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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品名称:扎根都市      作者:给力      发布时间:2015-12-21 09:58:40      字数:8440

  萧琪又一次面临抉择。
  此刻她身处秦城国际机场宾馆员工宿舍楼楼顶,捧着《唐诗三百首》,听着齐秦《外面的世界》。
  左手是停机坪和跑道,不时有飞机呼啸着起降。此机场虽叫秦城国际机场,实则是省会镐都的航空港,只是位于秦城地面而已。一期工程在三年前竣工启用,因接待能力日趋饱和,二期扩建已在紧锣密鼓进行之中,见证了镐都作为古代丝绸之路的起点、当代闻名中外的旅游圣地以及西部改革开放的战略桥头堡,一日千里的发展速度。
  右手是宾馆花园,一排美人蕉迎宾般俏立在花园边上,花朵热情似火,燃烧着美好未来的花语。茵茵绿草深知时不我待,卯足了劲进行生命的冲刺,特别的茂盛浓绿。花园中间,茕茕孑立着一棵身姿绰约的棕榈树,颇似海滩上一位身材高挑的美女,惬意地享受着秋日午后的海风和阳光,手搭凉棚,充满期待地眺望着远处的帆影。
  心事重重的她,既无心关注机场繁忙的景象,也无意欣赏花园葳蕤的秋景。她家所在的秦陵村离航空港不远,在楼顶可以影影绰绰地望见,但这会她没有兴趣看那个方向。随身听早已自动停止,齐秦拨动心弦的歌声已经随风而逝。她合上书,以手支颐,望着天空出神。
  湛蓝的天空上,一朵白云悄悄离开伙伴,对着咸阳湖偷偷欣赏自己的倩影,自怜自爱,与终南山痴痴的目光相遇,不由羞怯起来。
  她好生羡慕,不禁站起来,幻想自己羽毛一般轻盈地飞上天去,无拘无束地与云朵一起嬉戏。然而她不能化羽也长不出翅膀,只能站在楼顶,离天尽量地近。她想给那朵最漂亮的云拴上细绳,牵了它在楼顶奔跑,犹如牵一只硕大无朋的风筝,然而她没有那么长的绳,即使有又咋拴得上去?不禁颇为失望地叹气。她向自己最喜欢的那朵云招手,希望它能停下来陪自己,它似乎明白了也欣然接受了邀请,谁知一阵坏脾气的风却不期而至,推着它踉踉跄跄地离去。从那朵云一步三回头的无奈,她猛然意识到,看似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云,其实也身不由己。想到此处,她不由得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人生的不自由她已深有体会。
  去年秋天爸爸去世的时候她在身边,目睹了他极不甘心离开人世的痛苦挣扎。
  爸爸一生命运多舛,对他来说,人世间似乎不应该有啥特别值得留恋的东西。在他还小的时候,父母即撇下他和哥哥双双撒手人寰,再后来哥哥变卖了两间破房,带着他当了上门女婿。十八岁那年,他凭着根红苗正和死缠硬磨当了兵,在太行山里挖掘了四年神秘得直到他退伍离开部队那一天,都不知道干啥用的山洞。复员后他被安置到秦城纺织二厂保卫科,这在当年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国营单位,或许因为小时候生活环境的影响,他颇为自卑内向,一点都没有当时退伍军人普遍的趾高气扬,不善也不喜欢与人交往,上班之余捧个书窝在宿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年轻轻的小伙倒像个大家闺秀。虽然个子不低,但却瘦弱驼背,一看就是个病秧子,所以就不那么受人关注,更无姑娘青睐,三晃两不晃就错过了找对象的最佳年龄,成了单飞独栖的老鸟,更没了挑三拣四的心思,只想有个老婆孩子热炕头。
