思念,想念父母,想念陈英,想念所有的亲人和朋友。然而如今身陷囹圄,不仅死去的不得相见,活着的也无缘相会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来到何处,黑暗中汽车嘎然而止,停在一条僻陋的小巷。我们被赶进一处深宅大院,随即大门落了锁。这里像是一座旧式地主庄院,四壁砖墙高逾一丈,可谓深严壁垒。院内三五成群散乱堆积着二三百人,显然今夜是统一行动,全市各单位都往这里送人。几个荷枪实弹的战士在院子里游动,人们有的闲聊,有的蹲在墙角抽烟。还有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哭叫声中依稀可辩稚嫩的童音。
人们在等候传讯。
东墙角生着一炉炭火,我冷的牙齿直打架,便走去烤火。炉火吐着血红的火舌像要把我吞噬,蓝色的火苗窜到空中,幽灵似的闪烁不定。面对这惨淡的火光满腹心酸一涌而上,眼泪簌簌落下,经泪水折射,火光中幻化出我在人生路上艰难跋涉的身影……
我想起小组会上那无穷无尽的为什么。是的,这一切究竟为什么,谁能回答?也许就因为整个世界都发狂了。像这样断章取义,像这样主观臆断,无限上纲,不容申辩,不行取证,也不和本人见面,仅凭大字报就匆匆定罪,历代皇朝绝无先例。
正厅里传讯继续进行。轮到我了,我拭去泪水理直气壮走进去,准备和他们对质。我要问为什么把我送到这儿,为什么搞突然袭击,为什么不许个人申辩,为什么处分决定不通知本人……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满脸横肉的家伙,两只老鼠眼使劲瞪着,就像那年我在病中梦到的活阎王。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管教股的崔股长。
“你叫什么名字?”他厉声问道。
我回答后又问:“家庭什么成分?”
“地主。”我很不情愿地说。
“嗯?”老鼠眼发出一声沉闷的鼻音,“地主你就反党反社会主义?”
“不,”我大声吼叫,“我不反党不反社会主义,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你们送我到市委,我要向市委申诉。”
活阎王猛击桌案:“放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劳教队!你看身后拿枪的人是干什么的,是对你们实行专政。你们都是市委批准劳动教养的,由公安局执行。你不要头脑发热,要冷静,明白吗,冷静!“
冷静!
我终于明白了,举世都发狂,唯独要我冷静。那无数个为什么,答案只简单两个字:冷静!
正是:
呼天抢地无救星,初生小犊束手擒;
难测前路多坎坷,举世癫狂我冷静。
二、鱼龙混杂
冷静!
这倒确是一付上好的麻醉剂,在无可奈何中我只能默默承受这灭顶之灾。何况紧接着还有一付催眠剂,那就是“习惯”。当一个人突然遭遇意想不到的灾难时,最初是惊恐、悲痛,继而挣扎反抗,幻想有救星出现救他于水火。当时间告诉他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时,也只能顺其自然、习以为常。就如阿Q,以为人生不过如此,有时也免不了被砍头。砍头尚且难免,又何在乎坐牢!
我们的驻地叫平坦垴,是紧临北大街的一个村落。我们这个集体全名叫“阳泉市公安局平坦垴劳教队”,因刚成立缺乏资金,靠为其他厂矿提供劳动力获取报酬维持生计。第二天就出工,任务是给阳泉钢铁厂新建的炼焦车间挖土拓基。天还未明就出发了,排着长队在警卫人员押解下乘着夜色行进。整座城市仍在酣睡,所有幸福的人们都在酣睡,而我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动。最初几天我抢着拉车运土,这活儿虽累但身子骨活动,后来竟彻底治好了我的腰困病。我每天能跑一百多车,晚上评工得最高分,曾受到张排长(队长以下的干部全由劳教队员担任,张手管局送来的是右派)的表扬,但没过几天我就被饥饿征服。一日三餐早晨和子饭,中午一个窝头一碗菜汤,晚上喝稀粥。吃饭时按小组打回去,由队员们轮流掌勺分开。这天轮到我掌勺,我有生以来还从未掌过执勺权,不知其中奥妙。人们你推我搡包围过来,碗压碗、碗碰碗叮当作响。我给每个人都抽底捞起,尽勺满倒入碗里,乐得伙计们——劳教队不准称同志——嗷嗷直叫:
“这勺掌的真公道。”
“这人还真会分饭。”
“你是个大好人!”
