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之深-4
作品名称:江山 作者:纳兰寻 发布时间:2016-01-12 18:41:28 字数:5360
翌日,正是方征明轮休,因着家里老爷子去东宫了,所以,方征明用过早饭后就去书房看书。方家传承百年,书房里的藏书更是愈千,这些书,方征明自三岁启蒙,至今也仅仅读了百来册。
手持竹简,背靠轩窗,清风袅袅,香茗为佐,沉浸在书中世界的方征明没有察觉到有一个黑影悄悄在一旁盯了他许久。
“喵——”
“多多?你怎么在这里?”刚放下竹简,窗外树上的黑猫就一跃而起,准确落入方征明怀里。“多多,你又胖了。”若非自己多年习武,只怕都会被这家伙撞倒。
多多喵了一声,然后在方征明怀里蹭啊蹭,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闭目养神。方征明认命地抱着猫走出书房,向花厅走去。多多虽是罗砚秋养的,却对方征明很是亲近,罗砚秋每次来方家,它都要跟着,次数多了,都熟门熟路不用人带就能找到方征明在哪里。罗砚秋不止一次说,养了一只姓方的猫。
“怎么不叫我一声?”刚进花厅,就看到罗砚秋在那呆坐着,方征明有些诧异。罗砚秋大大咧咧惯了,往日过来,都是直奔他院子,像今天这样规规矩矩在待客之所等着主人家招呼,反倒有些不适应。
“我也是刚来不久。”罗砚秋看了看四周,发现仆从都在门外,这才压低了嗓音道:“我昨晚看到二皇子和西朔人在假山后聊了好久。”昨晚的宫宴,方征明一看到方太傅离席也跟着走了,罗砚秋因为等自家公主阿娘,所以留了一会儿。一个人很无趣,又不想和那些人虚与蛇委,干脆到临湖阁后面的小花园走走,然后就不小心撞见了萧沂,因离得有些距离,听不清双方说了什么,但看几人的脸色,都是神神秘秘。罗砚秋不敢多待,若无其事回到宴席中,直到回了家,心里还是悬着这事,辗转反侧一夜,幸而第二天是他轮休,不然,精神不济被人看出来又徒增口舌。
“二皇子?他怎么会和西朔扯上干系?”抱着多多领着罗砚秋穿堂而过到书房,待丫鬟上了茶点后摈退四周的仆从,方征明百思不得其解。
三年前,秦家军将西朔的王庭抄了,西朔求和,愿意对大齐称臣,这才免去灭国之祸,蛮夷番邦,还是手下败将,方征明怎么也想不通二皇子同西朔人交好有何必要。
“我担心他是想借机生事。”然后趁乱除去太子,毕竟这种事情多年前德妃干过,还做得干脆,抓不住一点儿把柄,有其母必有其子,虽和二皇子没有什么交集,但先入为主,罗砚秋对二皇子一直心存防备。
“秦将军还在西岭城,纵然西朔想整些幺蛾子,也过不了秦将军那一关,况且,京师守备营可不是吃素的。”方征明的一番话暂时安抚了罗砚秋,也很是理解罗砚秋对关于太子之事的过度紧张。
要说萧澈的几个伴读中,和萧澈关系最亲密的就是罗砚秋,一来,罗砚秋的性子很对萧澈胃口,看惯了宫里一群人算计来算计去,难得有个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的人,二来,也是因为罗砚秋的身份。罗砚秋的母亲是当朝长公主,虽不是与今上一母同胞,却因生母早逝养在先太后膝下,两人之间还是有些兄妹之情,今上即位,对其也是照顾有加。罗砚秋出生后,顾皇后痛失爱子,难免有些移情作用,就时不时让长公主带罗砚秋入宫玩。等顾皇后诞下太子,两个年岁相差不大的孩子就时不时凑一起,顾皇后不放心宫里其他女人生的皇子皇女,对罗砚秋这个可谓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却很是纵容。太子和罗砚秋一起长大,罗砚秋是独子,在小太子这里过足了兄长瘾,多年来护着小太子的习惯让他下意识排斥一切不利于萧澈的存在。
