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磨难 第五章 莫须有罪 (二)
作品名称:苦乐人生 作者:老有所学 发布时间:2016-01-31 13:20:03 字数:3185
二、青春现实
我因二姐去世精神受到极大刺击,一度悲观厌世、情绪消沉,几近精神崩溃。带着这样的精神状态走上工作岗位,而且正遇那样复杂的社会环境,我又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丝毫没有应对复杂环境的经验和能力,注定要在大风大浪中翻船。
阳泉市位于太行山腹心地带的桃河两岸,解放前它只是正太铁路的一个小站,因日伪开办煤矿和铁厂渐渐繁华起来,解放后与平定县分治,继而设市。我去东北实习时曾坐夜车路过阳泉,看到灯火通明,成梯层状分布,以为是一座座楼房;来到后一看原来都是依山而建的平房,整个城市就座落在桃河两岸,两边全是山峦。全市除车站附近有个天桥,桥两边有几条小街算是市区,只有一条通往赛鱼矿区的土路——北大街。
104厂位于市东郊的山陵中,从火车站步行大约二十分钟路程,系解放后从平定山区迁来,主要生产火药、雷管、导火索一类军工产品。
这次从俄校分到该厂十名同学。中苏关系彻底决裂,我们学的俄语没用了,分到工厂仍发挥中专学到的发射药制造技术倒也未尝不可,偏是104厂是生产炸药的和所学专业不对口。我们被分到各车间当工人,跟班组劳动;苦于学而无用,加之厂里的待遇不合理最初大家都有情绪,曾联名致函二机部要求重新分配。信如石沉大海,不见答复。后来别的同学慢慢适应,做到随遇而安了,我却一度不能安心。后来才知道部里把信转回了工厂,一年多后厂里突然找同学谈话,追查写上告信的主谋,谁带的头。都说没有主谋,是共同商量的,由包敏代笔。其时朴意已在技术科,正借调到二机部,并受命主持一个科研课题。部里的意思要正式调他去委以重任,就因那封申诉函,厂里回复“此人不可重用”,他又被清退回厂。
在东北实习时我突发奇想想当工人,因为无烟药生产周期长且是大机器生产,劳动强度小,当工人很轻松。来该厂后我和朴意分到一车间电雷管工段,他在焊丝组,我在普验组,我的工作就是检验他们焊的电阻丝是否合格。工作台上嵌一个直径不到二十公分的电流表,把焊好的一把铜导线一头压在导电夹里,手握另一头一根一根分别接触面前的导电盘,两眼一刻不离紧盯电流表,根据电流表指针的摆动幅度判断有无漏焊虚焊以及电阻是否合格。八个小时一动不动坐着,手眼并用,每班要重复操作成千上万次。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种工作“频率”太高,十个同学里我的运气最差,我的工作最苦最累最烦琐。第一天上班我就发现这工作对我有多么不适宜,人就像一部机器,八小时机械地、频繁地不断重复同一动作,不仅枯燥无味,关键是身体受不住。我已坐了八年冷板凳,现在要继续坐下去已经坚持不住了,不久就患了腰肌劳损;每日腰酸背困,夜晚躺在床上,总觉得像悬在空中,辗转难眠,须在腰部撑个拳头才略觉舒服。医生说是肾亏,给开了三肾丸和鱼肝油丸吃,后来我问别的大夫,有个老中医说那三肾丸是管“小鸡”硬的,越吃越肾亏。秋后医生又开出建议书让我疗养,所谓疗养就是到厂里办的营养食堂就餐,每月二十四元伙食费厂里补贴一半,吃了两个月营养食堂也无济于事。实在吃不消我只能每日以泪洗面,一边干活一边哭,嘴里不断喊“娘”,喊我的“苏联妈妈”——毕业前我认了苏联女教师做妈。
我想,这种工作目不识丁的白痴都能干,国家培养我七八年,我已取得工艺技术员资格,干这活是大材小用,是在浪费我的青春。我的青春每日被这小小的电表啃噬,人的生命是短暂的,青春更转瞬即逝。那年我虚岁十九岁,玛雅柯夫斯基有句名诗:十九岁/对于人生/只有一次。推而广之,二十岁,二十一岁,每一个年龄段,人的整个生命都只有一次,逝去的年华永不复返。
来厂之前我曾暗暗祝祷在这里见到的都是些年轻人,少见老者,避免联想到骷髅产生恐惧厌世心理。我希望永远生活在青春期,为此我把这种狂热的幻想编成对联请街头艺人写成条幅挂在床前:青春之火烈焰旺,生命之泉海汪洋,横幅:追随梦幻。然而严酷的现实将无情地浇灭我的青春烈火,迅速耗尽我生命之泉,我的追随、我的梦幻将如肥皂泡瞬息破灭。
