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高三
　　献给那些可敬又卑微的同行们
　　楔子
　　我们坐着，您站着
　　我们站着，您也站着
　　您站在讲台上
　　站在我们心中
　　站成一座不朽的丰碑
　　——丰碑
　　
　　遂阳二中坐落在遂阳县第二大镇古湖西北方向的郊区，距离县城二十五华里。一条省道呈东南—西北方向从校门前经过，其它三面是田野。隔了田野，南面是遂阳溪。一天之内，在县城与古湖镇间有多辆公交车来往，交通较为便利；然而，距离古湖镇五华里的二中，除了去外县路过的客车之外，没有公交直达。
　　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有人会觉得那也不错。譬如领导吧，他既可以是领导，也可以是群众；既可以参加“三八节”的活动，也可以参加老人节，甚至是“儿童节”的。所以，不管哪个节日，发什么礼物，他都会得着一份。但若是百姓呢？鲁迅在《灯下漫笔》中就曾有言：“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哪一面，但又属于无论哪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的；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目前二中的地位就如这“中国的百姓”一般。它是高中，自然不属于义务教育。当初中小学已经实行绩效工资并发放到手的时候，二中拿的是原来的低工资；当乡下中学领到农村补贴时，二中虽然地处乡下，但它又属于县属中学，当然不会有。高中的绩效工资，省里文件规定从2010年1月开始实行，而今已是2012年7月，似乎还是八字没有一撇。再说，由于要实行绩效了，原来每两年提一档的工资也就不再调整。
　　自从1992年毕业入得二中以来，莫平已经历四任校长了。他常说自己是四朝元老，实际上，他没有担当任何职务，充其量只能说是四朝遗老而已。
　　他经历的第一任校长是陈甫。陈校长并没有特别喜欢金钱或者美色，只是他有一个情人。没有人甘居下位，情人也会有人老珠黄的时候，她必然担心自己落得与原配同样、甚至远不如之的下场。没有人为她写《长门赋》，也没有人为她织锦回文，她得靠自己，于是，那情人要陈校长与夫人离婚，然后娶她。陈校长没有答应，因此，情人想到了与他同归于尽。然而，天公不作美，女人中毒身亡了，陈校长却完好如初。女人的丈夫东告西告，陈校长虽没坐牢，但终于被告倒了官职，调他校任职去了。
　　继任的是赵校长。他本是二中的教务主任，好钱而且也好美色，这是众所周知的。为了混个一官半职，爱钻营的男教师会与他玩牌或搓麻将直到深夜，然后故意输钱与他；爱钻营的女教师会与他跳舞或卡拉OK直到深夜，然后故意委身于他。在他任职期间，二中被他相中并有暧昧关系的女教师，好事者给她们作了分类，按年龄大小，分为老美人，大美人，中美人，小美人；按丰腴与否，分为胖美人，瘦美人，不胖不瘦美人。当然赵校长也还算讲意气，不管给了他钱或色的都给予了对方好处，譬如一个职位，譬如评职评先优先等等。后来，由于窝里斗，赵校长被人举报了，双规时供出了收受贿赂若干，又与多少美人发生了关系，然后被革了职去了外校担任普通教师。
　　第三任校长姓钱，听说是来挂职锻炼的。就好像太宗为了得着武媚娘，玄宗为了得着杨玉环，让她们先带发修行以便掩人耳目一般，二年之后，也羽化仙去。
