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战争的引芯

　　阿狗外传
　　秦耕
　　是的，我是蒋阿狗，我就是狗人。
　　我之所以承认我就是狗人，正如你所看到的一样，我不能直立行走，一旦离开轮椅、丢开拐杖，我就只能在地上爬行——两只手着地，协助一条腿将身体撑起；而另一条腿，则犹如狗尾巴似的左右摆动。至于我这蒋阿狗，则是三十七年前，我的蒋爸爸为我量身而定所取的名字。
　　——题记
　　
　　第一章
　　战争的引芯
　　1
　　仿佛是命里注定，让我们这么一对极不般配的人，稀里糊涂地走到了一起，生硬地强迫我们承受着生活的巨大压力。我们在生活的重压下艰难地挣扎，力求摆脱生活的桎梏，以求获得新生。
　　然而，年复一年的痛苦挣扎，终究不能挣脱生活的羁绊，也无力冲出愁苦的樊笼，那忧郁的阴霾，始终将我们紧紧地笼罩；战争的引芯，从我们这个家庭的某一角落，悄然无声地伸展，一旦触及火星，便会轰然爆炸。
　　在海湾战争爆发的当初，我就担心会引发世界大战，担心会波及我们的国家，担心会殃及我们的家庭，以至于引起家庭战争。值得庆幸的是，直到伊拉克战争结束，我们的家庭虽然是剑拔弩张、险象环生，却也相安无事。我也就愉快地安享了几年太平。
　　可是，当伊拉克战争爆发了九周年后的春天，一场孕育已久的家庭战争，终于爆发了。
　　2
　　爆发这场家庭战争的导火索，是小妹的儿子结婚。
　　外甥结婚，我这个当舅舅的应该参加婚礼，也必须备一份礼金。在物价上涨，货币也随着某些人的良心贬值的今天，赶情送礼也是急剧攀升——外甥结婚，我这个舅舅所送的礼金，也得涨价——至于究竟涨多少，也得量力而行，十万、八万不算多，一百、两百不算少，关键是面子上是不是挂得住？
　　我是从苦中过来的人，而且身残肢废，挣钱的艰难我早已深有体会。所以，这次给外甥送礼，我得量力而行，绝对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去装富摆阔愣充二百五。为这事儿，我和妻子平心静气地商量了好几个晚上，最后确定送五千。
　　但是，礼金送五千，并不等于万事大吉，还有其他的琐碎事情也得花钱。如外甥和外甥媳妇斟酒、倒茶、上烟，以及外甥和外甥媳妇给舅舅行大礼磕头，都得给红包；为新郎新娘点歌，也要花钱；至于鞭炮、烟花之类的花费，就更是不能上算——这些钱，被称之为零碎小钱。
　　虽然被称之为零碎小钱，却最能体现出人的气魄与财气！有的人，往往将大钱花在小钱的名义上，别看他的礼金只送了一千；敬杯酒的红包，也许会有一万。而且，这些钱虽然花出去了，却不上礼单，即使是你日后有什么喜事，也不能计较这类零碎小钱，你也不可能照单收回。
　　我和妻子虽然商量送礼五千，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却带了一万，而且，我还瞒着老婆，将一张银行卡塞进了衣袋。这可是我掌控的仅有的一张银行卡，上面存有五万块。
　　
　　如今送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姑舅般般大，送礼平平过——也就是说，姑父和舅舅是平起平坐，遇事送礼也要一样，一个多一个少，就有恃强凌弱之嫌，就显示出了尊卑贵贱。我这个舅舅，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外甥的姑父比下去。
　　小妹和妹夫都是干部，而且都是地级市的局长和部长。地级市的局长和部长的儿子新婚大喜，前来送礼的人定然不少，有钱的人也不少。我这个舅舅，不仅不能被外甥的姑父比下去，而且所送的礼金，比任何一个前来送礼的人都不能少。否则，我这个舅舅丟人现眼事小，小妹和妹夫的脸上也会无光。
　　这里面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非正当亲戚所送的礼金，绝对不能上礼薄；所送的礼金，也都是用信封装起来，直接交到主人手中，旁人不知道礼金多少，只有送礼与受礼者心知肚明——这类钱通常都难见天日，也就和那行贿受贿脱不了干系。就是那所谓的零碎小钱，也脱不了阴晦之嫌！
　　执笔先生将所受礼金及送礼之人，以布告的形式张贴出来，送礼人的名单，足足写满了四张红纸，送礼的人恐怕有一千之多吧。我这个舅舅和外甥的姑父都送五千，也的确没有人超过我们这姑舅两家所送的礼金。我的心里，也就安稳了许多。摄影师将这礼单，也摄进了摄像机里。
　　一应宾客，都按等级坐定。乐队噼里啪啦地忙活，摄像机也在默默地工作。
　　接下来的事情就复杂了，也正是彰显个性，显富摆阔的时候了。一对新人胸挂大红花，被两个端盘子的人簇拥着来到桌前，挨个上烟。摄像机的镜头，也随着新郎新娘运动，对准了被敬的宾客。
　　按照我们这一带的规矩，一席的首位归红约先生（媒人），二席的首位归舅舅舅妈，三席首位归姑父姑妈。二席上我是舅舅，坐在首位，这敬烟，便顺理成章地由我先敬。我虽然不抽烟，也要将烟接过来，这是礼节。烟接过手，就得给红包，这也是礼节。我将红包递了过去，立刻被拆封验证：“新郎新娘给舅舅舅妈敬烟，赏红包一千。”
　　于是，便赢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二席的所有陪客所赏的红包，一般都是一百、两百，最多的也只有五百。我的心里滋润而美气。
