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孟教授>十二、十三

十二、十三

作品名称:孟教授      作者:象牙塔之孟      发布时间:2016-02-05 16:30:49      字数:4438

  十二
  此后在酒馆说过什么,见过谁,孟教授都印象模糊。他也不记得第二天报告做得怎么样。他知道去过会场,因为他记得匆匆从会场出来,连自己时段的报告都没听完。即使在会场,他也只是在考虑种种和玛丽约会的借口。那些幼稚的借口她竟然都接受了。
  “好啊,我下午有空,可以带你去古堡。”
  “真的吗,不会太耽误你的时间?”
  “不会的。我也好久没去了。而且教授你要走了,时间宝贵。”
  玛丽肯定明白,他在意的不是观光,而是她。她何必迁就他,温和地对待他?她年轻,漂亮,应该不缺追求者。而他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年纪不相称的外乡人。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形影相吊的鳏夫,孟教授想。他觉得自己骗了她。可怜的女孩!
  玛丽陪着他去了好些地方。他对镇子的印象全变了。此地的街道、铺子、居民都不再是按地理组织的,而是依据跟玛丽的关系,在他眼里占据相应的位置。他们曾经一起去山上散步。她步履轻快,不时回头招呼他。秋天的早晨,草场笼罩着薄雾,她淡金色的头发——那天她没戴针织帽,在头顶扎了一个圆髻——也显得蓬松,轻盈。他和她一样喜欢这种半个小时的快步走(她称作“短暂的散步”)。他还记得一家卖下午茶的店,网上颇受好评,想请她去。但她不情愿,又不像是客气。小心问过才知道,那店里有个家伙,有段时间死缠着她,甚至整天守在她工作的铺子的停车场。于是,对不管是哪儿的下午茶,孟教授都没兴趣了。
  和玛丽在一起他很放松。可以谈任何话题,即使不说话也不尴尬。唯一的拘束是怕她厌烦,或者不慎得罪她。而她总是善意而敏感。有时候,不必知道他说的逻辑和细节,她都能理解他,感受到他的喜乐好恶。临近离开她时,他比最初更仰慕她,而伴随着仰慕,也对她越发礼貌,细心。他不愿做任何她不情愿的事。
  两天过去了。这天下午,孟教授坐在旅馆那个齐整的房间里。阳光透过白色窗帘照在一面镜子上。房间里的陈设都映上了柔和的花纹。过去的两天里,一想到这个时刻他都有说不尽的不情愿。而到了此刻,除了不情愿,他又很紧张。
  他的飞机明天起飞。他已经订了出租车,买了火车票,打印了登机牌。也买了少许礼物。
  这不是平常旅行之前的紧张感。他紧张,因为有件事必须办,而此事对玛丽属于过分的要求。这天早上,他告诉玛丽说,在走之前,他想给她看一件东西。但必须在一个有镜子的地方。他希望她能来自己的旅馆。如果不在大厅,他必定在房间里。玛丽答应了。他记得她红了一下脸。这个细节叫他惭愧,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孟教授稳住了心神,起身开了门。门外是玛丽那张熟悉的、柔和的脸。她擦了唇膏,戴着他见过的那顶蓝色针织帽。她的眼神也和初次见面时一样,单纯中带点忧郁。进了门,依孟教授的要求,她忐忑地坐在镜子前。
  “想让我看什么?”她问。
  孟教授搬过笔记本电脑,把它像一本翻开的书一样立起来,好展示屏幕上那张弗美尔的名画。她睁大了眼睛,目光从屏幕挪到镜子,又从镜子挪到屏幕。他时而看看她,时而看看屏幕,时而看看镜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如果不介意的话,孟教授想,请稍微转一下脸。但他没说出口。
  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玛丽稍稍转过头。镜子里出现了那个四分之三侧影。
  如果不介意的话,孟教授想,请稍微张开嘴唇。他也没说出口。
  但是她微微张开了嘴唇。孟教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我信奉的三位一体啊……三个女孩的侧影定格了几秒钟。然后玛丽站起身。她目光迷离。
  “我长得真像她。不可思议。”
  “没人跟你提过吗?”
