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柳暗花明之三

　　这边老夫妻俩亲亲热热，而房子的那一头，小的一对也是情意绵绵。
　　入夜后，葛玲珍大大方方步出闺房，来到琦琦的临时卧室，见灯光流射，唐佩琦正靠着床头看一本书。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唐佩琦往里床让了让，葛玲珍款款坐在床沿，捏了捏被褥：“软和不软和？”
　　唐佩琦点了点头：“软和，软和！”
　　葛玲珍又问：“习惯不习惯？”
　　唐佩琦还是点了点头：“习惯，习惯！”
　　葛玲珍再问：“电灯亮不亮？”
　　唐佩琦依然点了点头，却不料葛玲珍学着他的口气随着他的节奏一起回答：“亮，亮！”逗得两个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这一笑，笑走了拘束，笑来了自如，笑开了心扉，笑通了心曲，心心相印知心话顺源头飞流直下三千尺，意意可会如意情满人间真爱扶摇九重天。两个人从相识到相知而相爱谈起，由未知向未然往未来探讨。谈到情浓处，葛玲珍唯恐有失自制，含羞带娇道：“琦琦，爹爹会帮你找到一份工作的，有了工作后你就把我和你的事向你爹爹妈妈挑明了……”说罢深深送上一吻，“早点睡了吧！”又帮琦琦掖了掖被头，径自回房去了。
　　雄鸡三唱，飞鸟啼啭，朝露如珠，晨风似醴。乡村的清早是这么清新！唐佩琦身心舒畅地在竹林里晨练，背后有人亲切而慈爱地招呼道：“琦琦起得这么早，夜里睡得还习惯吧？”
　　唐佩琦转过身来很不自然地叫了声：“妈……妈……”
　　“哎！”李凤英应得眉开眼笑，走近一步说道，“琦琦，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将昨晚“老狗”的“木匠说”向准女婿做了转述，最后道，“你考虑一下，要是愿意就让爹爹帮你安排，要是不愿意就让爹爹另外去走走门路，只是恐怕要多等几天。”
　　许是真个心甘情愿，许是昨夜玲玲的一番话的作用，唐佩琦干脆得连自己都有点吃惊：“愿意——不要考虑了——我愿意！”
　　李凤英总以为“老狗”的“木匠说”纵然能够说服琦琦也得有个时间和过程，不料他爽快得疙瘩都没一个就欣然接受了，这小人直爽随和懂道理，看来“老狗”和我老了有靠了。想到这里喜形于色道：“好，那好——你练、练功，我和你爹爹说去。”
　　又是黄昏炊烟起，李凤英忙活于厨房，“赤脚医生”葛玲珍因为冷落了唐佩琦一白天，正在房间里和他共读一本《苦斗》作为补偿。院场里突然传来葛支书的声音：“凤英呢，这里有两条鱼，今天得好好喝两盅，快拿去整治了。”
　　李凤英人面未露声先露：“我们老狗同志难得这么主动，看来是沾了女婿的……”侧身朝外一看却见老狗同志身旁还有一人，赶紧“刹车”迎了出去道，“你看你——有客人来也不事先说一声……快请屋里坐！”
　　只听丈夫介绍道：“这位就是王师傅！”
　　听屋外动静这么大，葛玲珍和唐佩琦就一同走了出来。葛玲珍微笑着点点头朝来客打了个招呼，唐佩琦和客人照面之下却同是一愣：认识！王小满和唐佩琦的表姐夫王志邦是未出五服的堂兄弟，虽不在同一屋檐下，相隔却不过四五家门面。
　　葛支书将准女婿介绍给了王小满后，王小满未接下文先把葛支书叫到门外道：“葛支书，你说的这个事只怕不太妥当！唐佩琦是居民户口，假如一年半载的有了工作分配，这手艺学得个半吊子腔，不等于白学了？何必多吃这个苦？再说他读了这么多年书，成绩又好，就算他肯矮下身子来做这个行当，可他爹爹妈妈那么考究的人，这一关他过得了？”
