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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作品名称:阿呆      作者:甲申之变      发布时间:2016-01-24 15:10:12      字数:6995

  风一吹,河水便枯竭,藏在心底的那篇温暖散文也渐渐冷却。十月一走,叆叇稀释,秋的诗情被弇埋在废墟深处,成了需要在千年以后才能被挖掘出来的遗失物。车的尾气飘到岸边,像一条死带鱼一样的发黑的臭水长廊在潮湿的水藻和荇草边缘垂死挣扎,它们的尸体在微微蠕动,如同恋着生一般恋着死。死亡是最恐怖的失却,雨在没有水的空间里停止呼吸,而我又何尝不在没有故土的空气里窒息。五天的时间对于我来说只是一程短暂的休愒,来的时候心情很平静,离开的时候,心情更是平静地如一座断桥下泛不起涟漪的死水。我从车窗外窥探,看着一艘罅窄的木船苔迹斑斑地爬满被腐蚀的模样,又对着一块被建筑器械砸坏的岸埠瞅了两眼,它依然斜靠着半缕微黄的夕阳,身子依偎着身子,骨架早已被寒冷的秋天摧残,只剩下几块无可轻重的石头告诉着即将远行的生命已然没有了终点。在某一年,某一天,一个躲在城市里的有心人会学着考古队的样子发掘它的岁月,还有那座即将逝去的荒城的影子,在嘶嘶啸叫的北风里苟延残喘。我不再是我了,我本就只是揣着一颗过客的心过来,那车辙印却在不经意间如刀刻似的隐隐刺痛着我的麻木的腠肌和冷漠的暖心,从向西的黄昏觅寻向北的霞光,只求得步履不再那么沉重,不再那么让我从梦中醒来,就是一阵慢久的伶仃。
  乘上客车的的前十分钟,七叔一直帮我背着行囊。他的车子开得很慢,一直开到濮家村北边的汽车站,只为了能细嗅着一路的风景,细嗅着一路不再绽开的海棠香,希望能借此采撷一朵时光。路边,不规则形状的碎石片拖着轮胎到处颠簸,而杂乱的石头上边曾经铺着一座开满蔷薇的雨巷,一到下雨天,一到下着濛濛的梅雨季节,总能倚楼听着一两声安恬的叫卖声在车铃里面悠长悠长地回荡。一个穿着白黄色长裙的女子,挽着发髻,用纤细的手指紧握着一把透出余香的油纸伞,为他沾湿的衣袖和寒冷遮挡。他道了声谢谢,微笑地露出一朵蔷薇。女子早已离去,只留下一朵还在绽开的雨巷,默默地继续着它的故事。我问七叔,这真是一个凄美的故事,可我不能亲自把她的雨巷记下来,只求能写在我那本还没铺开白纸就写下一笔的小说里。七叔拍了拍我的不宽厚的肩臂,嘴艰涩地挤着鼻子的皱纹,眼睛努力使着不让流下来的潸然动作。我大抵失望地知晓,他又在感怀自己一触即发的敏感的时代。这向着土地匍匐过来的滚滚荒土,还有坚实的瓦砾时时铺展在倒塌的房子周围,哪里还能找到一丝朦胧的踪迹。我从七叔的手里交接了沉沉的行囊,和他握了手,没想到他一把抱住我,长满沟壑的粗糙的手掌扣住我的后背,声音如哽如诉,眼泪涔涔落下,如雨滴,如河流,一直倾泻到我的衣肩上。
  “沉重的旅途,又开始了。”快上车时,七叔的泪还粘在脸颊上。我背起行囊,不由得感慨一声。
  “背包里的方便面,还有饼干,还有《一个人的旅行》之外……我又给你塞进去一个精致的杯子,是特制的景泰蓝,就放在这下面。”七叔说话让我摸不着头脑,但他在我的背囊里安放了一瓶精致素雅的景泰蓝,大多是仿制的艺术品。离别之时,我总在想念变得沉甸甸的心情,还有那一抔黄土地的风尘,挥一挥手,一股子烟味就绝尘而亡了。
  “嗯嗯,七叔。我会来看你的。”我应了一句,居然鼻子发酸,也独自哽咽起来。背囊负重了一点,我背得起它的硬鼓鼓的突出的瓷器的重量,转身小心地轻放在客车的行李箱里面。这多么压抑的空间里面,载走多少乡愁,让人怀念,让人深感寂寥,不知何年何月还能载回来。
