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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童年 第二章 乱世童年 (六)

作品名称:苦乐人生      作者:老有所学      发布时间:2016-01-19 09:14:42      字数:6275

  十一、千里寻亲
  
  我爹真的还活着!
  那年他和葛氏离开家乡去了平定,在平定一所小学教书。一年后(一九四三年六月)带着葛氏和她的女儿秀英去了神池县,随后辗转在祁县中学、代县师范教书,最后又回到他的母校——太原第一师范。一九四九年四月太原解放,军管会对他们进行短期集训后重新分配,他去了北郊王村小学。七八年来他没有和家里通过一封信,葛氏也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身边只有葛氏的女儿秀英。
  关于秀英的生世始终是个谜,父亲生前一直坚持说是他亲生女儿,她自己则相信“舅父”张老汉所说她是张氏后裔,因她妈始终不告她实情,这事就终无定论。据我看如果她说的年龄(属龙,一九二八年生)属实那就和大姐同岁,绝不可能是父亲亲生女儿,因为父亲一九三二年才去平定上任;如果照父亲所说她比二姐还小(父亲曾在给大姐的信里告诉她们太原还有个妹妹),那就另当别论。她自己则一贯坚持是张大的女儿,却对自己的年龄不能确定,一会儿属龙,一会儿属虎。不过她始终姓田,一九四九年夏天她生母葛氏去世,谜底被她带进棺材,就永远没人解得开了。不过二OO九八月我去石家庄市宋村拜访她表弟,他们又说她很可能是领养的。
  
  父亲已过不惑之年,到头来变成孤家寡人。也许是良心发现吧,他忽然思念起家中遗弃多年的儿女来,尤其我这个小儿子。据他说,葛氏生前曾多次提到想把我领到身边读书——大约因骂她“小婆子”反招她喜欢——只因战乱交通阻隔没能成行。
  这年秋后有一天我正和二东家铡草,邻家女孩李贵忠(后改名桂莲)跑来说:“二小,你姐叫你去,你爹来信了。”
  “我爹?哪来的信?”我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
  “对,是你爹,信是从太原寄来的。”
  李水忠马上停止铡草,叫我快去,嘴里还说:“快去吧,贵人,你的磨难到头了。”
  大姐正捧着信读,双颊挂着泪珠,见我进屋转悲为喜笑着说:“咱爹来信了,他要接你去念书,你有出头之日啦。”
  我何偿不想念书。每当赶牛出村,看见村里孩子们背着书包去上学,心里着实羡慕!但却执拗地说:“我不去,我不认识他,离那么远,他若打我我往哪跑?我还是跟着你吧。”
  “傻孩子,你能常跟着我,你能一辈子给人扛活?即便年年给人当长工,冬天下工住哪里?总不能老住我这儿吧。你上无半砖片瓦下无一草一木,何时才能熬出头?你去找着咱爹,好歹念出书来才能出人头地。”
  她一边教训,一边把信重读一遍。她并没多读书,不过这些年上民校认了些字,又听别人读过一次,大致还念得通。
  信里写道:“……离开你们不觉七年多了,心里时刻惦念,只因兵荒马乱交通阻塞不能回去看望,不知家中情况如何。你弟妹都好吧,想你们无亲无故,多年来生活无人接济,一定吃了不少苦,实在可怜……”
  读到这我问道:“大姐,‘可怜’就是凄惶的意思吧?”
  她点点头说:“啊。”两眼又湿润了。
  “那还用说,天底下也就数咱们凄惶了。”我愤愤地说。
  
  父亲是四二年出走的,大姐四三年才出嫁,他怎么知道大姐在常家会村?一定是向去省城的老乡打听的,他也一定知道娘去世的消息,不然他不会产生接我出去的念头,因为假如娘还活着绝不会让他把我接走。
  大姐接着读下去:“……你两个弟弟都长大了吧,你姨娘已于今夏病故,她生前很喜欢二小,常念叨要接他来念书。现在全国解放了,处处道路畅通,我想叫他来太原,如有顺路人可带他来跟我读书。”
  “他怎么没提哥哥,让哥哥去吧,要不我俩一块去。”我嚷嚷着。
  “一下子怎么能去两个人,还是你先去,把你安顿好了,再让咱爹把你哥也接出去。”
  大姐这样做了决定。
  