　　“师傅请放心！”背后的唐佩琦听了个清清楚楚，生怕王小满真个将自己拒之门外，直截了当对王小满以“师傅”相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谁也不能替我做主！再说我的表姐夫带我去农机厂学手艺一开始我妈妈也不支持，最后还不是由了我的意！要不是那个江卫青找岔子，我决不会半途而废的！师傅你放心，我保证不会让你失望的！”
　　王小满跟王志邦是本家兄弟，王志邦关进学习班的事他虽不甚了了，可晚上回到家却听常丽华提起过，他还关照了常丽华“如果有路子，帮着疏通疏通……”见唐佩琦说得恳切话带伤感，不觉豪气顿起：“好，就收下你这个徒弟了！叫我师傅也好叫我声‘哥’也行，我们本来就是亲戚么！如果有甚的为难，我来帮你出头！”
　　大门外达成共识还算爽利，李凤英这里一大盆红烧鲈鱼，一盘嫩炒葱花蛋，一盘咸鸭蛋，还有一大捧干炒长生果四样下酒菜也已整治停当！葛支书、王师傅推杯换盏相谈甚欢，李凤英、葛玲珍、唐佩琦以茶代酒相陪。席间李凤英乘兴道：“王师傅，前两年我家锯了几棵槠树，放了一批好料！你看两个小人都到年龄了，我早就想打一张雕花大床，再打一顶大衣柜，还有台凳桌椅甚的，等一会你看看料，还缺点甚的我好准备，想请你这位大师傅劳神费力，不晓得可请得动你？”
　　“小事一桩。”王小满答应得爽快，“我看不如这样——我手头的生活还有两天完工，接下来就给你家做，正好琦琦就算正式上班。”
　　两天后正逢农历初二日——庄户人家很讲究双日为吉的。天刚蒙蒙亮，李凤英便起床煮了一大锅稠乎乎的寒宅粥，还做了一大碗雪菜烧黄豆，一大碗葱花黄萝卜干——两个佐餐小菜。因是开工日，李凤英不肯马虎，关照了玲玲王师傅来后支应早饭，便挎个竹篮上街买小菜去了。买肉虽然还要肉票，可是她有“老狗”，自然不成问题！从街上打转又沿港边网鱼处买了几条鲜鱼，虽说这网鱼也属“资本主义尾巴”之一，可割的和被割的全都抵挡不住“馋虫”的煎熬，心照不宣处蛇鼠一窝，这条“资本主义尾巴”就让它存在……存在，就叫合理！早饭过后，掌作师傅王小满指挥一个副手，一个入门一年的徒弟，以及新收在门下的唐佩琦，排料算料翻翻搬搬量量算算，“乒呖乓啷”尘土飞扬，引得上工经过门前的大姑娘小伙子爷叔阿婶新媳妇，走了进来轧闹忙。
　　七扯八拉叽叽喳喳处说话喜欢绕绕圈子的问道：“玲玲，今天怎的没去医务室呀？”
　　却招来了直来直去的批评：“你这不是废话么？打嫁妆一生就这一回，这时候不请假甚的时候请假？”
　　爱打抱不平的也来凑热闹：“他说的是废话，你说的却是外行话，你怎的晓得这打的是嫁妆？要是葛支书娶个女婿进门……能叫嫁妆么？玲玲你说对不对？”葛玲珍姑娘家到底脸皮薄，红着脸躲进里屋去了。
　　凑热闹的散后，王小满把唐佩琦叫近身边指点道：“你先不要急着动手，看清我的姿势，记住了再自己去模仿——抓凿子、抡斧子、推刨子、拉锯子……总之不但要熟记，而且一招一式练熟到夜里不点灯吃饭那样子的自然，再真刀真枪上阵……”
　　唐佩琦从来都是好学、用心、爱钻研，根据师傅的指点观察、模仿、模仿、观察……两三天后又接受了新任务——凿榫眼、拉锯子、推刨子……十余日后，吃罢晚饭，葛支书把王小满请进自己卧室，倒上茶敬上烟面对面坐下问道：“这一个多礼拜下来，你对琦琦有甚的评价？”
　　王小满深深吸了一口烟又徐徐吐出后不无感慨道：“我王小满没有正儿八经读过几年书，所以师傅对我说过：‘读书读得好的人不管做甚的事，只要实心实意总能在这个行当里拔尖。’当时我还不大服气，可是通过琦琦这一个多礼拜下来，我对师傅的话服了！葛支书，不是拍你马屁，你家挑这个女婿——有眼光！”王小满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继续说道，“师傅还说：入门三相！新收徒弟进门第一相——相神，不管他大眼睛小眼睛双眼皮单眼皮，师傅教他时，如果他白眼珠清亮黑眼珠放光这就叫有神！有神就是有魂，证明他处处都活络得起来！