  萧琪的母亲佘兰英这边呢,脾气急躁火爆,高喉咙大嗓子,眼里不揉沙子,颇爱打抱不平,路见不平一声吼,任谁都要抖三抖,遇见蛮不讲理的,更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毫不犹豫绝不含糊,与《水浒》上的母大虫有得一拼。在一次公社对地富反坏右的批斗会上,目睹年届古稀的父亲被人搧耳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拨开人群冲上台去,跟正在对父亲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红卫兵们厮打在一起,虽然身大力不亏但却寡不敌众,被摁倒在地当做现行反革命分子五花大绑,头顶纸糊的高帽,脖挂重达十余斤的大牌子,与地主分子父亲一起游街。一名颇有艺术细胞的红卫兵,在她胸前的牌子上用黄广告色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额头缀上一朵红花,以标明性别。游街所到之处,观者莫不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娱乐了整个公社方圆十几里八九个自然村的乡亲,给他们乏味枯燥的生活增添了莫大的乐趣。这样的姑娘在当时政治环境下哪个敢娶?贫下中农自不消说要坚决划清界限,就是地富反坏右家庭也唯恐避之不及,如此这般就耽搁成了老姑娘。
  经人拉扯,这两人竟然互不嫌弃,一来二去很快就结了婚。纺织厂只给了一间单身宿舍做婚房,他老家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哥哥上门的那个家只给他留下极其辛酸的记忆,他连回去看一趟的想法都没有,如同无家可归的孤儿,自然而然就把佘兰英家当了自己的家,事实上跟哥哥一样当了上门女婿。尽管一个身体不好一个大龄,他们竟然以间隔一到两年的速度接连生了四个姑娘,个个貌美如花,人人聪明伶俐,见者无不啧啧称奇,人称四朵金花。
  几年工程兵的艰苦生活让他落下了矽肺的毛病,一见刮风变天就发烧咳嗽气不够用,生下老四后连班都上不成了,大多数时候不得不把医院当家。这一病就是六七年,最后两三年已经下不了床,不管白天黑夜都以跪姿蜷缩着,像一只受惊的西瓜虫,以致两只膝盖上都磨起了厚厚的老茧。他把头尽量贴近胸部,试图缩短空气进出肺部的距离,以便艰难维持呼吸,尽管他每时每刻都在尽最大努力做这件事,然而那一刻他失败了,瞪得大大的眼睛和紧紧揪着被角的手,说明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放弃,都想努力活下去,都想吸进那口气。然而在死神面前,他显得那样的无助和无奈,竭尽全力的抵抗甚至丝毫没有被死神觉察到,仅被死神手里镰刀的刀风扫到,他的生命就像干枯折断仅靠一点外皮挂着的细枝,随风而去不知飘落何方。
  父亲死的时候萧琪并不是特别的悲伤,只是觉得他很可怜,在她印象里父亲的家应该在医院,只是偶尔回来探探亲,他在不在家甚至生还是死对这个家似乎没有啥大的影响。然而事实很快证明她大错特错了,父亲做为家里的经济支柱,他的死对这个家影响太大了,父亲生前每个月都有五十多元的工资,他死后这笔钱马上就没有了。
