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赵春风走进皇藏峪煤矿后，每年清明节都要回老家相城县闸河镇龙岗山村给已故的爷爷奶奶添坟，烧纸。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十年过去了。这十年中，赵春风在皇藏峪煤矿一步一个脚印，从一名普普通通的采煤工，一步步当上了副队长、队长、副区长、区长、矿调度所长、采煤副总，可谓一步一个台阶。
　　在别人看来，赵春风官运亨通，但一路走来的艰辛和苦难，只有赵春风能体会到。这十年中，赵春风在井下不下于十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每一次遇险，都惊心动魄，都不堪回首，都让他摇头叹息，更让他懂得了生命的珍贵，懂得了亲情的重要。
　　当上区长乃至采煤副总后，赵春风依然在每年的清明节回老家给爷爷奶奶添坟烧纸，每次回去都穿着矿上发的粗布工作服，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
　　赵春风这不是故弄玄虚，他知道，家乡的父老乡亲们日子过得还紧巴巴地，如果自己身着西服、打着领带，脚蹬锃亮的皮鞋，乡亲们怕是要戳他的脊梁骨了，也许有人会说：“春风，你显摆啥，你不就是找个有钱的媳妇吗？你的西服再贵，皮鞋再亮，那都是你媳妇的钱，你下井挖煤能弄几个钱？”
　　所以，无论啥时候回家，赵春风都骑着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他和妻子李秀莲结婚时买的。十年过去了，岁月的风雨把自行车变得苍老了许多。按妻子李秀莲的意思，早把自行车当破烂卖了，可赵春风不愿意。这辆自行车记载着赵春风十年来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骑着它，赵春风心中便有一种激情，这激情永远激励他去走自己的路。
　　从妻子的娘家，也就是赵春风现在的家到他老家不到四十里路，路况也不错，个把小时的时间就能到家。只要回老家，他总是骑着自行车，沿途的风景总能让赵春风找到往日的记忆，不管是苦涩的还是甜美的，对现在的赵春风来说，都是一种幸福。
　　每次回老家，离村口还有半里地，赵春风就下了自行车，推着自行车步行往村里走。路边地里有不少人在干活，他们都是赵春风的乡亲。只要看见地里有人干活，无论距离多远，赵春风都要把自行车扎在地头，而后赶到地里，笑着大声跟地里干活的人打招呼，给他们递烟，聊上几句。但他从不聊自己在煤矿当队长、当副区长、当区长的事。在乡亲们眼里，赵春风依然是个煤矿工人，就没听说哪个当干部的穿着工作服回家。乡亲们总是叮嘱赵春风在井下注意安全。
　　每每听到乡亲们真情地叮嘱，赵春风心里便涌出一阵阵暖意。是啊，走得再远，也走不出这浓浓的乡情！
　　赵春风没少告诉爹娘，不要在乡亲们面前说自己当官了，他说煤矿的干部跟乡镇单位干部没法比，还是不说为好。
　　十年的回家路，不远也不近，不多也不少。可赵春风从来没碰到以前的女友钱桃花，他不是说想在钱桃花面前炫耀自己在煤矿当干部了，他知道钱桃花根本看不起煤矿工人，你当矿长人家钱桃花也不稀罕。
　　钱桃花不止一次说过，煤矿工人在我眼里，比要饭的还可怜，连条狗都不如，说死不知哪一会，他们下井，下去就是死的，上来才是活的。一旦井下发生瓦斯爆炸，不管你是矿长还是工人，只要你在范围之内，必死无疑。
　　钱桃花绝不是危言耸听，她对煤矿了解得真不少。她竟然知道有一个局长带着几名局领导，还带着电视台的摄影记者扛着摄像机下井检查，那个煤矿的矿长、党委书记和几名矿领导陪着，结果，他们刚到井下，就发生了瓦斯爆炸，一声巨响后，局长一行人再也没有上来。
　　十年过去了，赵春风心里恨透了钱桃花，他对钱桃花当年悔婚的事依然耿耿于怀，却毫无办法。如今，两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家庭。钱桃花的丈夫据说已经当上赵春风老家临村的党支部书记，人家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小锅整天滋滋啦啦飘出香味。
　　赵春风心说，不碰到钱桃花更好，一旦碰到她，没准这个女人又要羞辱我。赵春风转念一想，我这只是猜测，十年的风风雨雨，十年的喜怒哀乐，也许钱桃花已变得不再尖酸刻薄了，但愿吧！
　　那天早上6点多钟，赵春风便骑着自行车，带着一些烧纸，离开西关山村，向老家龙岗山村赶去。
　　临离家时，妻子李秀莲不让赵春风穿工作服，她数落赵春风：“你是煤矿的采煤副总，大小是个干部，哪能还穿着工作服回家上坟？”
　　赵春风笑了：“我脸上又没写字，谁知道我在煤矿当采煤副总？况且我回家是给爷爷奶奶添坟，添坟就得抬土，反正不能让我爹去抬土吧。爹年纪大了，抬土是出力的活儿，他哪能吃得消？你知道俺爷爷奶奶的坟在山脚下，得跑到两百米外的地方抬土，费劲，没有一个小时，哪行，穿着工作服正好干活！”
　　妻子李秀莲恼了：“你爱穿啥穿啥，弄张狗皮披上我也不问了！”
　　赵春风骑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往前赶。