反过来如果白眼珠发浑黑眼珠发暗就叫没神，没神就是没魂，他魂都不在这里，又怎的活络得起来？第二相相势——不管挺胸凸肚还是弓背缩颈，长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招一式一收一放，身段配合动作，要么如行云流水，要么立似松坐如钟，才算得上势足；假如做起来僵硬呆板，看起来别扭做作，就是势薄。就算勉强学出来，也是个钝木匠。第三相相力——不在乎人高人矮人胖人瘦，只要他每一斧子斫下去，每一锯子拉起来，每一刨子推出去，像草原上的马奔，像钱塘潮的浪涌，有泰山压顶那样的力道，才称得上力猛。力不猛的倒不是因为这个人力气不足，而是力道不足，也就是偷懒藏力，这种人也做不出甚的名堂的！葛支书，你也是内行，你说我师傅说的有没有道理？”
　　“怪不得王师傅你手艺这么好，原来是名师出高徒，高徒又成名师！”葛支书虽然也是出身于鲁班之门，但是手艺人既有技术还有思想，那么这技术就近乎了艺术。达到这般境界的，即使不算凤毛麟角也是个中翘楚了。他由衷地佩服道：“琦琦有你们这样的师傅、师祖，真的是很幸运！”
　　“人不管学甚的悟性很重要！不然的话师傅再怎么教也是白搭！这一个多礼拜来，我一直注意着琦琦，正符合我师傅说的——有神，等于有信心；有势，等于有天赋；有力，等于有追求。这样的人学木匠还能不成气候么？怕只怕气候一变，小伙子不是池中之物哟！”王师傅看多了闲书，还真能掉几句文。
　　“谢谢王师傅这么看重我家琦琦，到时候谢师酒——我肯定不会马虎！只是今天我还有一件事要请王师傅帮忙帮到底。”李凤英其实早就立在了门外，听着王师傅的赞语真个是心花怒放！却不料最后吊了两句什么“气候一变”“不是池中之物”，令她心中“咯噔”了一下，虽然她并不明白“池中之物”该为何物，但是配上前面的“气候一变”，总觉得很是有点不对滋味。一个念头“耽搁不得了”在脑海一闪，便现身请求道，“王师傅既然跟琦琦沾着亲，那我也就老老脸皮高攀了——我们也算是亲戚了——王师傅你不会嫌弃我们乡下人吧？”
　　“看你说的，甚的乡下人街上人的？葛支书还是我的领导咧！认这门亲是我高攀了！有甚的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王小满人爽快答应得更爽快。
　　李凤英自然快人快语：“玲玲和琦琦虽然离晚婚标准还差两年，不过一晃眼也就到了！都说亲事亲事——得当成大事才结得成亲，按理说应该由男方请个人正正式式提出来举行个定亲仪式的，可是琦琦这小人脸皮嫩，只怕在娘老子面前开不了口！想想让小人去为难，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忍心！再看看两个小人真心好了这么几年更加心软。我和老葛商量了，就不拘这个礼，但事情必须挑明了，而且我们家不提任何要求。我们在石桥街上也没有甚的其他亲戚朋友，今天你王师傅既然认了我们这门亲，那只有请你多担待点，虽说现如今不兴请媒人，可也少不了个帮着说话的介绍人。我家这头只有请你去和琦琦他娘老子商量商量，能不能拣个好日把两个小人的亲事定了？我再重复一句，我们葛家绝对没有任何要求，事情在街上办在乡下办都可以，一切花费也不要求唐家来！王师傅你看……”
　　“问题倒是没有甚的问题，不过琦琦的妈妈有的时候不大好说话的。”王小满说的是实情，“我看这样吧，琦琦的表姐是我的本家弟媳，她一直把琦琦当亲弟弟看待的，干脆琦琦今天跟我一起回去，我们和他表姐商量个合适的说法。再顺便也把琦琦跟我学徒的事挑明了。都是光明正大的事，其实琦琦他妈妈不喜欢和人多来往不假，可也是个重义气讲情理的人！我们这都是在帮她的儿子，想来也不会有甚的难解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