“此事,明日下早课后需告知殿下。”方征明其实也有些担心是不是二皇子在折腾,看不懂这里面的文章,提醒太子小心提防总是没错的。
两人也没聊多久,罗砚秋就回去了。他家还有老爹,过了晌午会考校他功课,罗砚秋平日对经史子集就不怎么感冒,可他爹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雅士,一提起休沐在家的考校,罗砚秋就是头疼不已。
此时宫里的萧澈并不知宫外罗方二人的烦忧,他现在也很忙。
凤仪宫添了一个小生命,太子跑凤仪宫更勤了,以前还顾忌着皇帝爹,以免不小心打搅了父母恩爱,可现在他也不在乎这些了。顾皇后生产完就时不时昏睡,起初萧澈还以为这是因为生孩子后体虚所致,可如今小九都满月了,顾皇后还是不见有半分起色,反而愈加严重。萧澈就算再没有常识也知道,女人生产后坐足月子就会恢复身体,何况凤仪宫里天天汤药不断,本来以为这些汤药都是为了调理气血,如今看来,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这天,太子下完午课就匆匆赶往凤仪宫,路上碰见了二皇子萧沂也没那闲情逸志与二皇子扯了,之前方征明说起二皇子似乎和西朔人有牵扯,萧澈也无心去多想,也因此错过了二皇子低头那一瞬眼底复杂的光芒。
萧澈到时,皇帝早就到了,一家人说说笑笑,又逗弄逗弄小九,皇后脸上露出疲态,萧澈便告退,出来时,看见年鸾站在回廊下,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郁愁。
“鸾姑姑。”
年鸾是阿娘的陪嫁侍从,也是阿娘的心腹,平日里都是她为阿娘打理一切,包括许多宫务都是年鸾拿主意,对阿娘忠心耿耿,宫里的嫔妃见了年鸾也要给几分薄面。外人只道年鸾冷漠浅情,其实年鸾在自己人面前是很开朗活泼的。萧澈鲜少见到她像现在这样忧愁的。
“太子殿下。”年鸾行了个礼,咬咬下唇,似是考虑挣扎很久,才低声道:“太子可看出娘娘的身子有些……”
萧澈神色一正,“阿娘怎么了?”
年鸾看了看四周,方道:“娘娘前天半夜呕血了!”
“怎会如此!”萧澈面色一变,“阿爹可知道?”
年鸾点头。这宫里哪怕一点点风吹草动,也瞒不过皇帝的耳目,更何况那是他最在乎的女人。
萧澈沉默,精秀的眉皱起,眼底愁郁更浓,他隐约明白了什么,难怪最近阿爹天天留宿凤仪宫而其他的御使却没有说三道四,本来还以为这些吃饱了撑的家伙思想境界上升了一个层次,明白帝后和谐才是正理。想到这里,萧澈不觉心头一紧!阿爹虽然很爱阿娘,但为了后宫的表面平静,也会去其她妃嫔那里坐坐,从来不像最近一段时间这样,难道是因为……
萧澈转身,不顾年鸾轻唤,径自快步返回主殿。刚准备推门而入,门却从内打开,萧澈抬头,萧凛面无表情地从内殿出来,王福全紧随其后。
“阿爹。”萧澈行了一礼。
“澈儿?怎么还没走?”萧凛走过来,握住爱子的手,触手的冰凉令他忍不住皱眉。萧澈的身体一年四季都温良如玉,夏天还好些,冬天无论捂都捂不热,整个御医院为此研究了多少年,补药也喝了不少,还是不见效。萧澈动动唇,却没吭声。
萧凛诧异地挑眉,低头,正对上萧澈那双幽静无波的墨瞳,在这样清澈的目光对视中,萧凛半响无语,末了叹息,这孩子,太过聪敏。
“你阿娘她……”带着萧澈来到明德宫,萧凛欲言又止。
“阿爹,没有办法了吗?”如果还有挽救的办法,阿爹是不会天天陪在阿娘身边而不顾内部平衡,阿爹,他是在陪阿娘度过最后的时光……
萧凛神色黯淡,“太医说,你阿娘在生你的时候难产,身子已经虚透,当初怀上小九时,太医曾告诉过你阿娘,劝她打掉孩子,可你阿娘执意不肯,强行用催生之法,结果……”