  “从来没有。我好像也在网上见过这幅画,可是——”
  “可是今天你用帽子罩住了头发……”
  天晚了。镜子里的光线已经是夕阳。他们谈了几句玛丽和画上的女孩,然后沉默了。孟教授想起了在海牙看画的情景。有人说,画上的那个珍珠耳坠,比例如此悬殊,可以肯定弗美尔的模特戴的不是珍珠,而是仿制品。然而,世间哪颗真珍珠能比画上的这个仿制品更名贵?而在海牙的美术馆,在那幅画前他才意识到,这个无价的仿制品,它珍珠一样的光泽,全都源于艺术家的一点白颜料。可惜,孟教授苦笑着想,再大的珍珠也不能把我变成一个艺术家。
  “谢谢你,让我意识到这个,”玛丽说。刚才孟教授夸画上的女孩漂亮,她害羞地听着,不知说什么好。她觉得他礼貌得有点滑稽。每次比较两个人的面部特征,都要先道歉,怕得罪了她。后来看孟教授若有所思,她脸色也暗淡了。她以为他要说道别的话。
  “虽然很像,”孟教授说,“但有个重要的细节不符。”
  他示意玛丽仔细照照镜子。她又坐下,端详了片刻,恍然大悟:
  “是耳坠。当然了,她是戴珍珠耳坠的女孩!”
  “你不介意戴珍珠吧——我从没见你戴过珍珠。”
  “从此我肯定戴!”玛丽笑着转过脸。带着惊喜和羞涩,她看见了孟教授手里的首饰盒,盒里静躺着一对珍珠耳坠。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戴上试试。”
  她想说几句话推辞。但他的目光很恳切。显然,上飞机前,他没有除此之外的愿望;即使被拒绝,他也不会怨她。她答应了。
  于是幻象完整了。玛丽,这个戴珍珠耳坠的女孩,就坐在他面前。
  
  十三
  孟教授从英国回来,先参加了学院的一个委员会的会议。那是早上九点,会场上只有主任和两位秘书在聊天。其中一位秘书是个中年男人,主管协调本学院的诸多课程。他女儿刚出嫁。孟教授和旁人一样向他道喜。一会儿又来了两三位委员,寒暄,落座,等着会议开始。
  孟教授对于委员会的态度,从他执教之初基本没变。比起教课、写论文、评审论文、参加学术会议,教授的职责当中,最明显是浪费时间的,就是委员会的会议。他知道许多同事也是同样看法。还是助理教授的时候,他就参加过几个委员会。虽然都不重要,其中的话题却极度复杂,有许多扯不清的细节和曲折。其中一个是关于学院的计算中心的。足足四年,他还是不明白这个中心怎么运转,教员们又希望它如何运转,以及经费短缺时应该精简哪些服务。也不能说这些话题与他无关(那样的话他不必发言,乐得清闲)。假如学生抱怨,因为服务器出故障,研究没有进展,他也希望计算中心能提高效率。他只是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应该如何提高。他佩服某些同事,对这类细事能做出全面、中肯的分析;也有点惋惜,这群有礼貌、有才智的人坐在一起,摆弄的却是一团普通人不可能热衷的乱麻。多数时间他都干坐着,等别人讨论出一些端倪再插句话。虽然不常发言,他每次都到场,以示没有忽略这项职责。后来升为副教授,他参加了另一些层次更高的委员会(全校的,而不是学院的)。那里的话题更复杂,他的了解更少,浪费的时间也更多。他体会到系主任所言不虚:咱们系照顾年轻教员,太重的委员会的事,都由终身教员承担。孟教授没有前辈们的热心。他不愿多担这项职责。他给自己的理由是,比起系里的同事,他对这些最没兴趣,能力也最低,在哪个委员会都帮不上忙。但他不想(也不可能)比其他同事参加数目更少的委员会。所以他选择委员会,主要看哪个少费脑筋。如有可能,也看与会者都是谁。
  今天的委员会不仅少费脑筋,而且与会者都非常和气。少费脑筋,因为他不当主任,而且议题很少涉及他的系。与会者和气,因为都不是那种滔滔不绝,一定要说服旁人,或者令旁人佩服的人。另外主任有经验,注意调整场上的气氛,引导讨论的方向。孟教授参加过另一个委员会,次数虽少,气氛却压抑。两位资深教授经常持相反的意见,争辩不休,感觉像被迫观看电视上他全无兴趣的拳击比赛。