  父亲在我脑海里没有丝毫记忆,他究竟是大个小个,凶恶还是和善,会不会像龚三红那样打我?我一直苦思冥想,内心矛盾重重,在大姐苦劝下才勉强同意去找父亲。
  父亲的信又一次搅乱了我的心,像在六婆家那样心烦意乱无心干活。东家知我心已去,提前给我吃了下工饭。二东家还开玩笑说:“看来你真是贵人,日后当了官可别忘了我,得便提携提携。”
  大姐把我挣的米粜了,买些粗布做了一身新衣裳打点我上路。二姐来看我,姐弟俩又一同返回陈家垣向二爷老姨告别。
  我们从小常回村对面的“岩劈沟”,翻过一座山抄近路走,那是过去大姐回娘家常走的路。山高沟深,四五里无人烟,二姐一路唉声叹气,像心中有无限哀怨。走在空寂无人的深山里我心里很害怕,左顾右盼,突然看到前面半山腰蹲着一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
  “二姐,你看那是什么?”
  她顺我手指方向望去:“许是块石头吧?”
  “说不定是狼,你看它还动嘛。”
  “管它是什么,狼也不怕,”她壮着胆子继续走,“狼不吃苦命人。”
  她的话也许有道理,令我终生难忘。这几年到处闹狼怪,我放牛也曾多次碰到狼都幸免于难,大概就是命苦的缘故!
  不仅如此,在其他场合死神也对我格外留情。这年夏天我一个人在河里洗澡,从岸边慢慢向河中心走。我看河水并不深,就大胆往前走,却不知中间有个锅底坑,突然觉得好像有人抓着我的脚直往下拖,身子渐渐沉下去。我奋力挣扎两手乱划拉,一下子抓住一个树根才挣脱出来。不一会就听有人喊:“刮下河来了(山洪爆发)!”猛回头洪水已近在咫尺。怪哉,青天白日刮大河,我赶紧跑上岸,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大姐夫弟兄三个,老大梁生泉,姐夫梁富泉(参军后改名梁子民)是老三。老二名然忠,他家有一盘骡拉的大磨,他在一眼窑洞里开磨坊。那年冬天我常去磨坊玩耍,他就出些稀奇古怪的谜叫我猜,什么“十七零三个瓮,石八二斗糠,问一个瓮装几斗糠”,还有“蒙懂蒙懂,一八棒杵捆了九捆,问一捆几个”等脑筋急转弯题,我不会算,他会把答案告诉我。他很喜欢我,看我机灵逗着玩。
  大表哥的长子玉文刚参加工作,在省城当小鬼,冬天农闲他要去看儿子,我正好跟着他去寻爹。
  第一天我还兴致勃勃,边走边好奇地欣赏路边的山水景色,不停地问长问短;第二天就开始掉队了,表哥硬拽着我走了五十多里路。到第三天两腿似乎已不属于我了,根本不听指挥,干脆坐在路边不走了。
  “快到车站了,到车站就能坐火车,你想不想坐火车?”表哥对我实行精神刺激,“那火车,嘿,真快,‘哞’一声就到太原府了。”
  我问还有多远,他说再走五里就到,我只得强打精神继续走。必竟人小心实,被他哄得走了五里又五里,从早晨走到中午,不知走了几个五里,总算来到一个大集镇——太谷县小白村。他给我雇了辆独轮车,车主是从东阳来卖菜的农民。我被抱上车,就那样趴在五尺见方的车板上,一动不动,像一条受刺激装死的曲蟮。独轮车东摇西晃,车轱辘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我始终蛰伏着“冬眠”。心里却十分警觉,表哥落在后面久久不见赶来,车夫推着我直走,他会不会把我推去卖掉?但又不敢问,直到太阳落山表哥赶来心里才踏实。
  