  “阿濮,但愿能重逢。不过不在这片广袤的贫瘠里面,那一天,我会带着乡愁躲在城市深林而去。”七叔在窗外与我挥手,他喉咙里发出的音线,已经跟着风声的钟声轮回在逝去的地方,越来越远,远得看不清他站立的风景。
  乡愁,我永远把他放进槖袋里,想起的时候,就会捧出它挥泪不止。我的脸就这样倚靠着玻璃窗上粘附的露珠与水汽上,用手指细细地触碰,把骨头都洇湿了。这让人心生困苦的汽笛声,在一抹白色的朝曦中撕裂出让人心碎的声音。我躲在车厢里,一个人翻看着《一个人的旅途》里的遥远旅行,逼仄的车厢里嘈嘈杂杂,他们的眼神架在眉头上,撩起一副政客应有的架势,用闲侃世界大战和欧盟债券的嗓音代替掉随声听的意境。我被这些乐天的欢乐折腾,无法安静地靠在座椅上思念一场梦,也不能用吐着油墨味的文字寄托疲倦不已的愁苦。车子开得很慢,可以清晰地听出轮胎碾碎地面的碎裂声,土地连着土地,河水连着河水,别处的荒城和里巷也一并被碾碎成五天以来堆积的白色沙漠。车子驶进隧道,我的相思掉进黑暗里,倏然间,我又走出幻境一样的黑色,却被一出格外刺眼的亮光刺到。晴空总在玻璃的透明之外,而玻璃之内,再多的愁绪也被不知愁滋味的昏睡人遗忘。我把苦涩的回忆撇干净,但骨头还埋在墓地里,名字更深陷于绝望的腹地。所以我快成为一尾涸辙之鲋,给养我的池渊淙淙流淌,和齿轮的轰鸣声,一路向着北边的我刚来的县城进去,而那个村子却从刚熟识的记忆开始,又褪变成模糊的味道。
  一路上,我的意识昏昏沉沉,而思忖之外的悲伤,似乎又沉渣泛起。当我为着车窗外一瞬即过的白桦和槐树祈祷的时候,它们的扭曲和挺直的躯干已经沉沦在灰尘扑面的冷风里,与其说我在睹物思情,不如说这些渊默的植物早已遗忘过去。这些皲裂纵深的树皮,还有风一吹即弯的枝桠,都在挽留着植根在贫瘠而干涸的土地上的愁念,而我即将用眼神掠过一幕幕的水泥地上的印象,除此之外,脑海里剪辑出来的画面大多杂糅在一起,变得不可分离。这些长此以往挥却不了的浑浊守望,驻守在这里还是那里,或许已经不那么重要。经年过去,我会背着旅行包前来旅游,到底呈现出陌生的模样。城市是可再生的肖像画,而置放在童年时的画笔,却被折断在虩虩的微风里。我用手托着下巴,手臂靠着沾满灰尘的玻璃窗,不时用手指划戳着灰色的指纹留下的故事,从外面望去,都合不上耳朵里散放出来的悠扬随声听的节拍。
  我应许沉默了,耳朵隐隐地失去听觉。用手翻过侧身,时而抠出一颗让我疼痛不已的耳塞,注目一看,细粒的金属形状已经挤压地变形。
  还好,车里的喧闹依然不止。倏然间,他们停止了对话,刚才还喋喋不休的“世界大战”的舆论导向,间歇性地从他们的对话中停滞。只见一个个地微闭着渴睡的眼皮,耷拉下来,是一片宁寂的景象。我坐在后排,对着思念的假寐声声,把《夜的钢琴曲》继续放进耳朵里,手的温度很冷,耳塞空也蹭出一股冰凉的感觉。音乐我用来疗寂寞的心伤,长此以往,我也迷恋上了音乐。然而这一节车厢,除了用一点渹渹的碎裂声添加了车轮的音色以外,再也品咂不出一丝让人怀念的声音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县城,但那已是半天以后的夜晚。期间辗转了三趟旅程,从濮家村到县城的客运中心,从客运站再到电车的四站路程,最后用着奔跑的疾步轻声地飞奔在夜色的霓虹下。我的疲惫,在沉甸甸的如铅块一样的脚步里面沉潜,眼睛在渐冷的晚风中依偎,却一直打着艰涩的泪水,挤出酸酸的味道。我用手抚摸着喘着粗气的肺部,从喉咙底部再到两腮的骨头,使劲地掿着发红而发麻的感官。夜色朦胧,从微黄的灯彩下倥偬着无数的飘雨颗粒,是纷乱而唯美的。我呼吸了一下,如牛毛一样的细雨点在我的脸颊、眼睛、额头,时间一久,等于给我洗掉了一脸沧桑。我准备放慢脚步,在这片熟悉的城市灯光中,踟蹰地享受一番归来的喜悦。