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章法全无之一

　　满天风雨就此散去！周伯同却不知道曾经有过这许多的曲折。林元洪按照祝志平的关照只是告诉他“事情摆平了”，让他定心睡觉，他还将信将疑忐忑不安了好几天。直到“四人帮”倒台，社会渐渐怡然平和了，才问清了真相详情！不由震撼而感动，感动而激动，激动而冲动，掏钱买酒买菜邀了林元洪一道去祝志平家，三个人抚今追昔感慨万千。这是后话！
　　且说林元洪走后，老刘一肚皮的疑窦自当追问殷佩兰今天玩的什么花样。殷佩兰递了个眼色，夫妻俩进房间关上门，殷佩兰由王八蛋报告“敌情”起，至林元洪拿了“供状”去止，如此这般说了一遍，直听得老刘连连倒吸凉气，背心里顿时冷汗津津。这老刘的见识比殷佩兰高了不止一个层次，他攒眉咬牙思考一番过后说道：“眼下事情虽然过去了，可是你的白纸黑字……把柄捏在了对头的手里，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得罪那帮人！人家随时随地都能收拾你，你这工作是没法做了！”
　　“那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
　　“这个时候还有穷心思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凉拌的意思是大队支书这个位子虽然好，可是你再坐下去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还是撤退为上，这就是凉拌。”
　　“撤退？往哪里退？总不成让我回来捏锄头把子吧。”
　　“我说的退，可不是回来捏锄头把子，你就不会去上头活动活动？就说身体吃不消，调个环境换换工作，比如甚的厂子当个支书厂长什么的。退了出去，免得一不小心碰着那个酒鬼的哪根神经，那时候再想撤退只怕就没有路退了。反正你这个大队支书的位子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咧，你去要求调动，上头白落得做个顺水人情呢！”
　　殷佩兰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条路最光明。去上头稍一活动，果然不久就有了回音——公社塑料厂正缺一个支部书记加强领导。任免文件下达后，殷佩兰立即走马上任，恰似鱼儿挣脱网罾去，摇头摆尾再不回。
　　要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本是规律，然而殷佩兰去得无奈，未免心有不甘。依着殷佩兰的心思，最好自己向上头推荐的接班人能得到领导的批准，那么新瓶旧酒老店新开只换个招牌，自己再弄几年“太上皇”的干干是最最称心如意了。怎奈上头自有上头的统筹兼顾，殷佩兰失望之余只能求其次——硬挺王八蛋当上了一小队的小队长，也算保住一块阵地，给自己多少留点儿底火。
　　耍猴的都知道，猢狲“跳加官”，你给它顶乌纱帽，它就会摇摇摆摆四方步，装模作样耍气派。其实王八蛋这个人，只因他从小受溺爱，少规矩，以至一份家当换来满身浪荡胡闹不求上进的毛病。不过要说他奸猾狠毒阴险促狭欺男霸女，倒是既没有这个心机，更没有这个胆量。虽然有时候头脑发昏会做一点不上路的勾当，却是他自以为是的讲究义气知恩图报，为人在世就须恩怨分明。他之所以差一点将林元洪和周伯同送进“现行反革命”之列，也是因为无处报答殷佩兰的知遇之恩，不得已而为之！却不料弄巧成拙，反倒把殷佩兰差点装了进去。当然殷佩兰哑巴吃黄连不可能把实情告诉给他，可是他见自己的“告密”未见下文，不但丝毫无憾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可见王八蛋偶尔生出害人之心时多少也有点不忍。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他一跤跌进青云里，大多数社员还算接受得了，当然就算不想接受他照样当这个队长！按大队支书是“正九品”推算，那小队长岂不是堂堂的“正十品”？他黄伯澹黄队长正十品也好，小队长也罢，大小总算是个官，是官就得和老百姓有所区别……“王八蛋”这种雅号是上不得台面的。不过黄伯澹小队长一时倒还不曾到动心思去讲究这点虚的地步，他注重的是，地位不同了，实实在在的待遇就应该两样！
　　黄伯澹小队长回到家，聂月芬正在给儿子补裤子。不知是因为罗德贵横插一杠，激发了他夫妻的生育功能呢，还是另有缘故，聂月芬终于给老黄家带来“弄璋之喜”。黄伯澹当时对这个儿子的种源很有几分怀疑，可是仔细一想，罗德贵从从容容地忙，也不过家有两吨——四个“千金”，不致急吼吼乱搞几次就弄得出个儿子来吧！尤其儿子稍微大一点都说长得只像聂月芬，虽然不像自己却也没有人说像那罗德贵……看来种源可以有五成把握来自自己，再按常规来他个四舍五入，还有什么话讲？