我把上述想法和处境写信告诉父亲,说目前的工作对我来说简直是“浪费青春”。父亲严厉批评我的错误思想,指出人要能“随遇而安,面对现实”,还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千万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我已被虚妄的狂热烧得失去理智,父亲苦口婆心的教诲全听不进去,尤其他批评我不愿做平凡工作是个人主义表现,我更无法接受。
由于情绪沮丧,再加身体有病,我每天在工作台旁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常常泪眼模糊、心不在焉,看不清电表的刻度,只好马虎从事。后来实在坚持不住干脆不验,过一下手就推过一边交差,终于被捡验工查出不合格批次,责令返工,出了质量事故。工长田贵勒令停职检查,我在工段办公室闭门思过三天,一个字也没有写出。那时候让我认识错误太难了,我认为是现实作弄我,是部里厂里对我的工作分配不公。
正是:
青春烈火渺茫梦,现实如冰不相容;
突遭反右无情棒,毁灭理想与前程。
三、检查惹祸
父亲来看我,他亲自找到车间主任李林,恳请领导对我加强教育,多加帮助。李主任是个老实厚道的好干部,平易近人,他指出我入厂后一直不安心工作,不能以厂为家,有“住店”思想,想考大学远走高飞,这很不切实际。又恳切地说:“要树立以厂为家观念,不能把工厂当成店房,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一定干不好工作。”还指出:“现在是见习期,不会很长久,见习期满定会另行安排工作。”
那次谈话后,考虑到我的身体不适宜普验组的活,李主任指示田贵把我调到并线组。“并线”是把一米多长的丝包铜线一把把盘成圈,以便于后面工序操作和运输,这活儿是站着干,身体有较大的活动余地,我的腰困病渐渐减轻,慢慢能适应这种工作了。我觉得李主任的话中肯在理,开始反思,对前一段的错误思想有了初步认识。为了表明自己的思想转变,挽回过去造成的不良影响,我主动写出一份公开检查,以大字报形式张贴在车间大门口,却没想到就是这份检查后来成为一大罪状把我送进牢狱。
在检查中我针对李主任的谈话认识到“自己有住店思想,把工厂当成了店房;一度不安心工作,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还又发挥一句:有时就钟也不撞了。更可悲的是,当时我刚看过日本电影《暗无天日》,联想起一位初中同学在一篇作文中写到当他“得知斯大林逝世的消息时感觉世界好像突然变得暗淡无光”,那篇作文也曾被杨老师作为范文当堂宣读,联系我在普验组那段时间的思想真是感同身受,于是写道:“我几乎失去生活的勇气,感到周围一切事物都暗淡无光,好像生活在‘暗无天日’之中”。大字报贴出不久,就有个女工贴出一张“质问田生玉”的大字报:“你为什么要说‘暗无天日’?”
为什么?我只能说:因为那时我不知道有“文字狱”,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作了一次文字游戏!
正是:
孺子不知世事艰,游戏文字若等闲;
不意陷入文字狱,悔之恨晚苦无边。
四、升学梦灭
俄校毕业前我和朴意就曾提出过报考大学的要求,校方不批准,那时我并不知道国家政策不允许中专毕业生再升学。到工厂后由于工作不称心升学的愿望更加强烈,总想摆脱现在的处境为自己重新开辟一条通往理想顶峰的大道,去工学院和陈英一块读书。我买了一套高中课本开始复习,晚上点起台灯看书直到深夜;第二年六月按市招办要求到市立医院进行了体检。但正式报名必须有单位介绍信,几番提出申请厂领导不批准,人事科不给开介绍信。升学梦一旦破灭,我的情绪又一落千丈,我不知道国家政策不给我这种自由,把怨气一古脑发泄到厂领导和人事科头上。满腹牢骚无处泄,逢人就说:“厂领导剥夺我升学的自由,这里没有人关心我,只有父亲关心,只有父亲最亲。”这样的话看似无大错,但在五六十年代同样会成为批判的材料,因为“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怎么能说父亲最亲!何况我的父亲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正是:
夜间人人都做梦,亦真亦幻难辩分;
一路险径闯到底,坠落悬崖毁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