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作品名称:孟教授 作者:象牙塔之孟 发布时间:2016-01-01 09:22:32 字数:6297
一、在海边
正午已过。孟教授独自靠着海边的石头围栏。
像一位严于律己的艺术家,饱尝了作品完成之后的遗憾与彷徨,某天被新的环境所触发,猛然复苏了创作的激情。于是凭着多年的经验,潜心观察眼前这片复杂、幽微的现实场景,想搜寻一个独特的视角,用和谐的布局、优雅的线条,还有微妙的光影效果创造一个匪夷所思的世界。又经过渲染,修正,剔去不合逻辑的细节,为的是自己不带偏颇的鉴赏——孟教授也感兴趣地研究起了海滩上的景色和人物。这是一个大晴天。海岸蜿蜒,迎合着细浪,拥成了一座懒散、自在的人间天堂。情侣们戴着墨镜并排躺在遮阳伞下,或者穿着斑斓的运动鞋在沙面平整的地方慢跑。离人群稍远,一对同性恋人面朝大海,坐在一块底部爬满海虹的礁石上,两人合持相机拍摄远处一艘缓缓驶过的船。人人都在享受阳光、海水和沙滩所带来的惬意,似乎都意识到,到了黄昏,离开了海滩,生活本身也会暗淡下来,淹没在转瞬即逝的琐事当中,连最细小、最破碎的贝壳也比它们值得珍惜。已经有人抖落了毛巾上的沙粒,收拾整齐,依依不舍地走上阶梯,回望那片无动于衷的沙滩,还有沙滩上那些腿脚细长、赶着潮水觅食的海鸟,走向停车场。在这群乐天知命的人们当中,在这种令人唏嘘的气氛之下,孟教授发现了一位女士,她对海滩的漠然与海滩对众人的漠然一样彻底。听惯了波浪轰鸣,吹足了干燥的海风,闻够了岸边久经暴晒的灌木发出的幽香,这位公主觉得如此乏味,她侧身躺在一顶大遮阳伞下,两手攒着一个手机,玩起了什么游戏。孟教授瞥了一眼自己的衣着,摇了摇头。皮鞋和长裤不适合在沙滩上走动,但礼不可缺:骑士在出远门之前必须向公主致意。
石头围栏旁边是条通往沙滩的阶梯。孟教授走下阶梯,走上沙滩,坐在离她几步开外的一张由枯木充当的长椅上。这位被他封为公主的幸运儿十八九岁,穿着火红的比基尼,戴着顶宽边草帽。帽沿的阴影下,一张孩子气的脸布满了被游戏所激发的兴奋与欣喜。像一位敬业的科学家,上下求索之后终于找到了感兴趣的课题,于是把所有的精力和智慧都集中到它上面,课题里的世界如此宽广,课题外的一切可以轻松抛弃,公主对于手里的游戏也同样痴迷,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孟教授。
即使她没注意,孟教授想,我也不能过于直露地欣赏她。他喜欢她的黑发、她从肩到臀的线条,以及修长、匀称、晒得微红的腿。她的面相也正是他喜欢的类型。只是怎样才能与她相识呢?贸然打招呼,然后自我介绍或者恭维她的帽子,都显得唐突;大大咧咧地吼一声,“嘿!来点饮料吧?”然后递过一罐(何况他空着手),那是歪戴着棒球帽、身穿短裤和拖鞋的小伙子的所为;如果手头有块飞盘,身边有几个同伙,则可以邀请她玩这种有趣的游戏,虽然也是年轻人的事,而且依目前的状况,没什么游戏比人家手头的那个更有趣。孟教授无奈地笑笑,转头望着大海。
这位女郎是和另一位年纪更小的女孩在一起的。那女孩十四五岁,正弯腰立在水中,等着下一朵浪花打过来。浪来时她就跳着迎上去,咯吱笑个不停。两人各行其是,像是姐妹。孟教授感叹时机不巧。如果躺着的这位不这么专注,像她妹妹那样在水边挪动几步,那将是多么赏心悦目的一幅图画。凭他的才智与经验,竟找不出一种体面的办法,能跟这位女郎交流几句——虽然他不介意体力的或者脑力的付出——以致他的仰慕停留在一种中世纪式的、完全不为对方所知的状态,仿佛有人判定了他有不良的企图,故意刁难。想到这里,他挑衅地不再正眼看这位公主,而把目光固定在前方,很快就沉浸在海滩上无处不在的懒散与自在的气氛当中。海鸥缓缓飞过,海浪缓缓扑过,帆船缓缓驶过。空气如此明澈,海天交接的地方竟是一道完美的圆弧。孟教授感觉轻松极了。海滩属于每个人,不管衣着是否合适,年龄是大是小,是否爱玩手机游戏,是否仰慕陌生的女郎。