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之深-5
作品名称:江山 作者:纳兰寻 发布时间:2016-01-13 20:39:03 字数:5332
皇后走的那天很突然。
那天早晨,太子和皇帝陪皇后用午膳,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吃完饭后,皇帝携着皇后去午休,太子回东宫复习功课,一本书连一页还没看完,书就掉地上去了,心口剧痛的太子似是意识到什么,第一次不顾仪态飞奔凤仪宫。
顾皇后已经陷入昏迷,前殿聚集了宫中所有的太医,萧澈顿了顿,转身进了内室。萧凛正握着顾皇后的手,低头看着床上的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迷气息。
没过多久,顾皇后就挣扎着睁开双眸,正看见守在床畔的父子俩,一样的眉峰紧锁,一样的痛楚担忧,顾皇后努力露出一个轻松的笑脸,可看在萧凛的眼里,差点落下泪来。
“宝宝,不要哭……”
我哭了吗?伸手摸摸脸颊,一颗颗滚烫的泪珠滴落在指尖,萧澈咬紧牙关,深怕泄露出一丝声音,暴露他心底的恐慌。是的,恐慌。是这个人让他体会到了什么是爱,也是这个人,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归属感,可现在,这个将他带到人间的女人就要离去,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从此以后,再无一人会关心他每天是否吃饱穿暖开心与否,也没有人会毫不保留地为他谋划未来。
“宝宝,以后,你要听你阿爹的话,他是你阿爹,有什么不懂的就和你阿爹多商量,你还小,很多事情考虑的自然没有你阿爹周全,要跟太傅好好学本事,不要让你阿爹失望……”顾皇后絮絮叨叨说着,脸上泛起红晕,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萧澈拼命的点头,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感觉呼吸都如此困难。
“倾城,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澈儿,抚养他长大,给他娶一个像你一样好的妻,给他这天下最好的一切……”萧凛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悲痛,还有来自一个男人的郑重承诺。
顾皇后微笑,“陛下,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熬夜批奏折,不要总是动怒,睡前不要喝茶,平日多吃素菜……”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也不要给宝宝找像我这样的妻,我不是个好阿娘……”
“宝宝,阿娘对不住你……”她真不想死啊,她的宝宝还那么小,宫里的女人恨不能吃了他们母子俩,没有了她,宝宝可怎么办?可她没办法啊,再过几年,宝宝大了,陛下老了,一个年富力壮背后还有兵权在手的外家支持的储君,怎么可能不会生出嫌隙。她又怎么忍心让宝宝腹背受敌。拼死生下小九,至少她不在了,宝宝还有个念想……
“陛下,真舍不得……”顾皇后艰难地举起削瘦的手腕,颤颤巍巍地抚上萧凛因熬夜而长出胡渣的脸,眼底满是不舍。萧凛眼眶深红,伸手覆上她冰凉的手指,张了张口,半晌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困……”渲儿,阿娘来陪你了。
“阿娘——”萧澈只觉喉头一阵腥甜,摇摇晃晃扑向顾皇后,却发现任他怎么呼喊,也叫不醒床上的人。
眼前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萧澈终于支撑不住,任黑暗将他吞没。
再次醒来时,已是一天后,萧澈不顾身体虚软,赶到凤仪宫。凤仪宫人面色悲凄,人人素麻披身,太子这才终于明白到,他的母亲,不在了。整个皇宫,一片素白,皇后殡天,举国同悲。
萧澈缓缓地行走在凤仪宫,空旷的大殿,冷清寂静,只余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清晰孤寂。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发现,凤仪宫是如此之大,大到冷清的地步。
萧澈缓缓走进内殿,挑帘,正对的案几上放着针线,旁边挂着几套玄色的衣服,他伸手,触及衣服上绣成的金龙,那龙绣得栩栩如生,一针一线,饱含着一个女人对儿子无尽的爱意。
“阿娘,你又不听话,偷偷绣衣服,太医说了,您要多休息……”萧澈抱着衣服,喃喃道。可是,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人拉他入怀,问他一声,宝宝,今日的膳食合你胃口吗?
“宝宝,亲阿娘一下,不然阿娘就不吃!”
“宝宝,阿娘讨厌萝卜!啊!还有大蒜,宝宝,不吃可不可以?”
“宝宝也发现阿娘的无边美貌了吗?”
“宝宝……”
他呼吸着衣服上残余的一丝那人身上的馨香,突然泪流满面。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萧澈猛地回头,惊喜的眼睛在看清来人后,变得黯然。
“殿下。”年鸾的声音软软的,像极了那人。
萧澈轻咳一声,调整好情绪,“鸾姑姑?”
