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搬家风波

　　他茫然地漫步在县委大街上。
　　他虽然刚刚到了不惑的年龄，却已经有了不少的银丝爬上了头，眼角的鱼尾纹也显得又深又长，他未老先衰了。
　　是因为有病？不，刚刚查过体，什么病都没有。那一定是由于工作过于劳累。也不是。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确实是太气愤、太痛苦了。他刚回到家不过十分钟，屁股还没有挨一下凳子，嘴还没有沾一滴茶水，就又匆匆离开了家。
　　夕阳斜射在大街上，使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大街上的店铺和摊贩还在营业叫卖，但顾客不像两小时以前那样拥挤和热闹了。
　　这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闷热的空气使人感到窒息。
　　“你郭聪有什么了不起，你给我制这样的难堪，让我下不来台。我还不都是为你好呀，你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这是妻子十分钟前哭叫着谴责他的话。
　　“是我不理解她？是我太认真了？还是怪我脾气不好？不，是她做得太过分了，也太不像话了！”他在反省自己，也在试图探究发生这类不愉快事情的原因在哪儿？
　　他上任高山县县委书记不久，就到高塘乡抓整党试点去了。为了搞好面上的整党工作，他不得不去蹲到点上去，以便取得第一手资料和经验。他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没回家。昨天他接到通知，要他到地委参加整党试点工作座谈会，他这才离开了高塘乡。
　　一路上他不仅为取得了整党的初步经验高兴，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经过整党试点的高塘乡已经面貌一新，党风的好转有力地带动了社会风气的好转，各项工作都在蒸蒸日上，出现了崭新的局面。一种看到了希望的幸福感使他激动不已。
　　他打算回到县城的家里，再带些钱和粮票。也算是对妻子一个告别。准备明天一早就坐班车去地委开会。他就这样一路春风一路歌地走进了县委机关家属大院。
　　他家住在第一排房的最东头一家。门前是一个花园，空气清新宜人。各种奇花异草芳香扑鼻，让人向往，让人陶醉。对对蝴蝶在花丛中舞来舞去，更增加了几分生机。
　　“真美呀！”他情不自禁地自语道。
　　当他走到花园边的时候，才发现花园里面放着一堆木料。他那颗熔炼过的高度敏感性神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预感到不祥的事件发生了，他下意识地疾走了几步，推开了房门。
　　顿时，他那颗高度敏感性神经跳动地更剧烈了。他的妻子赵青岚正在把盏斟酒，烟雾缭绕，酒气冲鼻。在座的一个个斜眉竖眼，吆五吆六地喊叫着。这是妻子在请客。
　　她为什么请客？他气愤的血液一下沸腾起来，脸色变得铁青。他终于像一座小山似地落在了门槛的里面。
　　宴席上就座的大都是县委机关各部门的头头脑脑和握有实权的管事人。客人和赵青岚听到开门声，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刚进来的他。还没等赵青岚开口，客人们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又恭敬又畏怯地说：
　　“郭……郭书记，你……你回……回来了！”
　　“嗯，你们都请坐吧！”他尽力克制自己不向客人发火。
　　他把脸转向愣在那里的妻子。说：“青岚，请你出来一下！”
　　赵青岚心思重重地跟他走到花园边。他指着压在花草上的木料说：“这是谁家的？”
　　“咱家的。”赵青岚回答说。
　　“在哪里搞来的，干什么用？”他进一步追问说。
　　“在林场搞的，盖房子用！”
　　“干什么用？”
　　“盖房子用！”
　　赵青岚像个被告，她毫无表情地、机械地回答着丈夫的每一句问话。
　　“你……”他气的手在颤抖。
　　为了房子的事，真叫他有口难言。关于盖房之事，一开始他就反对，不同意赵青岚这样做。
　　那是三个月前，他担任了高山县委书记，任职决定刚下达，赵青岚就逼着他快点把家从高塘乡搬到县委大院来。他没有同意，一来老书记还没有搬家，县委的住房比较紧张。二来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好为他打算。他知道妻子也是一片好心，但他也知道这种“好心”往往会带来不好的影响，这是他最担心和害怕的。而赵青岚确实觉得他是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怕他一个人住机关，工作没黑没白，吃食堂不方便，怕时间长了影响他的身体健康。可他偏偏不稀罕这个关心和照顾。他说吃透了这种好心照顾的苦衷，说没这种好心照应反倒少了许多麻烦和痛苦。他对妻子说：“县里没有多余的房子，等机会再说吧！”
　　“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还能没有房子住！”妻子不相信地说。
　　“房子是有，都住着人呢，总不能把人家撵出来咱去住吧？”
　　赵青岚相信了他的话。他说的也是实话。可是，他一个人住在机关里，妻子怎么也放心不下，再加她又没有工作，少不了三天两头送吃送穿，问寒问暖。时间一久，她很快就和县委机关的干部熟悉了。人家也都知道她是年轻的新任县委书记郭聪的夫人。
　　有一天，她在办公大楼的过道口碰上了总务科管房子的王宽。她说：“王科长，我想搬家！”