　　第四任就是现在的校长，姓孙。小眼，矮个，瘦削，说话细声细气，走路蹑手蹑脚，常会悄无声息、冷不丁地出现在你面前，吓你一跳，因此人们管他叫土行孙。土行孙常穿直筒裤，上着中山装，偶尔也穿夹克；然而，中山装必定是要扣上风纪扣的，夹克也要把拉链一直拉到尽头。脚上穿的永远是黑色皮鞋。头发三七分，梳得油光锃亮。若是夏天，下身不变；上身则穿白色或白底横条衬衫，下摆定然要塞进裤腰去，于是下腹便鼓了起来；加上肚子原本就大，常常会给人一个误解，似乎怀着即将待产的胎儿。走路时，他总高昂着头，双手反剪在背后，有板有眼地过来，有板有眼地过去。他从来不对老师翘一下嘴角，然而遇着学生是眉开眼笑的。由是，大会小会上，他总会不无自豪地说：“学生很喜欢我！”想必学生是真喜欢他的，当他比亲爹还亲爹呢，由是大事小情都会向他报告，而他则会当了圣旨似的来执行。记得，他曾让教务主任找过一位教师谈话。那年，高三某个班级从高一一直带上来的语文老师选调到镇政府上班去了，那位教师接了他的语文课。由于原来的教师跟学生关系较好，他走以后，学生有些不舍，而一时又适应不了新教师的教学方式。其中一位，就去土行孙那儿，说原来教师上的课只有三四位学生不听，而今新来的，上课只有三四位学生在听了。因此，这位教师挨了教务主任的一顿训斥。到这一届高三毕业，那位学生良心发现，写一封信给这位教师，向他道歉。说他是一位好教师，对所有学生都公平公正，而且知识丰富，上课认真幽默，让她受益匪浅。当初她还去校长那儿说他坏话，现在深感惭愧。当然，那位教师并没得着土行孙地谅解，在土行孙眼中，他也许永远是一位差师了。还有一次在教师会上，土行孙批评说，有的老师，学生上课睡觉，他不提醒。甚至还举一个例子，说曾经遇着一个学生，问他上课认真与否，是否会睡觉。那学生回说会睡觉，问为什么。学生答：“我本不想睡的，可老师不叫我！”又由此延伸出去，说：“学生都是好学的，只是他上课做小动作、开小差，老师不提醒！学生也是想做作业交作业的，只是我们老师不提醒他做作业或者交作业，以至于他们不能及时完成并上交了。”
　　在二中的几年间，土行孙最引以为豪的是提拔了几个骨干、业务能手。其中，最典型的是胡先生胡副校长，而今已调到外校做校长去了。当初他在二中时，大家称其为胡闹（校），他说的简称胡说。那时，胡闹是双扣冠军，麻将圣手，自然也是管学生的高手。学生一次作业不做，他会让其补上十倍的量；上课一次睡觉或做其他与本科目无关的事，他会让其站上十天半月。
　　他提拔的第二个能人是校办主任冯紫云。冯紫云三十四岁，平时爱打扮，颇有姿色；好强，从不服输，不管正确与否，她都会与你理论一番。而且事后，她常会去土行孙那儿涕泗滂沱地诉上一遍，然后，你就等着挨批好了。所以，只要与她有关的或被她相中的，不管哪一等级的荣誉，别人一般都不插手，即便心中愤愤然。与别的人说话不多，笑脸不多，然而，与冯紫云，土行孙却从来是笑容满面，笑逐颜开的；还常常称她为“小丫头”。每当此时，冯紫云就会绯红了脸，忸怩着：“校长，你这样叫我，让人怪难为情的。”因此，在老师中间，冯紫云也就有了一个昵称“孙小丫”。目前，她还兼着高三（8）班的班主任。
　　除此之外，在二中，土行孙让人念念不忘的就是关于钱的理论。虽然，大会小会，他对教师的要求是：作为老师，要耐得住寂寞，能经得住诱惑，最重要的是得有奉献精神。然而，与之相反，对于金钱，他比任何人都看得重。这里有两件事值得叙述一下。第一件是关于高考奖金的。有一届高考，远远超过了当初订下的上线指标，甚至得着了县里的表扬，还赢得了一笔奖金。在分配高考奖金时，按学校教代会通过的标准，有好几个高三班主任得着的数额要远远高于他，他便要求年级组长重新计算，当然结果不会改变；于是，他就要求修订分配方案，结果还是这样；然后，再修订。如是折腾了好几回，弄得大家沸反盈天的，最后总算他最高了，才通过。自然，他不会去想：作为校长，其实他每年都有高考奖金，而一般老师，三年才能轮着一回。他说：“奖金不能拿第一，我当这校长还有什么意义？”