他脱掉皮鞋,往沙地上一扔,挽起裤腿,准备去水里走走。出发前又瞥了一眼公主,像是向她表明,潮水比漂亮的女郎都诱人。公主的游戏告一段落,想歇歇眼睛,恰好与他对视。她的目光里是凡人难以驾驭的任性与高傲,毛头小伙会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年纪大点的会遭到另一种鄙视。谁能跟这种姑娘在一起?但谁又敢说她不可爱呢……不知是讽刺他的装束,还是打游戏昏了头,女郎问:“水怎么样?”“我正要试试呢,”他回敬了一句,“好容易来海滩一趟,连脚背都不打湿,岂不可惜?”说着起身走向潮水。女郎望着他的背影,嘀咕了一句,低下头,继续攻打下一项游戏。
她不如原先专注。一会儿,她关了手机,抬眼远望,不无惊异地发现,原本独自蹦跳的妹妹交上了一位新朋友。不知他们在水边聊什么,反正那人一开口,妹妹就笑得前仰后合。那人正是孟教授。
他先回来了。看女郎没打游戏,他客气地打了招呼,坐下歇着,悠闲地望着远处,像个纯粹的游客。小女孩在潮水里冲刷够了,也回来了。她头发透湿,两手抱胸,抖索着站在姐姐面前。
“冷吗?”姐姐站起身,往妹妹头上也罩了顶草帽,问她。
妹妹点着头,两脚开始原地踏步:“冷!”
“不想再玩了?”
“冷!我要吃冰淇淋。”
什么逻辑,孟教授想。姐姐朝他投过来一个微笑。
“那咱们走吧!”她对妹妹说。
就这么离开,不回来了吗?孟教授突然感到一种挫败感,像一名被告,在审判过程中一直以为占上风,结果听到了有罪的判决。女郎的微笑里也满是傲慢与得意,仿佛在说:瞧,你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你。只怪我妹妹想吃冰淇淋。只好再见了……今天初次见面,原来也是最后一次。他不愿麻烦她那个号称智能的手机,记下他的电话号码,嘱咐以后联系等等;当着她妹妹,展露这种与冰淇淋无关的企图,高傲、任性的公主不知会怎么鄙视他。
日影偏斜。海滩越发迷人。没想到在如此惬意的午后,邂逅了一对如此可爱的姐妹。孟教授的脸色暗淡了一刻,随即恢复了。
两位女孩开始收拾行装。她们拾起地上宽大的毛巾,一人牵着一头抖动起来。姐姐偶尔瞅孟教授一眼,似乎在判断这位先生败诉之后有何反应,是否要上诉。看他如此淡漠,简直无动于衷,她越来越好奇,甚至遗憾,离开得太匆忙。孟教授帮她们收起了遮阳伞,两人聊了几句。女郎觉得他动作优雅,声音悦耳。说出的话看似平淡,却含着深意,每一句都透着对她的体贴。他们挥手道别,女郎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
二、独身者
孟教授此时四十二岁。十二年前,妻子去世时,她还不到三十岁。这给了孟教授一记重击。此后的几年,他深居简出,教课之外,连系里也不常去。有人拉他去教会。也有人牵线,给他介绍女朋友。他都不甚热衷。他的朋友本来不多,而且是泛泛之交。所以他的生活,外人也不清楚。
后来他再次出现在社交场合,举止和谈吐都起了变化。没有了先前夸张的手势。举手投足都带着有阅历的人的稳重与得体。听人谈话时,他微笑着看对方的眼睛,让人感到亲切,可以像朋友一样推心置腹。可独坐一旁时,他的眼神又深邃而自负,仿佛和他正思考的问题相比,周围的人和事都不足道。他对女士们——不管是同事还是学生——都比以前更加彬彬有礼。他的头发开始变灰。有人私下评论说,相比网上那张带着稚气的照片,他现在更帅气了。
一个帅气、举止风雅,而且衣食无忧的人,如果长久没有恋人,难免引好事者疑惑。要么他是工作狂,无暇谈情说爱;要么他不愿把自己锁进一段长期稳定的恋情,而更热衷偶然的邂逅,也就是所谓的一夜情;要么他已经有了恋人,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不愿公开这层关系。不管怎样,仍旧独身的孟教授,他的私生活在人们眼里更显得神秘了。
三、办公