  按照当年的抚恤政策,纺织厂可以安排一个子女接班。当时四朵金花中老三萧淑老四萧画年龄尚小,到底由老大萧琴还是老二萧琪接班,佘兰英颇为踌躇,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
  萧琪劝她妈说:“我姐年龄大,自然应该让她接班,如果我接了班,恐怕难免会有人说妈偏心眼。再说咧,我姐从小给了大姨,这次如果不让她接班,恐怕心会飘得更远。”
  佘兰英听萧琪讲得头头是道,自己想想也觉得在理,就安排萧琴接了班。萧琴自然喜出望外,欣然接受,但有一个后果佘兰英没有想到,尽管萧琴接班后工资只有区区三十多元,虽然她名义上仍然是自己的女儿,但却一直生活在姐姐家里,萧琴的工资由姐姐支配而非自己,家里的现金从此只能从鸡屁股里往外抠了,但鸡屁股实在是太小了,而且往往不遂人愿。
  暑假结束的时候,萧琪一分不剩地拿出自己暑假打工挣的四十五元,但这只够三姐妹一人上学,大姨好心送来二十元,至此还差一个半人的学费。
  第二天就该开学了,佘兰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圈圈,瞅着挂在屋檐上的水帘叹气。她的脸饱经风吹日晒,黝黑粗糙,这会更显衰老憔悴。傍晚时分雨小了些,她拿把伞出了门。
  萧琪熬了红薯苞谷糁馏了馍馍,招呼外爷和两个妹妹咥饭,大家心事重重,都不说话,各自喝了一碗苞谷糁,馍馍动都没动。吃完饭天已经黑透,秋雨淅淅沥沥大一阵小一阵,就像新寡妇哭坟,放声哭一阵歇一歇接着再哭,就是停不下来。佘兰英还没有回来,三姐妹聚在门道里焦急地东张西望。外面黑乎乎一片啥也看不清,除过唰啦啦的雨声啥也听不到,整个天地黑得就像一个墨汁瓶,也许天真的下的不是雨而是墨汁。在这样的雨夜里,估计鬼都会碰壁撞瘪鼻子。萧琪去妈屋子的橱柜里找出手电,一摁不亮,倒出电池觉得湿漉漉的,拿到油灯下一瞅已经长了绿锈,只好把手电放回去。她端着油灯在屋子里四处找寻,啥也没寻见。她端着光亮微弱得萤火虫一样的油灯,出门又进了外爷屋子。黑暗里,一点火星忽明忽暗,她知道外爷圪蹴在炕边,咂吧他足足有一尺长的玉嘴铜头大烟锅。她一眼看见门边墙上挂着一只灯笼,估计是哪年正月十五萧画挑过的,卸下一看还有半截蜡烛,就唤外爷给点上。
  外爷问:“咋咧?点灯笼做啥?”
  她回答:“去村口接一哈我妈。”
  外爷不给点:“黑麻咕咚,出起一个就够操心的咧,还敢再出起一个!”
  萧琪说:“我不走远,就到村口大皂角树底哈迎一迎,天太黑咧,我妈要是看不清方向,回不来咋办哩?”
  外爷犹豫了一下,下了炕边走过来。他身材高大,虽已年过八十,但丝毫不见弯腰驼背。他用点烟锅的纸捻子在萧琪手里的油灯上取了火,把蜡给点上。他的掌缘无意间扫过萧琪的手背,犹如砂轮一般,刮得她有点疼。萧琪把油灯留给外爷,提着灯笼转身出去。她刚出门老爷子就把油灯吹了,黑暗又哗地涌满了屋子。
  萧琪挑着灯笼走到门道,让萧淑撑一把油布大伞跟她一块去村口。萧画闹着也要去,萧琪不让,她倔得像头小叫驴,梗着脖子咋劝也不听。三姐妹正在吵闹纠缠,一个黑影跌跌撞撞闯进门道,萧淑胆小,吓得妈呀一声扔掉手里的伞,转身抓住萧琪胳膊紧紧贴着她。
  萧琪推开浑身颤抖的萧淑:“莫怕,就是咱妈回来咧。”
  萧淑这才回过神来,松开了萧琪的胳膊。
  佘兰英一身泥水,伞扯破了撑不成,拄在手里当拐杖,见了三姐妹气咻咻地噘:“三个死女子啥正事都不知道弄,就剩哈咥饭咧,都莫说点个亮去村口迎一哈,就不怕你妈走到美国回不来?”
  老爷子闻声也出来了,接话说:“羞先人哩,浇得落汤鸡一样,还有气力骂人?还不克里马擦换衣裳起!”