　　第二件是关于预算外发放。除了正式工资，二中教师还要参加早晚自习及补课（为了防备上级检查，已改叫周末培训）。其实，这是在正式上课之外的工作所得，应该算加班费。学校领导中有很多不兼课，土行孙便定下一条规定，不上课的领导拿全校教师的平均数，即全校参加早晚自习、周末培训的教师的总所得除以他们的总人数，有课的靠高发放（把他的劳动所得与平均数作比较）。脸白一些的高级领导拿前五名的平均数，脸黑一些的中级领导拿前二十名的平均数。周末你们来上班拿平均数还说得过去，可早晚自习你们连鬼影都不见着一个，怎能把这也算在内呢？有人在教师会时弱弱地提出了询问。这时，土行孙瞪大了小眼睛，怒胀了毛细血管，说了让人刮目相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经典名言。“虽然，我们不在学校，可我们即便躺在床上，也随时都要担当责任的；而且，我们校领导不排你们上课、去早晚自习，你能参加上课及早晚自习吗？我们拿这么点钱怎就不应该了？”
　　领导的话横竖有理，你反对又能怎的？你伤心，你悲痛，你不齿，都一样的结果！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做看了一场猴戏，让自己娱乐放松了一回。譬如，一个女子，一生嫁了好几个丈夫，她的结局是一任不如一任，而学校的校长也是如此。当初是如何的不满意，衷心希望换一个更好的，结果是每况愈下。从此，大家麻痹了心灵，不再抱有奢望。
　　拆校并校，教育资源的再分配，让二中的地位江河日下。原来一中招五六个班的时候，二中招四个班；后来一中招十四五个班了，二中便招十个。想想，遂阳就巴掌点大的地方，总共有多少学生？县里为了保证一中的声誉，让一中先挑，余下的才在二中就读。由此可知，二中生源有多么差！再说，现在的学生，哪一个不是家中的宝贝？作为教师，你打不得，骂不得，甚至语气重些的话，都说不得。不然得罪了学生，得罪了家长，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更要命的是，如果学生出走了，或是跳楼了，那你这一辈子也就玩完了。学生既是如此，一年能有五六个二本就已不得了，其余的以上专科为主。为了保住升学率，学校专门开设了两个美术特招班，然后是文理各一个本科班，其余的则为专科，高三时只上语数英技术（包括通用技术及信息技术）。鉴于此，再加上二中的地理位置，这就决定了二中不可能留住教师。土行孙开会时就曾引用过教育局长的话，说，留在二中的老师都是三无人员，即无权无钱无能。其实，无权无钱倒是真的，无能却未必。当然，你若把“能”理解为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而非专业之能，那则另当别论。二中是一块跳板，评职称需要下乡任教年限，那些毕业后就留在县城的（不管以何种方式），他就会在周末培训时来二中教上两节课，然后开张证明就是下过乡了；而初中甚至小学老师若要调一中去，他也会先来二中实践（即教上一两年高中，便有了教高中的经验），然后调走了，高飞了，就好像鸟儿要迁徙，为了到达目的地，中途总要找个落脚点歇息一会儿一般。看惯了来来往往，走走停停，莫平常说，在二中二十年了，做的是迎来送往，辞旧迎新的工作。既而又安慰自己，变动的是风景，不变的才是欣赏者呀！因为不变，才能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因为不变，才能听虫唱鸟啼，风吼雷鸣。
　　在二中的二十年，校园的布局，建筑早已更新换代，改了旧模样。建校历史虽有七十余年，然而先前的校舍早已拆除殆尽，目前能看到的，几乎都是最近十几年新建的。其中，单单校门就变了三回。先是，校门小而且破旧，寒伧，陈校长把它移到面临省道的正北方，在九七年的时候花了十几万，修建了一个新校门。门前两棵大樟树就像两个巨人一般，守卫着学校。后来，陈校长、赵校长接连出事，而钱校长来时就确定两年后必走的，所以到了土行孙的时候，他的第一念头，就是换掉这晦气的校门。他请了风水先生，选了黄道吉日，又放了焰火鞭炮，在老校门的原址上修了现在的新校门。新校门运用自动门，气派，轩峻。面对着仙人跳（传说一位仙人要挑着两座仙山去南海，路经遂阳时，力气用尽，打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便把其中的一座留在了遂阳。仙人跳，应是仙人挑，后代谬传了。此山北面的半山腰，存有五个大洞，据说是仙人踉跄时，五个手指插入岩石留下的），面对着正东方，让人觉着的是永远的欣欣向荣，永远的朝气蓬勃。