萧澈脸色苍白,瘦削的身体微微颤抖,似是在极力压抑什么。
“澈儿,你阿娘不让告诉你,她不想让你担心,澈儿,你是朕和倾城的孩子,朕会把天下最好的一切全留给你。”
“阿爹,你!”萧澈闻言,心底有种隐隐的不祥之感。
“他们都以为封你阿娘为后,只是为了她背后顾家的兵权,呵呵,那些女人,还想当‘卫太后’!哪怕你阿娘走了,这凤仪宫也不会换主人,百年后与我同葬的,也只能是你阿娘。”
“其实我知道,她最讨厌的就是宫里,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只怕她心里是恨着我的。直到生了你,她才真正开心起来。”
“……她那么胆小,那么怕冷,又那么懒,现在就要离开我了,我怎么能放心?又怎么舍得?所以,澈儿,你快点长大吧……”
萧澈别过脸,一股酸意涌上鼻翼。
我应该高兴,不是吗?为阿娘高兴,她拥有阿爹如此深的爱,生死相许,此生不换,阿娘是幸福的,有阿爹爱她,阿爹是幸福的,有阿娘陪伴着他。可是,为什么心底,这么难受……
“澈儿,原谅阿爹的自私……”
太子殿下近几日心情不太好,周围的人都愈发小心地伺候,倒不是怕太子殿下迁怒,其实殿下对宫人都很好,不像其他皇子那般随意打杀不当人看,即使生气也不把气撒别人身上,太子总是温文有礼,待人和善,如沐春风,宫人都很喜欢太子,也正是因为喜欢太子,所以更见不得太子不开心。
太子不开心时,跟平日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该笑时微笑,淡漠清冷,举手投足间,雍容华贵,可是,那双墨眸却如同一潭死水,蒙上一层雾,失去原来的光芒。
“殿下最近笑得好少……”下学后,三人结伴到方府后,罗砚秋苦着脸向文征明诉苦,“这样的殿下虽然看上去跟平时差不多,但是很不对劲儿……”
秦皓正在练字,听到罗砚秋的话,手下一颤,一幅字就这样毁了。他收笔,“砚秋,长公主没跟你说什么吗?”
罗砚秋一脸茫然,“说什么?”
秦皓顿了顿,“皇后娘娘大限己至……”
“什么?”罗砚秋吃惊不己,转念间,又想到其它方面,“殿下他岂不是——也难怪殿下近日……”
秦皓也是忧心忡忡,“殿下在宫中,如果失去皇后娘娘的庇佑,其他宫的人,那麻烦,哎,防不胜防,而且,若陛下立继后……”
“我看未必!”一直坐在另一边练字的方征明突然插了一句。
秦皓和罗砚秋扭头看向他。
“殿下的地位稳如磐石,即使将来陛下又立了哪位为后,多了一个嫡子,也动摇不了殿下的根基。别忘了,殿下的背后都是什么人,武有顾将军,朝堂之上,太子党的势力日渐壮大,看陛下的意思是任其发展,而且,我们是站在殿下这边的。”方征明不急不忙地解释道。更何况,陛下没有立后的打算。
秦皓突然明白,是的,陛下的意思才是最主要的因素。观陛下近年来对殿下的态度也知陛下有多看好殿下,单单只是选太子待读,都是陛下亲自选好,太子太傅是方擎之,这不仅仅意味着方家势力站到太子阵营中,也代表方太傅背后整个青派学子都站进太子阵营,要知道,方太傅创办的“长青书院”乃是天下学子心中的圣地,每届科举中者,大半出身长青书院。
“你觉得太子殿下他有那么弱吗?”方征明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他可是陛下亲自培养出来的储君。”
秦皓沉默,眼底多了几分释然,罗砚秋眨眨水汪汪大眼睛,“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东宫。