“殿下,保重身体,您的肩上,还有娘娘和皇上的殷殷期切,大齐的未来,还要你来挑起。”年鸾怜惜地看着他,不过六岁的孩子,这将来,可怎堪是好,这个孩子的肩上,扛着怎样的重担。
萧澈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知道,现在的他,应该去做什么……
皇后的梓宫停灵在敬安殿,按祖制,需停灵四十九天,然后才能入皇陵。萧澈跪在灵前,他的身后是一众皇子皇女,打头的正是萧沂,此时萧沂正哭得不能自已,咋一看去似乎比萧澈还像亲生的。再往后,就是宗室命妇,离得远了,也不知情形如何。而偏殿里,是宫妃哭灵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的哭声倒有几分悲意。能不悲伤吗,今上本就不沉迷女色,后宫里除了德妃一个主位,其他几人都是份位极低的才人、宝林之流,就是柔妃,也只是个没有封号的庶妃。当初萧凛只对皇后专宠,宫妃不是不嫉恨,可如今皇后人都没了,这些人又开始担心日后的处境,这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到时候新皇后看她们不顺眼,那折腾起来还不是轻而易举?不管怎么说,顾氏除了霸着陛下这点,对她们都是很好的。
萧澈已经哭不出来了,他整个人在短短几天内迅速消瘦,一身白衣更是衬得他面无人色。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是粒米未进,熬不过年锦和般若苦苦相劝才喝了几口清水,就跪在那里,背脊挺直,似乎无坚不摧。
“陛下,求求您劝劝殿下吧!他还这么小,这样下去,身子都毁了啊……”年锦实在忍不下去冲到勤政殿前,无视侍卫的阻拦,跪倒在殿前,声声泣血。
“澈儿——”勤政殿内,一心沉浸在痛失所爱情绪中的萧凛蓦然清醒,是了,他还有澈儿,倾城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澈儿,他明明答应过倾城,会好好照顾澈儿……
萧凛对着御案上的画像喃喃道:“倾城,你不要担心,我这就去——”
当萧凛赶到敬安殿看到萧澈的现状时,整个人都懵了,实在是萧澈的状态太差了,眼窝深陷,面色蜡黄,形销骨立,他差点就认不出来这是他的澈儿。
“你到底在做什么!你阿娘要是知道你这个样子,她能睡得安稳吗?澈儿,就算不为你自己,想想你阿娘,不要让她难受……”
可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啊……
“来人——将太子送到端本宫,好生伺候。”萧凛见萧澈不为所动,干脆下了皇令,紧跟在萧凛身后的年锦这时却一声悲鸣冲向前去,“殿下——”萧凛回首一看,正看到萧澈倒在年锦的怀里,生死不知。
“澈儿——”萧凛只觉一股凉意从心底涌起,“快传御医!”
皇后殡天的消息从京城快速传往整个大齐,远在江北的顾倾国刚接到消息,将公务托付给副将,就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也将将赶上皇后入葬。所以,当萧澈从皇陵回来时,听到顾少阳求见的消息时,一点也不吃惊,正好自己也要找他。
顾少阳是萧澈舅舅顾倾国的独子,今年十六岁,继承了顾家得天独厚的美丽,生得唇红齿白,又因为自幼跟随其父生活在军旅,身上又多了一种同龄少年所没有的独断霸气,站在那里,都有让万千少女为之疯狂的本钱。此刻,万人迷顾少阳立于桂树之下,秋风轻拂,桂花合着清香落在树下少年郎身上,少年郎听见动静,蓦然回首,眼中溢满温暖关切。
人闲桂花落。
萧澈的脑中顿时浮现这一句。
“见过太子殿下。”少年郎行礼,声音低沉,就如上古编钟一般,音落而韵无穷。
“表哥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明明对这个人只见过几面,可心底就是忍不住多了几分亲近。
两个人移步到了书房,萧澈命人上了茶,就走到书桌后,不知在何处摸出一本书,他拿着书走到顾少阳面前,翻开书中的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对方。
顾少阳接过,只是随意地扫了几眼,神色就肃正起来,“殿下……”
“表哥,我现在所拥有的,只是父皇给予的,你明白了吗?”萧澈轻描淡写地说道:“而这些,才是真正属于我的,表哥,你会帮我吗?”
