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十一
作品名称:孟教授 作者:象牙塔之孟 发布时间:2016-02-02 13:23:56 字数:3181
十
是哪位巨人创造了你,给了你这张迷人的脸;又是哪位马虎的神灵,把你随意扔进这个岛国,这座小镇,这家铺子?是哪位巫师把你藏了起来,为什么赫尔墨斯扰乱了我的行踪,不让我昨天见到你?
孟教授回到旅馆,吃了块三明治,枯坐在电脑前。他觉得过去的两天简直是虚度了。不仅如此,明天归他做报告,所以必须去会场。为礼貌起见,至少要呆到自己报告的那个时段结束。所以明天半天的时间也将虚度。明天之后再过两天,他将坐上那架可恨的飞机,离开这个镇子。到了加州,坐在身边的不会是玛丽,而是同事和学生;他捧着端详的也不会是玛丽的脸,而是委员会的日程表。原来,他从五千英里之外飞过来,浪费了能源,污染了环境,只是为了瞥一眼这个玛丽,然后怅然离开。
有这种情况:天天见到的面孔,往往平淡无奇,而意外的、转瞬即逝的,却能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而且这些面孔和它们的拥有者在世间的位置可以完全无关。于是,一个学者、律师,或者政客聚集的晚宴上,每张脸都可以是乏味的;但是一个银行的出纳、一个牙医的助手,或者一个教堂的修女,却能有一张不同凡俗的脸。孟教授曾经在威尼斯见过一位契柯夫,在一间铺子里糊纸面具;在一本古人类学的书上,他见过一位长髯的托尔斯泰,是北海道的土著;在巴黎某餐馆吃奶酪时,窗外曾经走过两位孪生的希区柯克(AlfredHitchcock),一样拿着手杖,不知做什么营生。今天的这位收银员,他出了杂货铺就想起来了。他上次见到她,是在海牙的美术馆,那间挂着弗美尔作品的房间——她就是戴珍珠耳坠的女孩。
三两天,孟教授想,足以把一个女孩灌醉,或者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却不足以给彼此留下任何不平庸的印象。无知、偏见、私心、错过的时机、不可调和的分歧——世间有一万种阻力,哪怕再钟情的恋人也能拆散,却没有什么能让一对陌生人在三天内真正相识。比起弗美尔的那位模特,他对玛丽的了解仅仅多了这个名字,而她若能读出他的名字,也算奇迹了。
孟教授把注意力转到工作上。明天要做报告,他的投影片却还没成型。这是他多年的坏习惯。今天他第一次后悔了。到了必须准备的时候,他却兴趣全无。再吃一块三明治如何?孟教授想,或者喝点酒。但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想怎么准备投影片。他一直想的,是怎样见到玛丽。投影片很简单。明天一早把上次报告用过的搬过来,换个题目就可以了;谁又会在三十分钟的报告当中揪住他的衣领,控诉他怠慢听众的罪行。
孟教授匆匆出了旅馆。街上行人稀少,有的铺子已经关门。酒馆则人影憧憧。沉闷潮湿的空气让人焦躁不安。孟教授不知道那家杂货铺的营业时间。他想像着铺子漆黑一片的情景。但那里还亮着灯。他看到了玛丽的侧影。
“遗憾的是,先生,本店的三明治已经销售一空。”
孟教授一笑。他不进店找东西,而是踌躇地站在玛丽面前。
“说来惭愧,”孟教授说,“我需要的不是三明治,而是足量的酒精。明天天亮之前我得做一件事,此事如此棘手,除非喝醉了,我不知怎样才能完成。”
玛丽脸上露出同情的笑。她大概是第一次,从一个亚裔的中年男人那里,听到这番自白。她介绍了几种啤酒。她的语气很柔和,甚至有点害羞。解释完了她咬了咬嘴唇,等着孟教授选哪一种。
孟教授思索了片刻,说:
“实在抱歉。我其实想试试本地的酒吧。但是初来乍到,不知去哪儿好。所以想听听你的建议——”他停顿了一下,“当然,如果你从不去酒吧,我也能理解。”
“噢,”玛丽轻松地说,“我喜欢去酒吧。有两个我最喜欢。一个叫老县监狱,另一个叫三皇冠(ThreeCrowns)。老县监狱很有意思,但现在肯定很挤。所以我推荐三皇冠。真巧,我刚才正想着——”
“太感谢了。这样的话,我今晚必须去三皇冠。你能告诉我怎么走吗?”