等大家都心满意足一边填肚皮去了,面对半碗清汤,里面连个红薯片都没有,我只有苦笑,任凭肚子咕咕叫屈。
劳动教养的判决书不给本人副本,教养时间也无明确规定,多数人以为少则三月两月多则半年就会释放。国庆节晚上我和马铎都睡不着,各自清点衣物,拿出中秋节买的月饼都舍不得吃,商定留作纪念,等出去后庆贺一番。两人饿着肚子,在惨淡的灯光下相对而坐,喁喁而谈。
我把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写信告诉大哥,他回信说:“真想不到你会遭遇这样的不幸,你知道吗,父亲得知你的噩耗急的晕了过去。他多么爱你,在你身上寄托着多大希望,希望你成才,希望你出人头地,希望你生活的好,事业上有所建树。而你却身陷囹圄……弟弟,我也为你流了不少泪,这究竟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读着信眼泪簌簌而下滴入粥碗,我和着泪水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哼起我心中的“和泪歌”:
月儿弯弯照九州,人家欢乐我自愁;
人家幸福终生伴,我饮苦酒无尽头。
陈英知道后也大为吃惊,她在信中说:“你的不幸遭遇使我十分震惊,也为你非常难过。不知为什么我的两个弟弟都这样不幸,安华已中途辍学,和父亲的关系十分紧张,常常离家出走,你又突遭如此打击。能不能告诉我,你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
都问我为什么,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怎能向他们解释得清楚,终不能也用“冷静”二字搪塞吧。
信的末尾她鼓励我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还记得你赠给安华的诗吗:
假如
生活
欺骗了你,
你要
有勇气说
我
仍然
爱它”
的确,如今正好用这首诗自勉。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不论生活多么艰难,不论遭受多大打击,我没有倒下,顽强地活了下来,就因为坚持这一信念,永远热爱生活。
这几百劳教人员中有工人、农民,也有干部和学生。他们“犯罪”的性质有“右派”、“反社会主义”,还有流氓、盗窃、无理取闹等等,鱼龙混杂、清浊难分。其中有三个女性,一个“右派”,一个流氓,另一个就是陈静,她和我一样属“反社会主义”一类。除“右派”有特制的帽子,其余统称为“坏分子”,这样我就和那些流氓盗窃犯归了一类。
陈静原是化工厂的女篮强攻手,未婚夫沈毅打成右派降职降薪留厂劳动,不久又被清除出厂调到铝矾土矿。凡定为“反社会主义分子”的,全部都出身不好成分高。那个女右派祁丽相貌酷似陈英,夏天我曾在火车站错认,但她擦肩而过并不答腔。我直追到电影院门口,见她有男友相伴才悻悻离去。那三个孩子中有个叫红席的,据说养父当过日伪警察局长。他原在运输社拉平车,因累死一头毛驴,便以破坏生产罪送去教养。后来由那个女流氓言传身教破了他的童贞,他便渐渐学会了拈花惹草寻花问柳,可说是那次劳动教养的莫大收效。最后他还给社会有一项不小的回报,那就是又学会了偷鸡摸狗、无理取闹。
来劳教队后不少人性格严重扭曲,变得野蛮粗暴、下流污秽,常常为争一口饭吃叫骂不休,甚至大打出手。有个叫周五毛的会趁你不备突然从你手里抢走干粮塞进他嘴里,你要他就从嘴里吐出来给你,要嘛往窝头上唾口痰涎,不要就是他的了。
最初也曾有人逃跑,抓回后被吊起彻夜拷打,后来再没人敢跑了。
有的右派表现出明显的变态心理,一改知识分子文温尔雅的形象,蛮横无理、凶相毕露。有个叫白林的根本不像有知识有教养的人,比那些小偷流氓还坏,简直和土匪没两样。他和我一个小组,常常欺负人,有一次借我的梳子篦他那生满虱子的蓬头,把梳齿全给折掉了,我说了一句嗔怪的话,他不但不道歉,还说:“弄坏又怎么样,一个破梳子有什么了不起,就你有一个?”后来因为经常捣乱不服管教,成了劳教队一霸,又被收集些“反动言论”判刑转到劳改队去了。
初进来时我真不甘于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混搅在一起,仍然自命清高、孤芳自赏。总觉得我和这些人不一样,和他们格格不入,是命运安排我夹在这些流氓小偷中,犹若身陷污泥浊水,玷污了我一身清白,实在太荒谬了。然而在时间老人的潜移默化下,习惯终于把我征服。是嘛,任你怎样无辜,任你如何高洁,也无法改变铁的事实,你只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即使是恶水毒潭你也无法摆脱,必须在里面混日子。
“我现在和他们是一样的人。”我渐渐想。
“也许我是有罪的。”我模模糊糊地想。
“就算有罪吧。”我一步步向认罪的道路靠近。
然而无论怎样自圆其说,也无法回答大哥和陈英的问题,无法消除内心的隐痛。笼中的鸟唱不出欢快的歌,被困的兽只能发出沉闷的吼声。在我眼里,十五的月亮不再那么明媚,雨后的苍穹不再那么清新,初升的太阳不再那么迷人,落日的余辉只会令人产生死亡的恐怖,闹市奔涌的人流更加刺激囚徒的神经。我憎恶白天,白天把人间的一切不平赤裸裸的展现;我企盼夜晚,夜晚把一切善恶美丑统统笼罩在梦中。我把这种心情告诉陈英,她来信说:“善良的人永远善良,恶人永远是恶人。”
真是至理名言!
正是:
善恶应有分,人性自古存;
只讲阶级性,马列未必真。
又曰:
天理既已悖,人伦何处觅;
堪笑痴迷者,上下求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