　　进入校门，左边一条小道通向教学楼及操场，正对面是新盖的四层行政楼。行政楼为欧式风格，墙体棕黄色。一楼有宽敞的门廊，两根一围粗的立柱，门廊上的三层均是落地窗。行政楼的布局为：一楼正中是宽敞的大厅，科室有政教处、保卫科及图书馆；二楼是教务处、教科处、教师活动室；三楼是美术、音乐教室；四楼是学校的心脏，包括正副校长、书记办公室，校办，会计室，除此以外，其余的教室暂且空着。
　　行政楼与校门之间是一个大花坛，花坛的左面是教学楼，右面是车棚。教学楼与花坛之间由一排三层楼高的水杉隔开。这排水杉已有将近三十年的树龄了，经过风吹雨打、日晒霜冻的树干呈现出稳重的黑色，春来绿叶婆娑，秋来则落一地棕黄。水杉与教学楼之间是绿化带，种了棕榈及红枫；它与花坛之间是一条宽阔的水泥路，通向行政楼。车棚与花坛之间也是通向行政楼的路，而且，车棚四周种着许多樟树。行政楼后面是三排教师宿舍。教师宿舍的左右两边各有一片茂密的竹林。
　　二中的教学楼有两幢，均为四层。每层五个教室，共四十个。北面那一幢相对来说年代久远些，称为旧教学楼；南面的为新教学楼。两幢教学楼的西面由一幢实验楼把它们连接起来，形成一个u字。旧教学楼一、二层属于高二年级，三、四层属于高三年级。两个年级均为九个班级，这样一来，一楼三楼东面一个教室便空出作了教师办公室。二三四楼西面各有一个小办公室，专门给班主任用。新教学楼二三四层属于高一年级十个班级，多出的教室用于上选修课。一楼自东而西分别是校广播室、体育室、医务室、新华书店及学校阶梯教室（兼作会议室）。教学楼之间，东西各一个大花坛，花坛的南北两面各竖一排报栏。
　　新教学楼南面是三排学生公寓，序号为1、2、3号。1号公寓高三专用，中间用铁栅栏隔开，西面为男生寝室，东面为女生寝室；2号公寓住高一高二女生；3号公寓住高一高二男生。公寓后面是围墙。
　　学生公寓西面是一个对外承包的小商店，兼营快餐；边上是学校食堂。食堂只管三餐，晚自习上课，它便关门。
　　实验楼西面，连接着教师宿舍与食堂、小店的是小花园。小花园就像教师宿舍、学生公寓各幢楼房之间的花坛一样，种着各色花儿与观赏树木，有雏菊、木槿、紫薇、合欢、四季桂、广玉兰、银杏，但更多的是茶花和铁树。花园中有铺着碎石的弯曲小路，小路边上，安装着由光线自动控制的有着高而细的铁制灯柱的风灯。花园里还有圆形石桌，周围摆几张石凳。每当晚自习之前，总会坐许多学生，在那儿聊天，观赏落日；早上，则会有学生去那儿背书学习。当然，这里是女生的最爱。
　　教学楼、学生公寓的东面是学校操场，操场与教学楼之间是司令台。司令台的南面、西面种有樟树，这些樟树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树干粗壮，枝桠虬曲，绿叶荫浓；司令台的北面竖立着高耸的旗杆。整个操场又分为东西两个部分，四周高高低低都是树，梧桐最多。西面是四百米跑道；东面的北部是四个水泥篮球场，玻璃钢制球架；南面是羽毛球和乒乓球场。每到课间，特别是中午与傍晚时分，这里是男生的最爱。
　　校园内浓密的绿树，校园外清澈的河流，这优美的环境吸引了无数的鸥鸟来此安居。这美丽的环境，也使这里成了许多可爱的小松鼠的栖息地。人与动物互不干涉，和谐相处，这是二中最美的景致。对于莫平来说，这辈子是要在二中呆到老了。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莫平却觉得，既然不能与人和睦共处，与鸟兽为群，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