  在东阳站我们坐上阎伪留下的窄轨火车,而且是闷罐货车,卷缩在车箱的接合部,在黑暗中向太原进发。下车后已是午夜,大街上灯火通明。偶尔有辆小汽车在喇叭尖啸声中风驰电掣驶过,表哥兴致大发逗趣道:“二小,太原比咱榆社好吧,你将来坐上小卧车,可得让表哥躲在你背后享受一下呀。”
  他大概以为我找到父亲读了书准定做官,不是说“读书做官”嘛!而我的心情恰恰相反,面对这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的花花世界,我在想:偌大的省城人多如蚁,父亲在哪里,他究竟啥模样,他若和龚三一样动辄打我,我往哪里跑。愈想愈后悔不该跟着表哥来,就说:“我不去寻爹了,我要回去。”
  表哥见我要变卦,忙说:“人家王花还买老子呢,你放着现成的亲老子哪有不认的道理。你将来必有大富大贵,可不能半途而废。”
  当夜住在他儿子玉文的单位——省轻化工业厅,次日按信封所写地址找到当时太原最繁华的去处桥头街。在中和里二十一号院内,出来迎接的是一位长一副鸭蛋脸、十分俊俏的妙龄女郎,她说:“我父亲不在家,他在王村教书,你们去那里找他吧。”
  她就是父亲的养女田秀英。我们直奔北门外,在王村小学,走进一座四合大院(大概是座地主庄院)。一进大门就见正厅门口站着一个眼窝深陷、脸色腊黄、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像是久病方癒气血亏损的老人。
  “请问这里有位田老先生吗?”表哥打着官腔必恭必敬地说。
  “你们找他有何贵干?”
  黄脸人转身反问,虽然也打着官腔,却明显带几分警觉。这时表哥已经认出他,改用地方土语说:“你就是田老先生吧?表叔,我给你把二小带来了。”
  这时主人才看见站在来人身旁的孩子,立刻放松了警惕,说道:“啊,原来是家乡来的亲戚,请进屋,快请!”
  我惊异地盯着他:这就是父亲,生我养我的爹,梦寐以求又畏而远之的亲爹,原是这般模样!
  从此我由单亲母亲到有了后爹,随后又有了后娘,经历两年孤儿生涯,遍尝亲娘后爹、后娘后爹之苦,如今又有了单亲父亲,也许我的命运将会出现大的转折吧。
  真是:
  后爹后娘苦尝遍,如今又把亲爹见;
  出生入世逾十载,方识生父真颜面。
  
  十二、恼父恨姊
  
  跟着父亲再无须寄人篱下任人鞭笞,我能够安心读书了。我早就渴望读书,常家会村的学堂设在河边一座破庙里,离张老汉家很近,我常跑去看孩子们念书。大点的孩子就教我写字,做算术题;他们有时还会把石板借给我,叫我找老师出题,遇到两位数的加减法我不会做,他们就替我算好,我拿去让老师判,老师不知情还对我大加赞赏,使我得到很大的心灵满足。
  现在我成了王村小学的插班生。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加上满口家乡土语难与人沟通,常受到别的孩子辱骂。不过我脑子好,学习进步很快。
  每逢周末放学父亲就带我回城住一天。路边碉堡林立、弹痕垒垒、满目疮痍,到处是战争的创伤;荒郊旷野随处可见零乱的坟堆,裸棺白骨随处可见。我俩经常走夜路,月影婆娑寒风凛冽,我不禁打个冷战,心里十分紧张,但又不敢作声。我觉得父亲既可亲又可畏,他对我十分严厉,一晚上就把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立式卧式全教完,虽然我已提前背熟九九表,一下子也接受不了这么多东西,做不来后脑梢就挨一巴掌。刚过月余他就买回一本第四册算术要我做应用题,不论是“鸡兔同窝”还是“行程折扣”问题,父亲讲两遍我就会列式计算,却不懂其中的道理。直到上了初中学会用代数推出小学的算式,才真正达到“知其所以然”。
  我非常想念大姐,有时很想回去,但路途遥远独自难以成行,又不敢跟父亲提起。有一天东湾换珍叔去了,我就偷偷和他说想回去,求他带我走,可他不答应。
  我对父亲又怕又恨,这不仅因为他欠我们母子太多,还有他那个抽洋烟的嗜好,一见他抽我就怒火中烧。他抽大烟不用烟枪,用得是纸烟合上的锡箔,把一小撮白色的“料面”(有时是羊粪大小的烟丸)放在锡箔上,划根火柴在下面燎烤,同时张大嘴使劲吸气把烟雾都吸入肺里。起初我不知那“精金纸”的来历,趁他出门悄悄从褥子下面取出来扔进火炉烧掉,以为这样他就抽不成了。过后却见他照样抽,原来那玩艺儿多得很,是烧不完的。
  