孟教授从海滩回来,直接去了办公室。明天一大早要去英国开会,他想把登机牌印出来,顺带把公务了结一下。孟教授的办公室在一幢大楼的三层。大楼靠窗的一边是教授们的办公室,所有的门都关着(教授工作无定时,何况这是星期五的下午)。另一边是博士生的办公室,有两间还亮着灯。不过,因为办公桌之间的隔板很高,看不见是哪些人在刻苦钻研。孟教授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关严,以免学生跑来问些琐碎的问题。
他在电脑前坐下,打开邮箱,然后不无厌烦地发现,两个小时不到,他已经收到了九封新邮件(不算那些题为“紧急业务,”或者“确认您的帐号”的)。所幸没什么要紧事。其中五封是以各位院长的名义,每个工作日下午按时发出的本学院的信息,诸如申请经费的渠道、杰出教授的讲座、医学实验诚招志愿者等等。有一封来自某华人学者联合会。这个联合会每周给孟教授发一些要闻。另一封来自一个编辑部在印度的新刊物。他们向孟教授征稿,同时鼓励他申请当编委。这也是布告式的,收信人众多。孟教授和往常一样,确认了标题,把它们尽数删除。
剩下两封来自系里的秘书史密斯女士,都是关于学生的。一封问他下学期是否有博士生要毕业,她知道了好分配助教和助研的名额。另一封是回他的信。他的一位高足不知为什么没领到夏天的工资,问到他那里。他自然是转问秘书。秘书于是回了这封信,说和财务分析师联系了,已经澄清了手续中的某个微细的纰漏。这两封很轻松。孟教授即刻回了信:没有学生毕业;非常感谢,给你添麻烦了。
假如没有史密斯女士,不知系里的学生们会怎样挨饿或者造反,教授们会怎样手足无措呢。孟教授把两手交叠在脑后,仰着头想。既然去英国,应该给她带点有特色的礼物。买什么礼物好呢?
屏幕显示来了三封新邮件。一封来自本校一个他总记不住名字的机关。它提醒孟教授说,门下有位弟子尚未完成有关性骚扰的培训。孟教授把它当即删除。另两封也是提醒式的,却从不同的角度,增添了孟教授的烦恼。
一封来自系主任(一位待人和气、眼镜又厚又圆的中年男人),发给众位教员。他善意地提醒大家:二年级的资格考试快到了,希望大家按计划,尽快拟定考题。每年这个时候,孟教授都为这个考试出题。这几天他隐隐觉得教学方面有什么事还没办,多亏系主任提醒。事情不急,因为离考试还有半个月,而出题只需半天时间。实际上,考虑到了众教员对这类事情“不到最后时刻不出手”的习惯,系主任才早早发信,以免有人拖到最后一天还不知觉。孟教授把这封信挪进了一个名为“月底必须完成”的文档。
近几年出这个考题越来越烦心。原因是每年考完后,应学生要求,试题都贴到了网上,所以新题难得。此刻孟教授细想,还有个心理原因。多年前,系里刚开始搞二年级资格考试,主要的出题者是本系最德高望重的一位教授。他感叹说,如今的博士课程对于理论基础不够重视。学生根基不稳,就追求什么奇巧的研究,能成什么大气?所以他主张加强理论课,同时针对这些课程增加了这个考试。这项主张多数教授们(包括孟教授)也赞同。这位老教授也数年如一日,教理论课,出考题。问题是,近两年,看着老教授白发渐增,孟教授意识到他即将退休。而他一旦退休,主要的出题者就变成孟教授自己了。这项责任,哪怕只是在将来,也让孟教授每次想起来都隐隐心烦。
即使如此,他又想,也不过每年多费两三天工夫。到时候再考虑吧。他接着处理下一封邮件。
邮件来自他编辑的一个期刊。它属于技术性的,有不少投稿。稿件都先经他这个主编的手,转发给合适的编委,由编委找几位评委审稿。这封邮件是以助手的名义发出的,目的是提醒他,有一篇投稿,编委已经把评审意见上交十多天了,希望他尽快做决定。孟教授记起来了,他上星期考虑过这些,只是棘手。事情是这样的。这篇投稿来自两位年轻的助理教授。孟教授当时读过,还不赖,于是发给了一位编委;稿件出手了才记起来:这位编委与其中一位作者的导师不睦。究竟从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原因不睦,谁也说不清;他们发表的文章(多属同一课题)也并不互相攻击。