  孟教授婉拒了秘书推到桌子中央的食品——大块的巧克力布朗尼——然后翻看了日程表。除了一件事来自本系,应由他发言,其他的都关系不大。他本来精神好,现在更毫无压力。会议开始了。
  第一项议程是核实并通过上一次会议的纪要。那次会议孟教授没参加,但他决定帮同事一个忙。他读了纪要的前两个段落,更正了一个错字。大家全票通过。下一个议程是审核几份开新课、改旧课的申请——这个委员会是有关本科生教育的。申请当中,只有一份来自孟教授的系里。他们先讨论了其他系的申请。看上去都有道理。开新课的有周密的计划,改旧课的都是细微的变动。有人有疑难,熟悉它们的委员做解释。孟教授都投了赞成票。
  开始投票的时候,孟教授注意到身边一位姑娘有些迟疑。她说她不了解这个议题,不知道是否应该弃权。孟教授笑着说,她的疑虑让他想起了自己刚工作的时候。老实说,今天的许多议题他也不了解。只要她乐意,弃权票也挺好的。不过,看孟教授投了赞成票,姑娘也照办了。她甚至对投票越来越热衷。
  “这项申请讨论至此,可以投票吗?”主任问。
  “我提议,咱们通过它!”姑娘说。
  “我附议,”孟教授说。
  大家通过。想不到,孟教授心里感叹,和通情达理的人共事,连委员会之类的都变得有趣了。
  然后是来自孟教授系里的那份申请。读了这张申请,孟教授有点惭愧。和其他几张相比,这一张最不周详,教学大纲都只有半页纸。他记得暑假前本系教员开会,对这门新课有过简短的讨论。系里都认为有必要,申请人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教授。实际上,这位老先生在别的名目下教过这门课,收效很好。申请新课不过是正个名分,像同居已久的恋人拿张结婚证。所以系里全票通过了。如今递到学院里,孟教授才发现资料太草率。他向其他委员解释了。他们说可以通过,但最好把资料弄详细些。孟教授同意了。这份申请于是被打了回去,由申请人修改,再由系里、学院重审。
  下个议题牵涉到本学院的许多本科生的课程,非常繁复。上次没处理完,今天继续。这事的起因,秘书解释说,是数学系改动了好几门课。这几门都是为非数学系的学生设置的,是本学院许多课程的预修课。也就是说,一旦有大的更改,本学院预修课的名单也得做相应的改动。在座的都埋怨说数学系总是这样,也不跟别的系商量,说改就改。他们开了几句数学系的玩笑,接着干活。孟教授既不熟悉数学系的那几门课(日程表上没有课程名称,只有数学67、数学131A之类的代号),也不熟悉本学院受影响的那些课(都是其他系的),更不用说它们都需要哪些预修课。他闲坐一旁。但主任和另一位委员心里有数。他们检查了一长串更改预修课的条目。每一条都稍加讨论,改进,然后通过。
  “还有更多的建议吗?”主任问,“如果没有的话——内森?”
  看对面的内森好像有话要说,主任暂停了投票。内森(一个大三学生)是这个委员会唯一的学生委员。他说刚才的方案欠妥。改动后的数学67他去年上过。虽然大部分是数学32的翻版,但省略了几个章节,而这几章恰恰是本学院这门课所需要的。所以数学67不能代替数学32作为预修课。主任敲桌子说可不是,多亏内森提醒。他们再讨论,再改进。改过的方案又有一个问题。它的措辞(本课程的预修课是A或者B,或者C和D)容易产生歧义。内森建议改成“A,或者B,或者CD两个都要”。这才通过了。众人都夸内森不愧是优等生。有人说很受激励,简直想去数学系上那几门课。类似的逻辑训练又持续了一会儿。
  这场讨论有点意思,虽然孟教授没参加。他不知怎么想起了黛安。她毕业快五年了。黛安也很聪明,他想,在这样的会上肯定比自己有用。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