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4) 一物一治之四

　　傍晚时分，殷佩兰一家正围着桌子吃粥，只是这粥说它是粥却又像饭，看它像饭却又是粥——那年头一天三顿喝不饱稀粥的大有人家在，她殷支书家倒是既不缺粮也不缺钱，就算顿顿干饭、鸡、鸭、鱼、肉也吃不穷她！然而革命干部与广大革命群众同甘共苦的光辉形象要紧，这才将粥煮成这样……却没有想到令殷佩兰恨之入骨怕得要死犹如眼中钉恰似肉中刺的林元洪闯了进来，后面还跟了十来个天不怕地不怕血液里热量充沛的“革命小将”。
　　“老林呀，稀客稀客……”殷佩兰着实吃了一惊。摸不清林元洪领了这许多没轻没重的愣头青雄赳赳而来是哪一家的路数。
　　“喏——这班小青年问我哪家三忠于做得最出色，我就领他们参观来了！”林元洪虽然依计行动，可语气仍然生硬。
　　“哦——欢迎欢迎！”虽然林元洪行动突兀话中带刺，令殷佩兰尴尬而恼恨，可是听说这些人不过是为参观她的“三忠于”表现而来，原已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却也放了下来，“欢迎光临指导！”话语自然轻松多了。
　　林元洪要的就是这句话，他装模作样叫愣头青们用心参观认真学习，自己却一闪身直奔厨房。进了厨房门，雪亮的灯光下只见靠墙一只十担大缸清水满盈盈，这是标准的石桥街习惯——“穷灶前，富水缸”，尤其殷大支书家不缺献殷勤的义务工，不花力气的水用得多满得快，林元洪走近前先往水中凝神瞧去，又抬头看看水缸上方墙壁上糊墙纸似的贴满了领袖像——不由得心花怒放，心中赞道：好一个祝才子，果然都在他的算计当中！他赶紧向尾随而来监视他的殷佩兰招了招手：“小……殷佩兰你给我过来看看！”林元洪自从听了祝志平讲《三国演义》孔明先生初出茅庐后，竟也活学活用将殷佩兰一伙以“小毛驴”相称。祝志平不解，问道：“你拿个吃苦耐劳的小毛驴出来骂人，到底是骂人还是夸人？”却不料林元洪答得妙极：“孔明初出毛驴（茅庐）关老爷瞧他不起，她殷佩兰在老子面前也敢神气活现，不是小毛驴又是甚的？”祝志平无可奈何处一笑了之，成全了林元洪酒醉后的“专利”之骂“毛驴们”！今天他若不是事急从权绝不会给“小毛驴”这个面子登门“参观”来的，尽管祝志平再三关照他“这叫作以攻为守，只可见好就收！而贪图一时痛快，斗狠、叫骂未免两败俱伤”。可林元洪一不留神还是“小”字出口，总算压住“毛驴”二字道，“你家水缸里怎的会这样子的？”
　　“水缸里还不都是水！有甚的两样？”殷佩兰还以为这酒鬼又多了口猫尿有点神志错乱。不过为了太太平平把这瘟神送走，嘴上尽量保持平和，心里却也难免又好气又好笑，“看来你这酒鬼大概是预感到要去高墙里头戒酒，这会儿把水都当成酒了吧！”走近前瞄了一眼道，“水缸里不装水还能装甚的？”
　　“水是水不错！可是水里还有甚的你就装作没有看见？或许你根本就是存心这样子来达到发泄的目的！我劝你再用心看看！”林元洪已是胜券在握，不过想起石桥街上许多人都被这个“小毛驴”玩弄于股掌之间，今天得为大家出口气，也将她玩上一玩，就当老少爷们已经围成一圈自己在中间把套紧在猢狲脖子上的绳索捏在手里……林元洪冷冷一笑，“嘿嘿！这许多宝像……”他指了指水缸上方，“都是哪个贴的？”
　　“全家总动员呗！”殷佩兰不无得意道，“我，还有我家强强、英英、老刘都出力的！”殷佩兰岂肯放过表忠心的机会？
　　“那好！”林元洪见绳索愈套愈紧，真是生意成功还外带饶头，于是脸色一变道，“等我先跟你做了结局再和他们算账！
　　“老林，你这是甚的意思，你？”殷佩兰越听味道越不对头，这酒鬼藏着玄机的话中肯定有点什么花样！一时里心头大急却又不敢高声——引来了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革命小将”，只怕就要乱得不能收场了！
　　林元洪要的也是这种效果，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惊动其他人的，他也尽量把声音压低了道：“甚的意思？把你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狗眼给我睁睁大！看看水里头还有些甚的？”
　　殷佩兰见林元洪直骂自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这才晓得问题很严重，忙将视线再次投向水缸，却只见一缸清水见底唯有自己的一副尊容在水中被自己的气息激荡得扭曲变形，满脸的疑惑：“没、没甚的呀！”
　　“没甚的？有没有你的影子？”
　　“影子？有……”
　　“还有哪个的影子？”
　　“还、还有伟大领袖的影子。”