这个喧嚣的夜晚,酒吧门口依然美轮美奂地闪出点点流光溢彩的灯光,酒店装饰着豪华的外景,给这片寰宇增加了多么靓丽的外衣,而一边的汽车销售店里,车模们正吸引着一群慕名而来的蜂拥人流,拍照的闪光灯络绎不绝,直接把高楼上挂着的灯火阑珊比了下去。当然,我还是加急了步履,车水马龙之外的足浴店门口,三个洗头妹各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衣和暴露的短裙,瑟瑟地挤在一处瓦光失色、门店失修的潮湿旮旯处。她见我瞥开目光离开,不加修辞而大方地用情色黑话招呼了我一声,遂优雅地吐出一口云烟,让我闻风而逃。
  解开背包带,把旅行包轻轻平放在靠门角的地面。我才算到家,屋里有一股馊饭的气味,让人退避三舍。我打开厨卫房间一把锈掉的窗户把,用费力的劲拉开,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的摩擦声,仿佛是两个依附在一起的恋人长久拥抱在一起,被判官发现,终于被斩断了吻在一起的亲密归属。环顾四周,五天才没打理的书桌呈现出一堆病态的形状,那随意零散的书页和撕破的纸张横七速八地躺在地面、墙角、缺了一个棱角的书桌上。我思来想去萌生一个可怕的镜头:一个月黑风高的冷僻静夜,蒙面黑衣人悄悄潜入没有打开白炽灯的客厅,继而蹑着寂静的脚步挪到了里屋的保险箱面前,“吱呀”一声,我内心世界牢牢把控的防线被彻底打开,他偷走了我房间里面所有金钱,连我仅存的三封情书也一并被卷起顺走。当然回头来想,情愿这狼藉的屋子是我没有打理整齐所致,否则被撬开了房门,没有魂灵的心在不经意间就无处安放了。
  门被敲了四声,我的彷徨被电流击中,直接颤抖了一下,手顺从地从贴在胸口的位置滑落下来,变得软塌塌的。
  “谁!”我呼吸急促,靠近门前的猫眼位置,带着一口惊惶的语气问道。
  没有声音。
  “谁啊!”我瞬间提高了嗓音,继而把从之前所有积压的恚恨一股子倾倒出来。
  “咳咳,是我。”一声浑浊的嗓门从隔着十厘米的“千里之外”传递出来,显然门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我是你楼下的阿爷。”
  我搬到这座城市五年,却鲜有与楼下的厝边头尾有所交集,甚至碰面时,我都露不出一抹善意的微笑,因为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们。但对于这个阿爷,我倒是还有略微的印象,他有肺痨,说话很缓慢,一出门准要揣上老伴的手一刻不曾分离,我记得是这样。
  门打开,面前的老人站着一动不动,手依然保持着敲门的动作,而一脸没有刮过的白色络腮胡子占满了圆形的下巴弧线。他的身子驼背,佝偻着像是一棵病恹恹的古秋槐。我见他手里拿着一张信封,一直颤抖加哆嗦地用六根手指紧紧地抓着,甚至都抠地信纸出现了凹凸褶皱变形的痕迹。
  “你是?”我怔了一下,继续开口问道,遂做了一个迎接他踏入房门的动作,“我没那么多规矩,地上脏,不用脱鞋。”
  “不,不,不用。”他说话的语气很难受,倒是他一贯如此的气喘在作祟吧,“我,我就是来给你拿信的,我天天……天天来敲门,你……你都没在。”
  我自然没在家,这五天我游玩得可以。与其说我在老家采风,不如说我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旅行,期间被打击的和被遗忘的过程让我用笔头写进脑海,所以想忘记是不可能的。如今回家,只是继续开始我的生活,比重新开始要平静地多。
  “谢谢你,阿爷。”我用手对准他摇颤不定的枯萎的手,接过一封从他手中捏过的褶皱的信。信上面粘了一根羽毛,和上次完全一样,但我无暇顾及它,“阿爷,你的肺病好些了吗?”