萧澈背倚在回廊上,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撑着额头。侍从们见太子在看书,都退到三尺之外,仅留般若一个人随身候着。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般若微怒,就过去问个究竟。
“般若公公,四殿下吵着要进去,这可怎么办?”一个侍卫上前作揖道。
般若回头,见太子仍蹙眉看书,想了想,“让四殿下进来吧。”主子看了那么久的书,也该歇一会儿了。最近主子心情不好,也许四殿下能调节一下主子的心情,但愿……
萧澈手持书卷,保持着最高贵优雅的坐姿,可都半个多时辰,书上传字也不知道进了几个,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晚阿爹说的话。前世的萧澈幼年丧双亲,他是在叔叔家长大的,叔婶对他很好,可再亲也比不上父母对子女的爱,这一世,转生皇家,虽曾经怨过为何要背负太子的命运。可目睹着阿爹对阿娘的深情,以及对自己的宠溺,他沉溺其中,心甘情愿当一个太子。但是,那晚,阿爹的一席话打破了自己长期以来建设的心房,揭开了那份明知真相却不肯去揭的事实。
是的,一开始就知道,阿爹是个冷心的人,他的爱全给了阿娘,如果他不是阿娘的儿子,阿爹也会像对待其他皇子那般冰冷无情,至少,在他面前,阿爹是天下最好的父亲,前提,自己是阿娘的儿子。
“三哥!三哥!”
萧澈侧着,四皇子萧沐正址着他的衣袖轻晃,“怎么了?”
“三哥,你不开心?!”萧沐伸出手,抚向萧澈的眉,那微微皱起的眉眼莫名地让人心疼。
萧澈放下书,抱着萧沐坐在怀里,“沐儿,三哥没有不开心的……”阿娘那么胆小又爱撒娇,如果没有阿爹去陪她,她一定会哭的,而他,最见不得她哭,每次她装哭时,他都要牺牲色相用几个吻才哄得她开心,现在,那个抱着自己喊自己‘宝宝’的人就要离去,从此,人间天上,再不相见。
萧沐静静地看着抱着自己的这个人,这个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人,这个一出生就被无数目光笼绕的人,无论何时,这个人总是淡漠清笑的人,明明只有六岁,却让他不得不仰视。他看见三哥一直在隐忍,德妃的不断挑衅,三哥一笑置之,因为三哥是储君,他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快意恩仇,三哥要顾全大局,不可因一介妃嫔而打破某种平衡。三哥也不能做出任何不雅的动作,比如像自己这样,三哥身边跟着讨厌的起居舍人,那些人会把三哥一天中干了什么说了什么记得清清楚楚。听说三哥从会说话开始就有起居舍人跟着了,不过,三哥天资聪颖,让那些人抓不住把柄。萧沐皱皱眉,他知道三哥现在很难过,虽然三哥仍在笑,可那笑容怎么看都令人心酸。宫里的人都知道了,皇后娘娘大限己至,近日,皇宫各方面势力都在蠢蠢欲动,失去了皇后,三哥该怎么办?皇宫,向来都是子以母贵,一个失去母族庇佑的皇子,无异于弃子,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没有三哥,自己只能绻在皇宫最阴暗的角落卑微地活着。
他不是不知道三哥身为太子为何护着他,不过是为了拉拢人心,将威胁扼杀,也可以塑造一个关爱兄弟的样子,那些酸儒最吃这假惺惺的一套。可他还是沦陷在三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关怀宠溺中,这个局,他入得心甘情愿。
“三哥,沐儿永远站在你身边。”所以三哥,你不要假装坚强,我会保护你,虽然现在还做不到,但是三哥,请相信我,我会努力长大,变强,强到足以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