  有个星期天晓秀英去上班,父亲也出去了,临近晌午还不见回来,我就“自告奋勇”动手做饭。别的不会,曾见过常家会张老汉闷米饭,自认为不成问题。饭熟了父亲也回来了,我自恃有功,抢先向他报告:“爹,我做好饭了。”
  他揭开锅看,一股焦糊味扑鼻而来,我反遭到一顿训斥:“不会你就别做,看糊成甚啦。”
  我更恨秀英,不仅因她娘害我们母子太深,更狠她也给人当了姨太太,令我无法容忍。
  前面说过关于秀英的身世始终是个谜,起初东湾的人一直不知道葛氏还有个女儿,都以为她不能生育,后来知道了又猜测是领养的。岂不知她的婚事同样是个谜,据说秀英在中学读书时曾有过男朋友,也是榆社人,两人很要好,但那孩子家里穷,她妈不同意,就分手了。后来他们结识了刘震,得了人家的好处,就把女儿暗许了他,大概桥头街的房子也是刘震租来的。刘震是医生,解放前曾资助过八路军药品,太原解放后先在杏花岭医院当院长,后又调到市公安局卫生所。他先已有两个老婆,原配夫人生有两个儿子,二姨太有两个女儿,秀英“嫁”了他只能做三姨太。我刚去太原时她还没有正式委身,但刘震经常去,我常见他们卿卿我我调情。有天晚上父亲不在家,刘坐到很晚还没走,我睏了就先睡去。睡到半夜听见有哼哼之声,知道他们同居了,翻翻身假装熟睡,她唤几声见没应答也就放心“做爱”了。这是他们同居的初夜情,不是明媒正娶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碰巧让我听了房。
  我虽然明里叫她姐姐,内心却恨之入骨,愤愤地想:“你娘当小老婆害得我娘好苦,现在你又当小老婆去害人,你们娘俩一路货色,真是头上长疮脚底流浓——坏透了。”
  
  据秀英后来说,她卫校毕业时刘震去学校招聘护士,把她们几个要到杏花岭医院。人家是院长又有聘用之恩,她上班后有空就给他洗衣倒茶。刘生得一表人才(浓眉大眼确实帅!),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感情。照此看来,她是真心爱刘震,刘震也真心爱她。
  他们同居不久就被二姨太发现。这二姨太本来是个风骚女子,又正当青春年华,怎能不与三房争宠?她使尽招数在刘面前献媚,声言又怀了孕,且是男孩。无奈刘自得了三姨太便乐不思蜀,对她心灰意冷,一月也难得去“宠幸”她一次。这女人本是个泼妇,那能善罢甘休,于是三日两早来寻衅闹事,把一腔怒火全喷向秀英,披头散发大哭大闹,骂她“臭婊子”、“死不要脸”,什么难听骂什么,直骂得狗血喷头,岂不知她自己也是“死不要脸的臭婊子”。每闹一次,秀英就大哭一场,每日精神萎靡如痴如呆,常说这样活着还不如一死。有一天街上有敲锣打鼓之声,原来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被绑在车上游街,据说是强奸幼女犯,正要拉去枪毙。只听她唉声叹气说:“怎不让我替他去死!”
  我反而在一旁幸灾乐祸,心里暗想:活该,都是你自找的。
  刘震大秀英十多岁,他的大儿子当年已十四岁,次子十二岁。两个孩子常来三姨娘处玩耍,我和他们同病相怜,很快就成了知心朋友。为了报复秀英我常常背着她把家里的米面让他们拿走,也曾把她的衣物拿去旧货摊上卖掉把钱分了,后来每每想起当年那些举动都有点忍俊不禁。
  新婚姻法颁布后实行一夫一妻制,严禁杜绝妻妾成群的现象继续存在,秀英曾想离婚另嫁。她已调到市中心医院,有个化验技师很喜欢她,但刘震坚决不放手。他太爱年轻漂亮的三姨太了,经过一番艰难的交涉谈判,终于选择和前两个太太离婚把秀英留下。她由三姨太成为正式夫人,他们在我心目中也就正式成了姐姐姐夫。
  
  那年冬天太原粮食紧张,人们须提早排队买白面,去迟了就买不上,因此一度出现了替排队的人群。我挤在排队的人群里面,然后让给后来的人,他就会给几个钱作为“劳务费”,挣了钱既能买吃的又能买耍的。过春节我买了一把玩具手枪,大年初一早早起来去巷子里玩。对面大门“吱呀”一声拉开,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我对着他“叭”就是一枪。这一枪惹了祸,虽然枪里没有子弹,只装着一片磷黄,光听响声不伤人,但大年下人都讲究“出门见喜”,他却挨了一枪,非常生气,找到父亲告状。父亲给人家说了许多好话,告诉人家小孩子刚从乡下来不懂规距,几番陪礼道歉才算作罢。
  有一次柳巷大剧院上演话剧《刘胡兰》,都是各机关发票,想看的人特多却不卖票。许多人围在门口不走都想挤进去,我也挤在人群里。两个解放军战士把门,人越多越不敢开门;后来来了几个持票的嚷着要进,两个战士无奈开了门,人们前拥后推趁势挤了进去。我被人踩丢了鞋,返回去捡拾,两个解放军战士空端着枪不敢动,我被人群拥进剧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戏,第一次看革命现代戏,刘胡兰被大胡子连长铡死那场戏真感人,至今记忆犹新。那是我第一次受到革命英雄主义教育。
  正是:
  人生道路谁操定,是非曲直本难分;
  试看几番风云过,他乡迎来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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