  佘兰英只得悻悻闭嘴,回房子换干净衣服。萧琪赶紧去厨房用一个搪瓷脸盆盛好热水,让萧淑给妈端过去,自己忙着热苞谷糁馏馍馍。
  从佘兰英暴躁的情绪和恓惶的神情里,大家都明白,她冒雨摸黑出去这一趟肯定是白跑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爷子没吭声下了秦城,中午时分拿回来二十五块钱,说把那枚一直藏在墙缝里的袁大头卖咧。这是那个真正的地主分子唯一有价值的遗产,也是他唯一帮着后人的地方。
  九十元,刚好够两个人交学费,钱分两沓放在炕沿上,佘兰英坐在炕边,三姐妹站在脚地。情况很清楚,现实很残酷,有一个人不能上学了,但谁也不愿意开口。
  萧琪昨晚一夜没有睡着,这时候哑着嗓子说:“妈,让老三老四去报名吧,今个最后一天咧。”
  “那你咋个办哩?你不一直鼓着劲要上大学么?不行让画停几年,等日子缓过来咧,再让她接着上。”佘兰英说。
  “我做梦都想上大学,可考上咧又能咋样?咱掏得起学费不?还是让老三老四继续好好上学吧,我出去打工挣钱供给她俩,除过萧琴我就是老大,有这个责任和义务。”
  萧琪尽量让自己坚强,但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佘兰英沉默了一会,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气急败坏地对着低头垂泪的萧淑和萧画发火:“一对瓷麻二楞的货,耳朵叫驴毛塞咧,没听见你姐的话?为让你俩上学,她不上咧,还不克里马擦拿钱起报名,给我好好学,学出个样子来!”
  萧琪回到了暑假打工的秦城国际机场宾馆,继续做客房服务员,因她做暑期工时勤快肯干,人又活泼可爱,给经理留下了好印象,这次回来没费啥周折。宾馆离村子不算远,走路也就二十多分钟,一下班她就匆匆往家赶,这样天黑之前还可以帮家里干干活,更重要的是可以陪陪外爷。父亲的去世让她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担忧,害怕有一天外爷也会永远离她而去,这个可怕的想法时不时像条毒蛇一样盘踞在心头,让她不寒而栗。每天看到老爷子健健康康地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心里才会踏实一些。
  萧琪自打记事起就一直跟着外爷过,妈妈先是要照顾更小的萧淑萧画,没有时间也没精力用在她身上,后来父亲病重后又要照顾他,大多数时候呆在医院,如果不在医院也在去医院的路上,母女见面的机会都不多,更遑论关心照顾,她的心底一直有一种被母亲遗弃的悲凉感觉。
  萧琪从小就与外爷睡在一个炕上。刚上学那年,每天早上鸡叫头遍外爷就会起来熬稀饭馏馍馍,鸡叫二遍叫她起来洗脸吃饭,鸡叫三遍就打发她出门上学去。老爷子对她学习的关心,全部浓缩在一个催她早点去上学的“早”字上,萧琪每次去学校几乎都是最早的,好在学校就在隔壁,出门再早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老爷子年龄大了,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有一天,萧琪感觉苞谷糁的味道跟平时有点不一样,不太好喝,盛第二碗的时候发现锅底稠嘟嘟黏啦吧唧,捞起一看原来是块抹布,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但她没吭声把苞谷糁喝了,那时候舍不得浪费哪怕一丁点粮食。老爷子喝苞谷糁有绝招,端着碗转圈吸溜,喝得既快又干净,喝完了还要把碗仔细舔一遍,搁在案板上几乎看不出用还是没用过。有一次,不知是老爷子数错了鸡叫的遍数,还是让恶作剧的公鸡给骗了,揪着耳朵把她拉起来灌了苞谷糁推出大门。她睡眼惺忪到了学校门口,大门紧锁连个人影都没有,本想折回家接着再睡,但一想还得把老爷子从热被窝里叫出来开门,就打消了回家的想法,在校门口避风的角落里放下书包,坐在上面袖着手,脸伏在胳膊上呼呼睡去。等门房大爷起来开校门叫醒她的时候,脚都冻麻了,半天站不起来。