玛丽开始向他解释。又说:
“算了。其实我快下班了,正想去三皇冠。你不介意的话,稍等,我带你去。”
十一
半小时后,一个招牌上印着三只皇冠的酒馆门口,跌跌撞撞飘来了一顶小黑伞。伞下的两个人一边快步走,一边尽量把伞让给对方,结果都让突如其来的雨淋湿了。那伞是玛丽随身带的。
他们在酒馆落了座。两个人都笑着看着对方,仿佛刚经历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啤酒摆上来了。玛丽持起酒杯喝了一口说:
“没想到,竟然跟一位教授坐在一起。而且是在酒馆!”
她能感到对面这位新相识的目光,带着明显的仰慕,不时停在她脸上。而她意识到与他对视的时候,他又把目光压下去,盯着桌子和酒杯。他的仰慕当中没有躁动、粗鲁,或者贪婪,而是含着一种平静,让她捉摸不透。
孟教授想告诉她,说她像戴珍珠耳坠的女孩。但这不是最合适的时刻。如此机缘,他必须尽情欣赏她,不能浪费一分一秒;若不是怕她感觉不安,他会直盯着端详。真像啊,他想。灯光从正面照来。蓝色的针织帽像画中人的蓝色头巾,包住了她额前的头发。在帽子的映衬下,她细白的皮肤更显得洁净、平顺、柔和。双目明晰,嘴唇饱满。因为刚才走得快,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她拿起啤酒杯,满意地抿了一口,脸颊的颜色更生动了。美中不足的是耳坠。它由不知什么材料的彩色珠子串成,破坏了原本简单、和谐的装扮,远不如画中的珍珠耳坠,更衬托姑娘明晰的双眼。但他们怎么会在这个阴郁的英国酒馆。他们应该在荷兰,在德霍赫(PieterdeHooch)画的那个铺着方砖、流光四溢的庭院里……只听玛丽又说:
“你除了看酒杯就是看我的脸,好像在做什么比较。”
仿佛这句话说得不恰当,她红着脸又喝了一口。
孟教授觉得她的口音悦耳,举杯的动作也可爱。再喝两口,脸上的红润加深了,眼睛也微微眯起,她就不是戴珍珠耳坠的女孩,更像弗美尔另一幅画里那位坐在半开的窗下,手持酒杯望着对面的军官笑的女孩。他夸张地把目光从她挪到酒杯,又从酒杯挪到她,仿佛真的把她和酒杯作比较,然后举杯喝了一大口。两个人都笑了。
“教授,”玛丽问,“你平常都教什么课?”
她记得刚才在路上,他提过正为明天的报告心烦,所以选了别的话题。
孟教授想了想说:“以往我都说真话,结果问话人的反应让我伤心。这次我长了个心眼。老实说,我只教导弹科学。”
玛丽大笑着,要求他如实回答。
“不行。那天我如实回答了我的发型师。他大手一挥:‘上帝,那是我有生以来上过的最无趣的一门课了!’幸亏他手里没拿剃刀。”
两人说笑着,谈了好些话题。玛丽对教授们平日做什么挺感兴趣。孟教授尽力回答她。他说同样名字的课程,在不同的学校可以完全两样。又说他虽然教课,但是决定职业生涯的是科研和论文。他还解释了教授这个职位在美国和英国的差异。他怕过多的解释惹她厌烦,而且自己也对这些兴趣不大,所以常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
“那么什么情况下学校能解雇终身教授呢?”玛丽问。
“比如说,我再喝三大杯这种奇妙的饮料,摇晃着走上课堂,然后说些无关的粗话。”
从玛丽口中,他得知她是本地人。她喜欢上山散步,给小鱼喂食,读奥斯丁(两个人都说奥斯丁的画像特别孩子气),偶尔也来这里喝一杯。以前尝试过自己做小首饰,后来放弃了。提到首饰,孟教授恭维了她的耳坠。
聊天的时候,孟教授注意到了一位年轻人,不时朝他们这边看。
“一个很棒的小伙子,”他对玛丽说,“你的男朋友?”
“不。以前约会过,吹了。”
“可惜,”孟教授说,“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不过,你们还是好朋友,对吧?”
他征得了玛丽的同意,起身和那个年轻人握了手。年轻人礼貌而矜持。三个人聊了几句。年轻人告辞去了吧台那边。
窗外还在下着雨。孟教授和玛丽重新坐下。沉默了一会儿,玛丽带点尴尬问道:
“教授,你有女朋友吗——她在加州?”
“不,我结过婚。但是妻子去世了。”
“对不起。”
“没什么。都十多年了。”
看她愿意听,孟教授对玛丽讲起了过世的妻子。正如有些话人们从不对熟人说起,对萍水相逢的人却可以和盘托出,这些话他自从妻子去世对谁也没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