但是,和所有中等以上学术刊物的主编一样,孟教授对这类难以用逻辑解释的微妙关系都颇有察觉。几个月后,评审意见交上来了。两位评委都是本课题的专家,他们的意见趋于一致,说文章总体不错,修改之后可以发表。类似的情况,编委不过附和两句,有的懒人连文章也不再读一遍,就把意见转抄主编。总之,评审都是顺水推舟。可是这回,一看编委那篇长达五页、显然费了功夫的意见,孟教授就心说不妙。这位编委先综述了文章所涉及的课题,说非常重要,如能有所突破,再好不过。然后他简述了评委的意见,强调了批评的部分,弱化了褒奖的部分。最后详述了自己的意见,对作者们的方法提出若干质疑,对研究结果则认为“好得难以置信”。以他在本领域的研究经历,既然这种繁复的方法得不出成果,不如用更简洁的、二十年前的老办法。总之,作者们的动机是好的,但是贡献甚微。这种文章没有修改的潜力,应该当即退稿。
“还真有不怕麻烦的人啊,”孟教授上星期读到这个意见时,恼火地想。下一篇稿子要记住,别麻烦这位洋洋洒洒的编委。他恼火,并不是因为他青睐这篇来稿,想为两位年轻人鸣不平;也不是因为他瞧不起编委的学识与为人。老实说,孟教授既不在意稿件与作者,也不在意编委。他当本刊的主编快三年了,如今唯一在意的是自己的时间。他的目标,就是在卸任前,用最少的时间和精力处理完剩余的稿件。当然,他有起码的标准,不然老一辈的编辑们也不会把期刊交给他。这位编委给他出了个难题,因为以他的评判——两个评委也同意——文章绝对不到立即退稿的地步。孟教授经手的文章中,就有过两三篇,七拼八凑,不知所云,总之比这篇差远了,他也因为一念之差,没退稿而发给了编委。编委又发给了评委。这些好好先生们的评语是:虽然有漏洞,但大修改之后仍有潜力。几个月后,那些害虫们卷土重来,用修改之后大幅加长了的文章来更有效地吞噬他的时间。
既然这篇不应退稿,就该判个修改或者大修改。判修改并无不妥;正如编委不必遵从评委,他这个主编也不必遵从编委。判修改的麻烦,在于他得写一个意见,阐明为何不遵从编委。孟教授不想写这个意见。不是他懦弱;对于自己鄙视的同行,哪怕名头更响,他也曾写过措辞委婉但态度坚决的意见。他不想写,是因为他不想花时间再读那篇文章,再读评委、编委的意见,然后写自己的意见。有人也许会不读文章以及评委、编委的意见,直接另写意见。孟教授再不敬业,也没有草率到这步田地。
基于以上的考虑,孟教授上星期就把这事搁置了。今天看了邮件,这些考虑又从他脑子里过了一遍。他把眼睛从屏幕挪开,看了看窗外环绕中心公园的柏油路。夕阳下,几棵杨树无精打采地立着。已经黄昏了吗?孟教授没料到时间过得这样快。他又添了一层恼火:因为他刚才盯着屏幕、考虑这事的时间,加上一个星期前考虑这事的时间,已经足以写成一篇令他人信服、也令自己心安的意见了。如今时间花掉了,心里也烦透了,意见(不论正反)却只字未成。真是愚蠢,愚蠢!
孟教授一边怨自己,一边下决心。他几乎要忍着恼火,把编委的意见原封不动地发给作者们。不过是一次退稿,他心想。作者们都年轻,又是名校出身,前程毕竟是光明的。倒是他的时间,是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在这上面了。再次读到作者们的姓名,他又想知道,这两位并未精心谋划,就写出了能够浪费他如许时间的大作的精灵们,究竟是什么模样。他去了他们的网页。一个年轻小伙倒罢了,另一个是一位可爱的姑娘。她的玉照不在主页上,叫孟教授一顿好找。然后他怔了:那张俊俏的脸令他回忆起了曾和自己相恋的一位女生。
这张脸让孟教授下定了决心。他决定写一篇至少五页纸的意见,委婉地把那位编委,那位浪费他时间的罪魁,驳斥得体无完肤。写这篇意见需要时间。他把文章、意见等等下载到笔记本上,准备在飞机上重看一遍,到了英国再落笔。再有一个晚上也能写成了。
一小时后,孟教授从办公室出来,吹着舒心的晚风回家。诸事妥贴,他又想起了海滩、恋人们,还有他倾慕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