　　“你给我认真看看——水中的伟大领袖像是甚的形状？”
　　“甚的形状？是、是倒……我的个老天爷！”殷佩兰总算明白过来了，心中一声惊呼，两腿发软，幸亏扶着缸沿，否则肯定一头栽进水缸里。
　　“殷佩兰，你这样子地糟蹋我们伟大领袖用心何其毒也！”林元洪虽然仍旧压低着嗓门，但是批判“牛鬼蛇神”们的口号式词语却也铿锵有力雷霆万钧！
　　“我真的不晓得，我、我真的不、不是有、有意的！”方寸大乱的殷佩兰语不成句，不过她心头虽乱却明白一点——自己过于流于表面的巴结即将给自己全家带来灭顶之灾！“老林呀、林老，求求你……”尽管她明白这一回的问题可比“走资派”挨批斗那会儿严重多了，可任谁都有逢凶化吉的愿望，也许多做做矮人，多装装可怜，难保这林元洪就不是“东郭先生”。殷佩兰有心多少挤出点眼泪来却没有成功，只得在语调上多做做功夫道：“求求林老你高抬那个、那个大、大手，你放我一马……我一家人都会感恩你的！”
　　“放你一马？你有没有放过别人半马？”林元洪料定自己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局面，慢条斯理地剥皮道，“放过你？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让王八蛋混账恶毒整别人黑材料的时候也高抬你那个大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现在才晓得求别人——太晚了！”
　　“不曾晚不曾晚！”殷佩兰终于明白原来是想算计别人，却反被别人算计了！一转念只有丢卒保车或许才能化解这一场危机，“都是王八蛋这个狗操的搬碎话，我根本就不相信他！林老你放心，待会儿我再臭骂他一顿，替你林老出出气！”
　　“你少来这一套！在我面前玩这个母老虎挂佛珠——假装大善人！你是甚吗里个东西我还不晓得？再在这里假话连天老子马上叫革命小将们进来，把你揪出去，开你全家的现场批斗会！”
　　“别别别……”殷佩兰自然知道革命小将们一进来，事情肯定不可收拾，看来不认错林元洪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了。认错就认错！又不是没认过，当年成千上万人面前认输认过认错认罪认也认了，这认错总之比认罪好过多了，便赶紧痛心疾首道：“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认错！保证彻底改过！只求求林老你放过我们全家，你要怎的我都依你！”
　　林元洪见目的基本达到，再逼狠了狗急跳墙两败俱伤未免不值！况且来时祝志平关照见好就收肯定是有道理的。林元洪便装出一副心动的样子：“认错？改过？都依我？恐怕我只要一转身，你比鬼还要狠三分咧！”
　　“不会的不会的，林老你放心，我要是比那个……还狠，那个我就是婊子养的！”
　　“赌咒发誓有甚的用？要看实际行动的！”
　　“是是是，要看实际行动！”
　　“那好，你去拿支笔拿张纸来。”
　　殷佩兰如获大赦，也不敢问要纸要笔有何用处，三步当作两步去房间取了纸和笔顺便又关照丈夫千万不能让一淘愣头青到厨房去……赶紧向“林老”交差去了。
　　林元洪并不接殷佩兰恭恭敬敬捧到面前来的纸和笔，却指了指桌子：“我说，你写！”殷佩兰哪敢违抗？乖乖地展纸执笔，只听林元洪说道：“我家水缸靠墙，水缸里水一直是满的，我家又有意在水缸上面的墙上贴满了伟大领袖的像……”殷佩兰一来肚内墨水有限，二来又觉得这些话写下来肯定对自己不利，心慌手颤处未免运笔不畅。林元洪见状火了：“你写还是不写？我可不想和你拖时间！”
　　“我写我写，我在写嘛……”殷佩兰明白不听指挥今天断难过关，火烧眉毛，先顾眼前要紧！只听林元洪继续念道：“还有，王八蛋不是甚的好鸟，他的话不可以相信，我保证从今以后不再做坏事，不再害人！”林元洪慢慢念，殷佩兰认真写，写完最后一个字，便捧给“林老”验收。要说这林元洪可是个连自己的姓名都写不顺溜的人，不过他却有个过人之处——半猜半问居然能将大街上贴的大字报和标语结结巴巴念下去。林元洪接过“供状”认真细看，撇开错别字不去计较，也没这个水平计较，词句内容还算是那么个意思。便指了指结尾处：“写上你的名字，还有日期！”一切全按祝志平的吩咐执行。待殷佩兰写完最后的那个“号”字，林元洪老实不客气地将那张“镇邪符”揣进兜里，教训道：“往后做人厚道点，不要老动害人的心肠！害人害己的话不曾听说过吗？”说完又招呼了革命小将们往厨房间指着满满的水缸和水缸上方墙壁上贴满的宝像，叫大家认真地“学习”了一番，并关照大家千万不可以忘记了……直“学习”得殷佩兰心慌气短浑身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