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两会即将召开，政府换届工作已经开始酝酿。高清泉是副市长的热门人选，组织部门已经找他谈过话，高清泉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之感。谁知风云突变，有数份匿名信举报他，同时也有一些对他不利的小道消息开始流传。举报的内容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第一，索贿不成打击民营企业家；第二，与拆迁户联手讹诈政府拆迁资金；第三，重点工程存在质量问题；第四，妻儿均在国外身为裸官。前三条是莫须有的罪名，第四条则板上钉钉无法否认。当初他本不同意送刚上小学的儿子出国，但国内学校普遍只重视传授知识不重视孩子全面发展的做法令他深恶痛绝，他不想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应试专家，希望他在一个宽松的学习环境里自由成长，开发潜力，发展爱好，学成以后干自己最擅长的事，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成为那个领域的专家。出于对孩子前途的考虑，他最后同意了妻子送子出国就读的意见。孩子太小，妻子必须陪读，两人在国外的花费自然不菲，好在妻子家庭背景很不一般，孩子的留学费用自有外爷外婆舅舅姨姨们赞助，基本不用自己操心。但现在这一条被当成了他腐败的铁证，如果他讲孩子出国的费用不是自己掏的，更会让人觉得欲盖弥彰。他陷入百口莫辩的困境，极度愤懑，极度郁闷，希望组织进行调查，澄清事实。然而因为是匿名举报，组织无法进入调查程序，但又因为有匿名举报信的存在，组织为慎重起见否决了他的副市长提名。
　　高清泉极其灰心丧气，被冤枉的感觉更让他痛苦不堪，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变得萎靡不振郁郁寡欢。萧琪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上次高清泉来验收鱼肉泡馍，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吃完饭喝茶的时候，他告诉萧琪组织部已经找他谈过话，准备推荐他做下一届副市长，如果进入市府班子，十有八九会让他分管市政建设这一块，所以他已经在酝酿一个新的大镐都规划，颇有只争朝夕的紧迫感，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高涨的豪情和冲天的干劲让萧琪颇受感染。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应该说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如此有能力如此廉洁如此勤勉的官员未被升迁，攻讦的理由恰恰是他最优秀的品德，正是他最坚守的节操，情何以堪！如何能让人接受！他的失意、落魄、郁闷皆在情理之中，然而萧琪不忍心看他这样痛苦不堪，更不愿他就此沉沦，一蹶不振。
　　萧琪请高清泉喝酒，尽管他有万念俱灰之感，最近一概不参与任何应酬，就像一只受了重创的老虎，只愿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默默地舔舐伤口，但接到萧琪电话还是毫不犹豫地欣然接受，两人约好在环城西苑白夜酒吧见。
　　萧琪离得近，决定步行过去。
　　隆冬已至，彤云密布。路灯昏黄，寒风凛冽。河边的柳树不时有枯叶如头屑般飘落，让人避之不及。枯黄一片的草地上，那几个泥塑的小娃娃热情不减，忘了回家，依旧在兴致勃勃地斗鸡，似乎永远没有任何烦恼。硕大的马勺脸谱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让人永远猜不透它的情绪。那根挑在四五米高处筷子上的扯面，今天没有吸引来星星眨巴着眼贪馋地围观，更没有让月亮馋涎欲滴合不上嘴。路上偶有三三两两散步休闲的人，因路灯昏暗，相互难识面目。河边木椅被一对对的情侣占领，或躺或坐，一律面朝护城河，行人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
　　萧琪进了白夜酒吧，挑了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坐下。不一会高清泉到了，萧琪站起来向他招手，走近了见他胡子拉碴，显得不修边幅甚至有点玩世不恭，与平日判若两人，颇为心痛，临时改了主意不想再喝酒。
　　“我们喝茶好吗？”
　　“我没开车，打的过来的。”
　　“我想喝茶，陪我好吗？”
　　“好的，没问题。”