  “好,好,好……好多了。”阿爷居然笑了,即使很勉强,“承蒙你的关切。”不过微笑是转瞬即逝的,他又开始阴沉下来,脸上黯然无光。
  老阿爷在一年前失散了老伴,这个陪伴他一生的阿婆去了天国,去了没有忧伤没有失望的阿卡迪亚。然而,从年老时一贯依赖老伴的阿爷来说,阿婆的离世,等于间接地判了他的精神死刑。这一年间,阿爷很少出门去,连上街买油,买菜都懒得出去,他跟我提起,没人用手搀扶他,他怕一个人蹒跚着跌倒,再也爬不起来。
  阿爷转身离开,除了给我一个落寞的背影,就是让我于心不忍的苦涩涌起在心头,一天都挥之不去。他极慢地扶着扶梯铁栅栏,一个步子一个步子地抬步下去。我怔了几秒钟,一股热流翻滚在心室的腹地,想了片刻,遂轻轻地走过去,他还没有回过头,便用手扶住了他。
  他的手臂只有骨头,仿佛一捏就碎。他并没有感谢我,只是用眼神再次回报我微笑。我感觉我坐了一件好事,但也是因为同情心泛滥。我从来没有父亲,更没有阿爷,有一个同爷爷一样年纪的邻居为我送信,理当没有报酬地付出时间来回馈他一程温暖。
  回到门,我关上门,轻轻地,生怕吵到一声俱裂的安静。拆开旅行包,从里面找出一盒方便面,用开水冲开以后,囫囵地吞口起来,仿佛一个寄居在街头饿了三天的不修边幅的流浪汉一般。我用手揩了嘴唇,把包里的东西一个一个地扔出来,除了那本《一个人的旅行》,还有那随声听磁带,我均用一个随意浪荡的动作把这些胡乱塞在一起的零散物抛在堆放无序的墙角。顷刻间,我的手指触碰到一瓶硬邦邦的如瓷器一样的物品,这让我回忆起七叔送别我时候用一个拥抱给予我的叮咛,那便是景泰蓝的赠品无疑了。
  我把它拿了出来,上面还依附着泥土。它用一张尼龙袋包着,填着一抔褐黄的泥土,里面还插着一株死掉的丁香。哦?那是从废墟里面掘出的土壤,七叔把这只仿品花瓶送给我,还是让我用手饶了挠头,付之一个想不通的笑容。
  “小呆,这是我的花瓶,里面的泥土有着丁香一样的芬芳和太息。种上丁香,此生回忆濮家村的记忆,里面会开出我们重逢的影子。”花瓶的一侧,贴着一张用钢笔纸写就的小纸条,字迹清晰,挥毫有度。七叔如是说,让我明白了他乡还有故土的情结在拨动柔弱的心房。于是,我把景泰蓝花瓶里面的泥土倒出,用水盥洗了一遍。彻底洗净以后,又将泥土悉数填了进去,把死掉的丁香种上,把另外一株从异地采撷的吊兰插进去,继而把它轻放在阳台向阳的位置。
  静夜之处,只有月光在绽放孤独。
  “礼仁君,今夜你还在消遣孤苦无依的日子吗?”一声跟夜色一样的夜莺传递到我的耳畔,我走在阳台,点了一根烟肚子跂望远方,还没坐下。
  “你是跟几天前和我攀谈的夜莺老头?”我吐烟,雾气从鼻子呼出。
  “是的。”它说,一只夜莺一样的声音帮我对话。
  “这么说,我完全是在做梦。”我敷衍,说话简直没有余力,“我之前见过你,可惜是在梦中。”
  “在不在梦中,你只要掐一下你的脸就知道了。”夜莺嬉笑着,用一口如弹珠一样的深邃眼睛盯着我,根本不容我质疑。
  我的眼睛依然附带着疑惑,眼皮没有眨一下,也没有翻动眼珠子。但当我掐着手臂发出一声尖锐的惊骇之后,才意识到这个梦中夜莺完全是属于真实的。那么,它究竟与我有何意境相同的纠葛?仅仅一面之缘,还是让我觉得深陷疑窦里面。当我欲加开口,准备以一个惊异的神奇对它对问的间隙,现实的清风生生地卷走了我即将靠近的瞳孔。飞沙沁入我的明澈的世界,我瞬间模糊了,羸弱的痛苦也一并模糊。