　　此刻的黄队长虚火正旺，聂月芬不来迎接不奉茶，不满处终于发出了上任后的第一个批评：“小东西本来就皮，衣服裤子破了补，补了破，还不如干脆让它破！就你一天到夜忙不够！”一口石桥街腔的官话倒也别具一格自成一路。
　　“吃了木鳖子还是怎的——你？舌头抽筋人话都不会说了？”聂月芬生了个大胖儿子，身价自然不同。黄伯澹除了在外头挣点工分，家务事从不过问，聂月芬心头本来就有气，想不到他竟然侉声侉气不三不四，正是发作的由头：“还破了补，补了破，干脆让它破……绕个甚的狗屁口令？你就这样当老子？就不脸红？还好意思‘儿子，来，叫爹……’呸！我都替你难为情！不如搬块豆腐撞死算了——现世宝！”
　　“噢哟哟，开句小玩笑值得你这么凶？”这黄队长一时里得意忘形处竟然忘却了妻子有了儿子身价不同了！黄队长一看自己弄错了行情，赶紧补救道：“别当我不怕你！”看来黄伯澹惧内的毛病已经有些时日了，好在他应了句俗话叫作“久病能成良医”，自然他已经摸准了聂月芬的穴位，一句“别当我不怕你”只不过比“别当我怕你”多了个“不”字，竟成了降火气的灵丹妙药！聂月芬听后果然展颜一笑：“没羞没臊的东西，甚的时候才得成人？”
　　“看看看，瞧不起人不是！告诉你，本老爷不但成人了，而且成了干部——从今往后在外头你得客气一点叫我一声黄队长！当然，在家里还是你说了算。这个队伍你当家！”黄伯澹败光家产后大概是头一回这么得意。
　　“嘿！你不是在梦游吧？要不脑子里搭错了哪根筋？”聂月芬宁可相信太阳从西边出，也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得当队长，冷笑道，“石桥街上莫非没有正常人了？”
　　“信不信拉倒！反正殷支书拍板、新支书唐伟国宣布我这个黄队长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板上钉钉不折不扣呱呱叫哔哔跳！儿子哎……”他摸了摸儿子光溜溜的脑袋瓜，“你老人家就是队长少爷了。”
　　聂月芬看丈夫那样得意，确实不像造假，忍不住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骗你是王八蛋！”黄队长语带双关。
　　“我弄不懂——殷支书都调走了，听说那个酒鬼林元洪去她家一闹，她就吓得要求调走了！她走了，却让你当小队长，这里头……我总有点那个，你一直跟殷支书跟得那么紧，殷支书走了林元洪找不到对头骂小毛驴，可别让你来当个顶缸的，那就惨啰！”
　　聂月芬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黄伯澹想起自己确实暗地里做过对不起林元洪的事，若是林元洪知道了点什么，那岂不是虎须没拔成，反将手臂塞进虎口里？而殷佩兰一去，不但少了靠山，而且她去得蹊跷……可不能拔了萝卜带出了泥！“惨了惨了！”黄队长暗自叫苦不迭，“若是林元洪瞄准了我，莫说这队长当不太平，只怕连日子都过不太平了！”黄队长生来骨头就不重，初入“仕途”又快活得骨头轻了几两，要不是聂月芬的提醒，风一吹飘起来再给林元洪的大脚板一踹还不摔散了架子？黄伯澹一时里六神无主，恨不得连扇自己十七八个耳光，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你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不就是个小队长一年多个几百工分的补贴吗？往满了算也就十来块钱十几斤粮——填得了甚的穷坑？当年那么多家私也不曾见你……早有这种上进心也不至于……”聂月芬教训黄伯澹早就忘记给他留点面子了，有句把话稍微踩了踩刹车，还是考虑到丈夫毕竟已是队长。当时远远近近流行一句“三个儿子进工厂，不及一个儿子当队长”的说法，这队长虽小，其实很有分量的。聂月芬只是挫挫丈夫的锐气，其实心里觉得多少得给他点尊严。
　　“你晓得个甚的？事情可不是做不做队长这么简单。”黄伯澹长远没敢这么给夫人回话了，倒不是队长的身份作怪，而是心里一团乱麻乱了分寸，便将自己亲耳听见林元洪跟周伯同如何如何开玩笑，自己又怎样怎样汇报殷佩兰，殷佩兰又这般这般指示自己弄个检举材料等全盘托出后，一脸的沮丧，“不知怎的，殷支书不但没有弄出甚的名堂来，自己还给调走了。这件事要是给酒疯子晓得了，还不得活剥生吞了我？”
　　“你是作死哦——你！”聂月芬这才晓得丈夫惹的麻烦果然不小，不由得骂道，“林元洪，还有周伯同，他们和你前世无冤今生无仇，就是有仇有冤，你也不作兴把人家一门老小往绝路上送咯！我看你是脑子里生了蛆！街坊邻舍的，你做这种半吊子事，你不要脸，我和儿子还要做人咧！”
　　“你骂吧！多骂两句我心里才好过些。我也不晓得怎的了，糊里糊涂就那样了。其实事后我也后悔，幸亏不曾造成后果。要不我这队长也不干了，这就去辞掉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