  老爷子辈分高,亲戚来看他都会孝敬些好吃的,水晶饼桔子罐头啥的逢年过节常有,偶尔还会有麦乳精。等客人走了,老爷子会单独把她叫进来关上门,敞开了让她吃,后来惯出了她的坏毛病,水晶饼只吃皮不吃馅。用纸包一点麦乳精带到学校去,这东西对绝大多数同学来说都是稀罕之物,只有三五个要好的,才允许用指头沾着品尝,这让她颇有些得意和优越感。
  等萧琪上到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早饭就由她来做了,自己吃完临出门上学,再给灶膛里添把柴火,好让老爷子起来后也能吃上热腾腾的苞谷糁。冬天饿得快,十点下了第二节正课,萧琪会准时到操场的东墙边等,墙那边老爷子叫一声,墙这边萧琪应一声,一包东西就会从墙那边飞过来,萧琪紧跑几步接住了,解开手绢,里面准是烤得焦黄的馍馍,掰开了冒出丝丝热气和香甜的麦香,惹得周围其他娃们口水直流,好生羡慕。萧琪个头比一般同龄的女孩都要高,除过遗传因素,与她扯条长个的时候能吃饱而且营养相对充足,应该不无关系。
  外爷就像一只年岁已大的公狮,虽然开始脱毛掉牙,但依然会竭尽全力保卫自己的领地和小狮子。有一次萧琪带着萧淑在大门外的街道上踢毽子,一个半大坏小子抢走了毽子,外爷听见萧琪焦急的呼唤和萧淑的哭腔,立马冲出门来。看见怒气冲冲的老爷子,那小子三十六计走为上,撒腿就跑,没成想老爷子在后面紧追不舍。
  大约跑出一里地,那小子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狗一样大喘气,然后带着哭腔求饶:“爷哎,我的亲爷哎,你莫追咧,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以后再不欺负萧琪咧!”
  老爷子气喘如牛,只说了两个字:“毽子!”
  这小子那个后悔呀,一不该抢萧琪的毽子,更不该在老爷子现身后还傻乎乎不知道扔下毽子,今天不是输在腿上,是输在不长眼上,谁不知道这老爷子见不得萧琪吃一点亏,为这外孙女拼了老命都愿意!
  从此萧琪位列一帮泼皮小子们绝不能惹红名单的榜首。老爷子也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腿疼得几天下不了炕,一礼拜迈不过门槛。
  老爷子身体强壮,没啥大毛病,上八十了还照样下地劳动,跟个壮劳力一样,但牙齿七零八落,只剩四颗齿坚强屹立不倒,吃苹果颇为困难,但却爱吃得不行。萧琪就把绵软不费牙的黄香蕉苹果专门留给他,就这老爷子啃起来还是有些吃力。萧琪想了个办法,每次把苹果削皮切片,放在一个碗里,再在扫把上折一截细竹棍,方便他扎着吃。老爷子端了装苹果的碗,乐颠乐颠地走出大门,半躺在门口的竹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用细竹棍挑着苹果,一片一片美滋滋地享受。这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不在乎啥家庭成分咧,恢复了些尊老爱幼的古风,老爷子不论年龄还是辈分,在村子里都名列前茅,在家里又排行老大,谁见了都得尊呼一声。
  路过者他哥他伯他爷地称呼后,总爱笑着说:“你洋货得很么,可会享受哩,都赶上城里人咧。”
  那时候农村人吃苹果,都是象征性用手擦擦就直接张嘴开咥咧,连削皮的都极少见,更不会细发到切成片用签签扎着吃。
  老爷子这时满心都漾着幸福,笑得比太阳还灿烂,不无得意地说:“这是琪娃子给弄的,这碎女女最有良心咧。”
  别人总会顺着老爷子的心思说:“看来你没白疼这孙孙哩!”