　　萧琪拍拍手叫来服务生，吩咐道：“一壶洞顶乌龙。”
　　服务生站着没走，等着他们再点别的，萧琪挥挥手，他才走开，似乎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跑到酒吧里来喝茶？
　　不一会服务生端来一个茶壶两个茶杯，萧琪挥挥手让服务生走开。
　　萧琪先给高清泉斟上茶，然后是自己，两个人啜着茶水，静静坐着。
　　她愿意就这样陪着他，哪怕陪一辈子，哪怕地老天荒。他也宁愿就这样坐着，只要她在旁边，哪怕什么都不说，都很惬意舒服。两个人的交流可以是语言、目光和动作，但最高级的交流是心意的交流，是磁场的交流，是感觉的交流，是心有灵犀不点就通。此时此刻，对他们来说，沉默不是尴尬难堪而是绝顶享受。
　　两人默默坐着，聆听着时间潺潺悦耳的流动，享受着难得的对方近在咫尺的感觉。
　　很久很久，萧琪开口问道：“您还郁闷吗？”
　　高清泉摇摇头：“我不是郁闷，是被冤枉的无奈，是被侮辱的愤懑。”
　　萧琪轻轻说：“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他们污蔑的正是您最优秀的品德，正是您最坚守的节操，情何以堪！如何能让人接受？您的业绩有目共睹，镐都的市政设施就是一首无字之诗，一首无声之曲，一幅立体画作，自有大众评价。您的清廉天知地知，对得起信仰，对得起良心，对得起镐都市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最终定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我相信您，支持您，更敬佩您！您想过吗，为什么有人要编造谎言写匿名信传播小道消息？无非您挡了他们攫取非法利益或者发不义之财的路，所以他们拼命地诋毁您打击您，妄图削弱您的作用，甚至摧毁您的意志，好实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想您一定不会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他听得心里一震，心想自己若就此沉沦下去，岂不就如萧琪所言，正中那些人的下怀和奸计？遂了他们的心愿？萧琪的提醒真是太重要太及时了。
　　想到此处，他轻轻但饱含感激地说：“萧琪，谢谢你！”
　　她笑着说：“您太客气了，要谢也是我谢您，您给了我多少指导和帮助呀，如果都要说声谢谢，那我今晚就只剩下不停地重复这两个字了，您愿意听吗？呵呵。”
　　他闻言笑了：“当然愿意听，我就当百灵鸟在叫。”
　　“赶明我送您一只百灵鸟，满足您的愿望。”
　　“呵呵，得跟你的声音一样好听才行哟。”
　　“您夸得我都快不敢出声了，怕给百灵鸟丢脸哩。”
　　“呵呵，你这只百灵鸟不但声音好听，还善解人意，岂是凡鸟可比？”
　　“照您说还是一只神鸟呢？”
　　“岂止是神鸟，是女神。”
　　“呵呵，被您捧上天了，好担心掉下来咋办？”
　　“这片天空你做主，想飞多久飞多久！”
　　“女神的待遇这么好呀，那我可要好好享受一番了。”
　　“此乃我的荣幸，愿为女神效劳。”
　　“呵呵，那就劳您给女神把茶水添上吧。”
　　“对不起，照顾不周，请多多包涵！”
　　“嘻嘻，没关系，当女神的感觉好好哩！”
　　“额滴神呀，今个的茶水咋香甜好喝咋咧哩！”
　　高清泉冷不丁冒出一句本地话，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幸亏这里生意清淡，旁边没有别的客人，不然一定会侧目而视，以为他们在喝喜鹊奶。
　　笑了一会，她正儿八经地说：“知道吗？您的名字给了我很多启发哩。”
　　他上身前倾，看着她认真地说：“是吗？愿闻其详。”
　　“首先，您的名字让我确定您就是网友松间明月，您真沉得住气，瞒了我好几年。”
　　“呵呵，是因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两句诗吗？你很聪明呀！”
　　“聪明的话就不会琢磨了好几年才恍然大悟，这几年我很为您和松间明月不是一个人而深为遗憾哩！”
　　他笑了笑说：“其次呢？”
　　“其次，您的名字让我想到水，我最推崇水的性格。因时而变，夏为雨冬为雪。因势而变，舒缓为溪，浅吟低唱；陡峭为瀑，虎啸龙吟；深沉为潭，韬光养晦；浩瀚为海，汹涌澎湃。因机而变，不拘常形但不坠其志。水，因时、因势、因机而变，故能就其高，成其大，毕其功，非常值得效法。我觉得您名副其实，性格与水相通之处甚多，由水及您，由您及水，让我极其推崇。”
　　高清泉毕竟是高清泉，此前只是被坏情绪攫住难以自拔，听了萧琪的阴谋论，立马警醒，刚才又听到她侃侃而谈水的性格，名义上在说水，实则在劝诫自己。以前都是自己给萧琪指导迷津，没想到今天她倒成了自己的指路者和心理辅导师，惭愧与感激兼而有之。