顾少阳点头,“我明白了。”毕竟现在失去了姑姑庇佑,谁能保证皇帝对殿下的宠爱有多长,只有建立一个真正属于殿下的势力网,才能保证将来不处于被动的地位。不得不说,他这个表弟,冷静地可怕,深谋远虑到这般地步。
萧澈知道顾少阳所谓的明白是什么,也不点破,有些事,就让它随着那人的离去而埋在时间的洪荒里,无人知晓,就这样,静静地糜烂。
“这本书,应该会有点帮助。”萧澈又把书递给顾少阳。这里面记载的都是现代商业策略,经过萧澈这前金融博士的整理修改,更适应大齐的市场。
顾少阳慎重地点头,“殿下请放心。”
阿娘,你放心,我会快点长大。
时间仿佛又回到皇后去世之前,太子殿下在沉默了近两个月后,又恢复了正常,依然,每天去读书练字,过着单调乏味的皇家精英教育,皇帝似乎也和从前一样,上朝、下朝、批奏折、检查太子功课、教太子治国为君之道。只是,有些地方在悄悄改变。太子单调的生活删掉了凤仪宫那一块儿,自从皇后走后,皇帝的心性就更冷了,封闭了凤仪宫,不允许任何人进去,太子沉默地学习,白天在太傅方擎之和皇帝那儿如海绵一样吸收各种各样的知识,夜晚更是挑灯到三更。皇后的离去并没有让父子两人的关系生疏,反而因为怜惜萧澈丧母,萧凛更是恨不能一天到晚盯着萧澈,接触的时间更多了,萧澈也发现,自家阿爹是个天才,琴棋书画、医理文学、天文地质、骑射工夫,无论哪一方样都有涉猎,而且样样精通,萧澈心惊佩服之余,更加没日没夜地勤奋努力。
年鸾仍旧是女官掌事,她被调到东宫,同她姐妹年锦一起服侍太子。因萧凛担心有人因皇后不再了而怠慢太子,就将整个宫务交给年鸾打理,方便太子取需。宫里某些人见皇帝仍是十分宠爱太子,不知咬碎了多少银牙。
日子就这样平静无波地过着。
天嘉十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天嘉十二年,朝堂上开始有人试探性提出立后一事,起初萧凛都是留而不发,暗示否决此议。可那后位空悬,宫务由一宫女打理也不合规矩,再加上有些朝臣家里有着适龄女眷,人心浮动,萧凛再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要说这宫里,最不想提起立后一事的人,除了萧凛父子,就是德妃了。自从皇后薨了,德妃就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哪怕跪在偏殿给顾氏哭灵她也忍了。如今后宫只她一人独大,她都能横着走。可立继后了,就没这般恣意了。按照大齐的规制,妾通买卖不得扶正,就算德妃出身不错,份位又是四夫人之一皇后下的第一人,还有一皇子傍身,说到底,还是个妾。而继后,那是从正德门抬进来昭告天下的正室,就这一点就不是当年一顶小轿子从侧门悄无声息抬进来的德妃能比的。所以,这继后要是看德妃不顺眼,德妃的安逸日子也就到头了。是以这几天,德妃的心情都不怎么好,而萧沂,看着太子和皇帝一天天的互动,更是嫉恨到内伤,母子两人在脸色上倒是难得的统一了。
不管萧凛心里有多不情愿,终是选了工部侍郎宋泉的孙女宋氏为继后,大婚之期就定于元嘉十三年三月初十。
元嘉十三年,大齐的市场上多了一些长得很像的店铺,这些店铺虽然经营的种类各不相同,但其经营风格都十分相似,更巧的是,这些店铺的正式伙计管事的衣服上都绣着一个‘宝’字,以字的颜色分为各种级别。
于是,有好事者便杜撰出一个‘宝记’,传言传得多了广了,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常识,于是天嘉十五年,户部尚书便呈了一个折子,指出‘宝记’这个新兴的商家对大齐百姓日常生活影响之深,言外之意就是,陛下,你快找个理由去压压‘宝记’,好给国库进笔帐。
皇帝拿着折子看了看,递给旁边也在批奏折的太子,“澈儿怎么看?”
太子殿下十分理直气壮地回道:“那个所谓的‘宝记’主人就是儿臣。”
皇帝轻“哦”了一声,便不再说了,没有吃惊,因为这个秘密他自己也知道。
户部尚书收到皇帝的御批,心里很是纳闷,英明神武的陛下应该可以看出’宝记’背后的影响力啊,让这样一个底细不明的神秘商家影响整个大齐百姓甚至贵族的生活,一旦‘宝记’有异心,那后果……
丞相李佑好心地点道:“陛下此举定有深意,我等做臣子的要谨尊圣意。”
户部尚书一惊,额上冒出冷汗,这个‘宝记’崛起的如此迅速顺利,如果背后不是有人撑腰……说不定,那人与陛下有什么关系,自己这折子一送上去,岂不是……越想越后怕,就差回家交待后事写遗书了。
就这样,在皇帝的默许下,‘宝记’迅速壮大,大齐百姓的衣食住行娱,‘宝记’全都包办,普通百姓偏爱物美价廉,服务态度好的‘宝记’,达官贵人喜欢‘宝记’精巧出色的产品和非同一般的享受,‘宝记’的限量发行的会员牌,已成为上层社会身份攀比的物品。
太子站在东宫的柳树旁,闻顾少阳汇报成绩之言而轻笑。五年的时间,太子精致的五官越发绝世脱尘,蜕去幼时的稚气,此时年仅十二岁的太子犹如含苞待放的牡丹,虽未开放,但可预见未来的倾世风采,无愧其王者的称号。
“表哥,珍宝楼情报分点建得如何?”
“殿下,现在大齐无论哪个地方出了什么事,哪怕是边界,你也会在三天之内知道。”
“……清晖如何?”两年前,在暗营完成训练任务的清晖与暝色重返他身边,萧澈便将清晖派到顾少阳那里,‘宝记’顾少阳不可能掌一辈子,无关信不信任的问题,顾少阳毕竟是将门之子,子承父业是肯定的。
顾少阳扬唇,“是个不错的人才,珍宝楼里的情报网就是他一手建成的,殿下,你看人的眼光可真够准的。”
萧澈不在意地摇头,清淡的笑意在墨瞳里晕染开来,遗世独立带着众芳不可压的气势,雍容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