　　可是，正在我得意洋洋的时候，一声高叫，并不亚于晴天霹雳，震得我头昏目眩：“新郎新娘给姑父姑妈敬烟，赏红包一万！”
　　接下来，我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把席坐下去的？我的耳朵里，一直充斥着一个又一个叫喊：
　　“新郎新娘给舅舅舅妈敬酒，赏红包一千！”
　　“新郎新娘给姑父姑妈敬酒，赏红包一万！”
　　“新郎新娘给舅舅舅妈行大礼，赏红包两千！”
　　“新郎新娘给姑父姑妈行大礼，赏红包两万！”
　　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我完全搞不清我在什么地方？也不记得我究竟做了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离开酒店？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坐进车里？我同样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回到家里？
　　3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床上昏睡了多久，才在女儿的一声紧似一声地呼唤中醒来。我的第一发现，就是我的女儿泪水淌流，泣不成声：“爸爸，您总算是醒过来了！”
　　“我这是怎么啦？”我想坐起来，浑身却没有一点力气，而头却疼得厉害。
　　女儿说：“您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把人都吓死了！”
　　我莫明其妙地说：“我的身体一向是很健康的呀，我怎么会昏迷一天一夜呢？”
　　女儿幽怨地说：“还健康哩！您也不知道您多大岁数了，还能像年轻人一样去拼酒啊！”
　　“我是喝醉了酒吗？”一经提起，我的头疼得更加厉害了，简直是疼痛欲裂，仿佛即刻就有爆炸的可能。
　　女儿哽咽着抱怨我：“爸，不是我说您，您都那么大岁数了，以后喝酒少喝点！这样伤身体，还总是叫人担心！”
　　女儿将我扶了起来，我这才发觉我正打点滴。由此看来，问题还真是严重。我想上厕所，而这点滴却还没有输完。
　　我问女儿：“你妈呢？”
　　女儿又哭了起来：“妈也正打点滴啊！”
　　我惊慌失措地问：“你妈怎么啦？”
　　“还说哩！爸，你这做的叫什么事呀？您跟人家比什么呀？”女儿以教训的口吻说：“人家是总经理，是大老板！您是谁呀？一个平头百姓，您比得过人家吗你？”
　　“有这种事？”我不太相信女儿的话。我的大脑里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还有假？我就坐在您的旁边，拦也挂不住。”女儿说：“您将家里那张五万块的银行卡给了表哥，还生怕他取不出钱来，您又悄悄地将密码告诉他。”
　　“这不可能！我根本就没有带卡，也不存在将卡送给你表哥。”我倔强地申辩。可是，儿子、媳妇和女婿都证明，我确实将那张存有五万块的银行卡，在拜茶行大礼的时候，给了我的外甥。
　　
　　就在我犯迷糊的时候，老婆一拔吊针，就发疯地吵闹起来：“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他也醒过来了，我也不会背那臭名声了！我这就回娘家去，他是死是活，再也跟我无关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你一个在地上爬的像狗子一样的玩意儿，想跟人家大老板比家势比财力，你比得过吗你？”
　　我一听不禁怒火中烧：“你这臭女人，有本事你到老子的跟前来闹，看老子不打断你女人的腿！”
　　“是，我是臭女人。也只有我这号下贱的臭女人，才跟你蒋阿狗这么一个成天像狗子一样爬进爬出的东西！”妻子啼哭着叫骂：“那蒋小丫是香女人——人家再香，你蒋阿狗也只有闻闻香气儿的份了！人家要你蒋阿狗吗？谁家的闺女瞎了眼睛，会要你这么一个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的东西？你忘记了你叫什么吗？蒋阿狗！你忘了别人都叫你什么吗？狗人啊！”
　　“天哪！”我大叫一声，双眼一黑，就又是什么也不知道了。待我再次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自从我和妻子成亲的那一天起，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人提起我的过去，也没有人当面叫我狗人，更没有人如此地羞辱过我！而今天，到老来，我的老婆，跟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婆，不仅当着儿女的面提起我的过去，还当着儿女的面如此地羞辱我！我的内心不禁忧愤难奈、疼痛不已。
　　啊，断崖！
　　我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江汉平原，我仿佛又从江汉平原，艰难地爬上那大山深处的断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