　　“我也非常推崇水的性格。我出生在黄河之畔，黄河九曲十八湾，前往大海之路迢迢万里，层峦叠嶂，千难万险，但其东流入海的意志何曾有一丝动摇，雄浑豪迈的脚步何曾有片刻停歇！只要如黄河一般顽强不屈坚韧不拔，定能东流入海实现理想。”
　　他对萧琪的感激和爱慕实在难以言表，冲动之下拉住她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心里。萧琪静静地坐着，感受着他手心传递过来的温暖。两人再一次默默凝视，无声交流。
　　从白夜酒吧出去的时候，高清泉一改进来时的垂头丧气和萎靡不振，又恢复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和沉静从容。
　　
　　当天晚上，高清泉知道妻子江珊从大洋彼岸飞回来了。她这次回来既没带儿子也没住家里，让高清泉有些惊讶、也有些不安。当年是局长也即后来的丈母娘看上了高清泉，极力撮合他和自己的女儿。高清泉与大学热恋的女友毕业后，被分配在相隔千里的两座城市，誓言被时空的强力王水逐渐腐蚀，苦闷而无助，只能屈从命运的安排。他和姜珊交往后只是相互不讨厌处得来而已，但在外界的裹挟下，他们中规中矩完成了每一道程序，直至走上红地毯。婚后他们也被视为众多所谓恩爱夫妻之一，但有的只是规定动作，缺少的是激情，如一潭浅浅的死水，不起任何波澜，除过孩子两人交集极少。高清泉仕途顺利，从最初一个普普通通的机关办事员成长为当时最为年轻的局级干部，他自己的才华和努力自不必说，岳母的着力培养提携以及家族的背景更是功不可没。岳母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对岳母极其感激也极为尊敬。去年年底，岳母去世了，夫妻两人都明白他们的婚姻从此断掉了一根大梁，失去了一根坚固的支撑，从超级稳固变得摇摇欲坠。
　　第二天中午，江珊和高清泉如约在埃菲尔西餐厅见面。两人两年多没见了，但没有一点久不相见的亲热和激动，平静得就像天天见面的老朋友一样。
　　高清泉先到，挑了一个临窗的小台坐下，不一会江珊也到了，坐到他对面。
　　高清泉淡淡说：“你没啥变化哟。”
　　“肯定又老了一点，你瘦了。”
　　“哦，最近事有点多。”
　　“多保重，有些事别放在心上。”
　　“谢谢，星星好吗？”
　　“有我带着呢，你就放心吧。”
　　这时一个女服务员过来点菜，高清泉拿眼睛示意江珊先点。
　　“一份红酒焗牛排，六成熟，一小份炸薯片，一份蘑菇奶油浓汤。”
　　“先生您呢？”
　　“哦，我呀，嗯......”
　　高清泉一方面不太习惯吃西餐,另一方面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乱，一时还真不知道点什么好。
　　江珊看出他的窘迫：“我替你点吧，一份黑椒牛排，八成熟，一份吞拿鱼意面，一杯咖啡，你看可以吗？”
　　高清泉点点头。
　　江珊吩咐服务员：“劳驾先拿瓶红酒来。”
　　“请问您要什么牌子的？”
　　“长城干红吧？好久没喝了。”
　　服务员很快拿过来一瓶长城干红，打开后给两人各倒了三分之一杯。
　　服务员离开，江珊举杯说：“碰一下吧，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吃西餐吗？那次我们喝的就是长城干红。”
　　高清泉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他们当年谈恋爱时，第一次吃西餐的确是在这家埃菲尔西餐厅，但当时喝的什么酒吃的什么菜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怀疑和今天的菜完全一样，女人的记忆力有时候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今天江珊约自己到这里故地重游，喝同样的酒吃同样的菜又是什么意思呢？
　　答案很快就有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把杯中酒喝完，江珊给两个人重新添上。
　　一杯酒下肚，江珊吁了一口气说：“我这次回来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哦，你讲吧。”
　　高清泉知道让自己一直心神不宁的事情终于要来了。
　　“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的好。”
　　江珊这句话并不咄咄逼人，但郑重其事。
　　江珊提出离婚让高清泉猝不及防，尽管隐隐约约有所预感，但还是觉得突然。妻子和儿子就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失去哪部分都会使自己残缺，极其的不便，极其的不适应，甚至极其的痛苦。