　　王宽说：“叫我老王、小王、王宽都行，千万别喊科长，我只是个房管员，连科员都不是，只是一个办事员。你喊科长容易闹误会，真科长听到会不高兴的，还以为我要接他的班呢！因为您是县委书记的夫人，不可随便乱喊官衔的！”
　　赵青岚笑道：“看把你吓的，以后不喊就是了。房子问题总该解决了吧，我天天二三十里路的来回跑，总不是个办法呀！”
　　王宽挠着头说：“是的，是的，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咋能没有房子住呢？”
　　王宽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却在想：哪有现成的闲房呀！县委领导大院已经住得满满的。现在是房少人多，没办法。可又一转念，郭书记天天辛辛苦苦为人民服务，我这个管房子的也应该为他服好务才是啊！于是就答应了赵青岚。说：“你回去听通知吧，我一定想办法！”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王宽只好去找刚离休的老县委书记李东阳去商量。说：“老书记，真不好意思，您看郭书记上任大半年了，家还没搬来。您老是不是搬到老干部所去住……”
　　李东阳说：“应该的，应该的。这里是县委领导住的大院，我离休了，理应搬到老干所去。只是我催了几次，都说房子还没有整好。你既这么说，我搬！”
　　王宽说：“老书记您放心，干休所房子暂时没整好，我也要想办法按您的住房标准搞到房子！”
　　李东阳说：“刚改革开放，条件困难是暂时的，能住就行，我要求并不高。”
　　这调整房子的事，因为都知道是给县委书记腾房，各个关节疏通的倒挺顺利。谁知老书记搬家那天，正巧被他碰上。他问清了情况，就把王宽叫到办公室批评了一顿，并要他去给老书记赔礼道歉。他打发走了王宽，又打电话通知住在高塘乡的妻子赵青岚，要她立刻赶到县委来。
　　赵青岚一进门，见势头不对，知道是房子的事出了问题。正要向他说几句宽心的话，承认一下自己的过错。此事也就烟消云散了。他却严肃地说：“你去给王宽赔礼道歉，说你不该向他提出要房子搬家的事。为难人家办了许多蠢事！傻事！”
　　“我提搬家有什么错？他办出蠢事傻事来难道还怪我？我又没让他去撵老书记搬家！”赵青岚不服气地说。
　　“不怪你，全怪我，我去，总可以了吧！”他火了，说完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赵青岚忙拦住了他，说：“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赵青岚是个聪明透顶的女人。丈夫怎么能去给一个房管员赔礼道歉呢！那样不是有失一个县委书记的身份吗？何况他又是一个破格提拔起来的新县委书记呢！以后他还怎么工作？还是自己去的好，一个家庭妇女也影响不了什么，把一切过错全都承担下来也是应该的。
　　赵青岚也真会办事，她不仅给王宽赔了礼道了歉，还亲自找到老书记李东阳和所有调整宿舍的干部认了错，赔了理，道了歉。她生怕会留下一点使丈夫不满意的地方，她要尽量把事情办得周全些。
　　但她哪里会想到，丈夫已经一一找了相关人员做了自我批评，承认了对家属教育不够的责任。他让赵青岚去给王宽赔礼道歉，是想让她受受教育。谁能料到，她这一次地出现，反倒使几个局中人不好意思起来。特别是那四个调整了宿舍的干部，非常受感动，执意要让出房子来，说他们是单身，每人住一间房确实不合适，四个人住一间房挺好，又安全，还有作伴说话拉呱的。
　　赵青岚见几个干部态度诚恳，也很受感动。但她接受上次的教训，一再推卸说：“你们原来住得好好的，被我一句话搅得你们不得安宁，这房子我们不能要，家我们不搬了。再说，郭书记也决不会同意这样做。”
　　四个干部都说：“是我们自愿腾的房，与任何人都没关系！”
　　赵青岚激动地说：“谢谢你们，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房子的事到此为止！”
　　四个干部都说：“郭书记工作整天那么忙，怎么能没有一个家呢？这是我们的心意，你们一定要收下！”
　　“我代表郭书记谢谢大家！”赵青岚激动地脸上漾起幸福的微笑。
　　赵青岚回到丈夫的办公室，心有余悸地说：“老郭，那咱就搬到给李东阳书记腾出的那三间房里不行吗？”
　　“不行，这你知道，那是机关干部单身宿舍挤出来的。”
　　“刚才他们还说，非要把房子让出来不可……”
　　“那是人家对我们的关心和照顾，也许是客气话。可我们也不能不考虑别人的困难。他们挤在一起，他们的爱人来了怎么办？孩子来了怎么办？逢年过节，孩子老婆来了，四家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咋住，你想过吗？再说，他们为什么给我们腾房，其实也是一种权力的效应。不信，如果我不是县委书记，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他们决不会这么痛快让出房子来的。这一点我们不能视而不见！”
　　赵青岚的脸突然阴沉下来。他知道和丈夫是争论不出结果来的。她尤其看不惯丈夫那种遇事总是正经八百的认真劲头。可是她一转念，这件事不是已经有了底数了吗？她像过去一样，为丈夫不能理解自己而苦恼。每次的争论不都是她让了丈夫才收场的吗？可她心中也明白，她每次要干的事情不都是干成了吗？现在她才体会到，如果没有那一次次的败了阵的舌战，也许她不会有一次次的成功。正是由于她善于在舌战中败阵的战术，才麻痹了丈夫的警惕性。她像以往一样，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收场的话：“那就这样呗！”说完就下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