　　太阳跃上树梢的时候，赵春风离家还有两里地，最多十分钟就到了。四十里路，尽管骑得不快，也累人。要搁以前，再来四十里路赵春风也不惧，自从他当上区长，尤其是当上采煤副总后，就告别了出力的活儿，整天坐办公室，也发福了，日久天长，缺乏锻炼，再猛一骑自行车走这么远的路，赵春风觉得有点气喘吁吁，力不从心。
　　见离家不远了，赵春风不由地放慢了速度。
　　昨天晚上，他已经给爹娘打了电话，说今个上午回家给爷爷奶奶添坟。
　　爹说，你在矿上忙，不要回来了，添坟的事我和你叔去干。
　　娘也不想让赵春风回去，但又盼着他回去。不想让他回去是怕他抬土添坟累着，想让他回去是想见见儿子。
　　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赵春风作为长子，不能不说是爹娘的心头肉。
　　自从到皇藏峪煤矿后，赵春风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年最多回家两次。一般都是在清明节添坟回家，再者就是中秋节或者春节回家。煤矿不同于别的行业，越是过节，煤矿工人越忙。老家有啥事，都是妻子李秀莲带着儿子回家，有时是李秀莲自己一个人回家，他们的儿子已经上小学了。
　　爹娘知道，每年只有清明节，赵春风才雷打不动地回家给爷爷奶奶上坟。爹娘能不想见见自己的大儿子？赵春风心如明镜。
　　他在电话里对娘说：“我明个早上6点就走，7点多钟能到家，你多做点饭，我到家吃饭！”
　　娘当然高兴，别看儿子打小吃自己做的饭，可自从他结婚后，儿子吃自己做饭的机会几乎没有了，娘真盼着天天能跟儿子一起吃饭，可这又是不可能的。一听说儿子要来家跟爹娘一起吃饭，娘能不高兴？
　　马上就到家了，一会就能见着爹娘了，赵春风的心情像路边树上喳喳叫的喜鹊，他真想高歌一曲——《我热恋的故乡》。
　　突然，赵春风看见前面路上大约二百米处走来一个女子。
　　一开始，赵春风只顾想着爹娘，想着回家吃饭，没注意那个女子。当他离那个女子不到五十米时，猛抬头，这才发现，对面的女子竟然是以前的女友的钱桃花。
　　赵春风真好像万丈高楼一脚蹬空，又仿佛扬子江心断揽崩舟，顿时失去了知觉。乖乖，真是冤家路窄！将近十年没见到钱桃花了，今个咋在这儿碰到了。这不糟吗？这是唯一一条乡村路，路面只有三四米宽，想退回去都无路可走。
　　赵春风打定主意，以前那一篇掀过去了，我和你钱桃花只是人生路上两个擦肩而过的过客，现在，我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更谈不上有任何瓜葛。这次，就装作不认识过去算了。
　　想到这儿，赵春风脚上加劲，打算从钱桃花眼前快速骑过去。
　　赵春风的自行车离钱桃花还有三四米远时，钱桃花猛然把两手伸开，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拦住了赵春风的去路。
　　“这不是赵矿长吗？咋了，你还活着哪？既然活着，见了熟人咋不打招呼？”钱桃花阴阳怪气，字字句句像刀子一样剜着赵春风的心。
　　赵春风一听钱桃花满嘴不是人话，气得差点从自行车上掉了下来。他真想跳下车狠狠跺钱桃花两脚，他妈的这个歹毒的女人咋这样说话，问我咋还活着,这是人话吗？
　　转念一想，自己没必要跟这种人怄气。狗咬人一口，人还能再去咬狗一口？钱桃花就是一条狗，一条发情的母狗，而且是癞皮狗。
　　赵春风下了自行车，冲着钱桃花呵呵一笑：“不好意思，我光顾着赶路了，真没看见是你。要是看见你了，我哪还敢骑着自行车，我在二百米外就得扛着自行车来见你。我现在还凑合着活吧，可活得很窝囊，不像你，听说你现在是你们村的第一夫人了，活得很滋润，在你们村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跺一脚村子四周都乱颤。我还听说过你丈夫打算购买一架飞机，取名空军二号……”
　　赵春风还想往下说，钱桃花冷笑一声：“赵春风，我以为你到煤矿能混好呢，可十年过去了，你混的啥？我听说你每年清明节回来上坟，都骑着自行车，穿着工作服，看来你这个上门女婿当得也窝囊。我真担心哪，担心你不在煤矿井下累死，也得被你妻子打死。你看你的脸肿的，不是吃胖了，是被你妻子打得的吧？”
　　赵春风没吱声，心说，最毒莫过妇人心，最损莫过女人嘴！这个女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钱桃花一脸的鄙视：“赵春风，我看透你了，你这辈子就是穷命，下了十年井连件像样的衣服都穿不起，还活啥，活着现世！你在这等着，我回家把我丈夫不穿的那件中山装拿给你穿，他正打算扔掉呢！你真要哪天在井下被砸死了，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穿过了，就白来世上一趟了！”
　　赵春风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一抬腿上了自行车，两脚一使劲，自行车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