　　高清泉叹口气：“维持现状不好吗？”
　　江珊很坚决地摇摇头：“你的人生目标在于事业尤其在于仕途，说你是一个官迷有点贬损你，我哥我弟屡次邀请你弃官从商你都不同意，可见你对权力的渴望及追求是多么的执着，当然了这对一个男人来说也许再正常不过，可以看做有上进心和事业心。如果说你是一个工作狂，我想你自己都无法否认。我们母子不过是你奋斗道路上的点缀，是你多少天才想起来嗅闻一回的花，并非生活必需品。这几年我们没见过几面，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维持现状对你对我都不人道，没有了这层顾忌对相互都好，对你尤其有利，你好好考虑一下。”
　　江珊不是那种不讲道理胡搅蛮缠之人，一番话实实在在入情入理，但说自己是个官迷听起来颇有些刺耳，不觉微微有些脸红。其实凡是男人，人生目标无非三个，权力金钱美色，自己对后两项很是克制，尽量洁身自好，因为对金钱和美色的贪婪，十有八九会让前程似锦的从政者黯然出局，实属小不忍而乱大谋，无数覆辙不可不鉴，这是否也反证了自己对仕途的看重呢？江珊的哥哥弟弟都拥有庞大的商业帝国，每次家族聚会都少不了邀请自己加盟，而自己每次都婉言谢绝，想想谢绝的原因，一方面是不屑于给他们打工，想通过自身的努力安身立命，另一方面深挖自己的灵魂，无非是有着传统学而优则仕而不是学而优则商的顽固思想，对当官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向往，而对经商则有一种骨子里的轻蔑。但如果弃官从商，自己的经济能力很可能强目前十倍百倍，时间上也会自由得多，完全可以经常陪伴妻儿，不至于走到现在家庭破裂的地步。再往前想想，当初之所以能够接受丈母娘的暗示，与初恋女友忍痛分手，虽有相隔千里作为堂而皇之的理由，但不能说一点都没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的想法。剖析自己的灵魂和思想，反思自己的一贯表现，说自己是个官迷似乎并不为过。但这错了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奋斗目标，有人想成为文学大师，有人想成为富商巨贾，有人想成为科学巨子......自己想成为政治家有错吗？但凡奋斗就得付出，就会有牺牲，但自己为此牺牲婚姻牺牲家庭，代价是否太大了呢？是有点大，但尚在可承受范围之内。自己的婚姻并不是那种死去活来谁也离不了谁的那种，生活、经济、思想等方面都非常独立，谁离了谁都可以活下去，甚至可能活得更好，尤其是这几年，江珊和儿子远居美国，家庭生活名存实亡，自己有时候也烦恼这种只有标签而无实物的婚姻，厌恶这种束缚。对江珊的提议，他想不出也说不出反对的意见，也许真的是结束这场名存实亡婚姻的时候了。
　　江珊见他不说话，接着说：“其实这也是为你好，我们在国外对你的仕途是一个硬伤，这次你没有如愿以偿当上副市长，应该与此不无关系，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颇大，而且以后肯定会对你有更多的负面影响，摆脱了这层关系的束缚，你就可以尽情翱翔飞得更高。仕途与家庭犹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不得不做出选择，而且越早越好。”
　　高清泉不能不承认江珊讲得有道理，这一点自己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
　　高清泉思虑半天，退一步说：“孩子能不能由我抚养？”
　　江珊笑笑说：“你能去纽约天天陪他照顾他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没意见。”
　　高清泉被问得哑口无言，但事实上被这个家开除的结果，让他感觉很不好，心理上难以接受。
　　他们所点的菜陆续上桌，高清泉勉强吃了几口意面，感觉味同嚼蜡，牛排动也没动。为避免尴尬，端起杯子用小勺一点一点喝着咖啡。江珊优雅地用刀叉吃着牛排，不时喝口蘑菇奶油浓汤，间或拿几根薯条蘸西红柿酱送进嘴里，将自己所点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高清泉不得不感叹，对面的这个女人比自己印象乃至想象里要坚强得多，颇为陌生，自己的确不是很了解她，而且一直就没有深入了解的欲望。
　　江珊吃完东西，举起酒杯说：“希望我们平平静静结束平平淡淡。”
　　高清泉没有同她碰杯，仰头喝完杯中之酒。
　　“容我考虑一天，明天答复你。我下午还有会，就不陪你了。”
　　说完穿上自己的外套，对江珊说：“我先走一步。”
　　江珊对他点点头，脸上无悲亦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