  阳台上只剩下两根羽毛,我拾起,让我回忆起那根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的信封上的羽毛,简直对吻工整,没有丝毫的瑕疵。这么说,夜莺一直在我身边,是它在为我从千里之外的屋檐下一次次给我送信喽,而那些散落在信上的羽毛,便是它折断自己身上的肋骨换来的邮票。我从诗歌中找寻,找寻那一枚丢失的故事,它告诉我,邮票是最值得思念的媒介。于是乎,我的眼睛湿润了,潸潸不止。
  雨,又卷来风急。我只好捎上窗门,听得一声一声的夜莺的啼叫着的夜空,像是无止息地呜咽。
  我休息了好多天,都没有拆开看阿爷递给我的那封信,甚至都没有去编辑部探望晓依和张编辑。我在想脑海里涌现的一次次回音缭绕的久远的献歌,那是一段情谊,一段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往事。那一直纠结着我的接下来的余生,因为他给我起过名字,是赋予我第二次尊严的生命,是除了我姥姥以外的第二个值得我亲近的人。
  也许,我再次嗫嚅着喊出柯老师的时候,他人早已不在了。
  一九九八年,我的记忆牢牢占据在人海茫茫的森林里面的一年,开始出没了新的气象。县城外边的一切,多少显得气派了些。行人道上,皮鞋踩在地上的声响仿佛能敲出地质孔里面的火花,鳄鱼牌和蛇皮的挎包总被拎在一两个不怎么突兀地出现小洋楼周边的阔太太的手臂上,他和她笑着吐出香水的气味,在向我这种少不经事的小孩旁边,自然秀起了恩爱而甜蜜的吻,贴在如胶似漆的脸颊上面,迎着路灯的黄晕的色彩,显示出别有风格的格调来。车道旁边,几辆镀着黑漆的丰田轿车停摆在此,已经不是那么新鲜的事情。而镶嵌在门面之处的小店,已经被几个偌大的超市取代,藏在心底的亲切感和小店情结渐渐湮没。我曾经揣着一把零钱为贪黑的姥姥买一瓶酱醋的时候,还能浮现出那布满皱纹的和蔼的奶奶坐在小店门口冲我微笑的场景,她会和我聊一两句关于我的学业上的小题,也会低头凝视抚摸我灵魂深处的大题。她弯腰驼背,给我舀一瓶酱醋的时间总是很长,但我很享受这时光,待回去的时候,一包糖果塞在我的衣袋里,还散着一股余温在燃烧着。
  “小呆子,下次拿别人东西,一定要说声谢谢。奶奶耳背,你一定要说得大声。”姥姥看到我嘴里粘着的糖果的牙齿,走过来露出一个既严肃又平易的表情。她的话从不让我惊惧,渗在我的心坎,每必让我温暖。那良言就如同一缕出晨雨夜的阳光,彻底普照在渴望恩泽的荷叶身上,于是,娉婷的姿态挟着微风开始舒展出来,绽放出了一朵水莲花一般的笑靥。
  “嗯嗯,我不拿别人的东西。”我说,坐下凳子。跑到厨房里面,顺手就抓起一个鸡腿。
  “这小子。”姥姥袒露无奈的苦笑,她说整天从蔬菜地拉货,偶尔买一只鸡腿,已经是一番奢侈。
  我被姥姥奢侈了十多年,幸福于是就变成了一只诱惑我唇齿垂涎的鸡腿。姥姥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看着我下巴上蹭出一把油腥的模样,忍不住挤出酸涩的热流,笑得咯咯响。
  拮据的生活,并不是一贯贫穷的家庭的延续。别人的富裕成了时代的象征,而我的贫困却不是整个九八年的符号。那一年的夏风才刚刚开始,我的脸就冷嗖嗖的。我的意识里有一百种关于不幸的名词矍铄闪现,但只有一种幸福围绕在我身边,便是姥姥的低矮的背影撑起的家庭,至此不曾让不幸的委顿占据颓废的年光。我开始学会了自立,自立终于让我沉默起来,像一艘横贯南冰洋的航船,岿然不动地停泊在杳无人烟的寒冷里面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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