  老爷子闻言心里更甜也更高兴咧,吃的仿佛不是苹果而是蜜糖。
  一来二去他们这一对爷孙就成了慈老贤孙的代名词,提起他俩大家都会竖大拇指。农村人语言朴实,只会说:“看看人家这爷爷孙子!”心里那是着实地钦佩和羡慕。
  每每回想起这些往事,萧琪都感受到一丝丝的温馨、一阵阵的温暖、一股股的亲情在心里荡漾。
  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害怕啥啥就会来,这还真不是吓人的话,萧琪对此深有体会。
  大约半年前的一个傍晚,因为航班延误客房爆满,萧琪被安排加班清扫,平常这时候,她早该到家给老爷子烧好洗脚水了。正忙活着,小舅慌里慌张地来找,催她赶快回家。萧琪问啥事,他支支吾吾地说老爷子有点事。她一听心里有点紧张,给领班打了声招呼,连工服都没来得及换,坐上小舅的自行车就往家赶。一路上心里忐忑不安,嫌小舅骑得慢,一个劲地催,气得小舅回头说,要想快那你下来跟着跑!这才忍住不再吭气。
  快到村边,她远远就听到了一片悲声,心咯噔一下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脸色立马煞白,跳下自行车后座时几乎站立不住。跌跌撞撞进了门,一头就往她和外爷的屋里扎,却被不知谁给抱住,拖到灵堂前说,娃先给你外爷磕个头烧点纸吧。萧琪一跪下去,身子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塌塌地倒了下去,额头撞在一根几乎有铅笔粗细冒着袅袅青烟的香头上,香折了但香头留在额头依旧冒着青烟。周围人惊骇不已,等回过神来,一帮妇女忙不迭地去扶,有人拔香头,有人掐人中,乱作一团。
  请来的执事在一旁干着急不好插手,不由得颔首感叹:“唉,真个是爷孙情深呀,看把娃难过伤心成马咧!”
  萧琪被人抬进了另一间屋子,放在炕上歇息。从进门到现在,她没有哭出一声,只是傻呆呆地睁着空洞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屋顶,失魂落魄一般,又仿佛竭力想看清远处的啥东西。
  也许是几个老太太给她请符叫魂的张罗起了作用,第二天下午萧琪从炕上爬起来了,众亲友终于松了一口气。短短一天时间,萧琪脱了形,憔悴不堪,仿佛到地狱走了一遭。
  佘兰英帮她穿白孝褂顶白孝布,执事拿了一套重孝过来说:“给娃穿这一套。”
  佘兰英犹豫说:“女娃戴重孝合适不?”
  大姨在一旁也说:“外孙女戴重孝怕不合礼数吧?”
  执事反驳说:“咋不合适?咋不合礼数?这里有比她与老爷子更心近的吗?要不要把老爷子扶起来让他说一哈?”
  旁边有人帮腔:“执事话在理,辈分近不如心近。”
  佘兰英和姐姐哑口无言,她们不再说话,本想说不能坏了规矩的人也就不好再开口。执事一边说,既然让我管事,那这事我就说了算,一边不由分说给萧琪穿戴上了重孝。外孙女戴重孝,这在秦陵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出殡那一天,萧琪在送殡队伍前头木然但认真地举着引魂幡,这在本村也史无前例。萧琪的姐姐萧琴和两个妹妹萧淑萧画,都跟在一路拉长音哭哭泣泣的女眷队伍里。
  外爷下葬后的丧席上,萧琪无意中听到本村两个老头在议论外爷突然去世的事。
  年龄比萧琪外爷小一点的王老汉咂吧着一块红烧肉,头上仅存的几根白发随着脑袋的晃动颤颤巍巍,让人担心随时会被风吹走,他口齿不清地叹息说:“老汉壮得跟犍牛一样,咋说殁就殁咧,跟一帮老伙计连个招呼都不打!”
  旁边的老汉回应说:“可不是嘛,估计老汉那阵犯迷糊咧,要不咋会端个梯子上房哩?结果跌日塌,把命都要咧,还真以为自个年轻腿不打颤?”
  王老汉疑惑地问:“你说老汉好好的上房弄啥起咧?”
  旁边老汉摇摇头说:“知不道么,听说朝机场兀达张望哩,莫不是想看飞机?”
  王老汉摇头道:“不会不会,老汉又不是碎娃,咋会稀罕看飞机?”
  听到这,萧琪深深地懊悔,至此她才明白外爷猝逝的原因。老爷子见自己没按时回来,放心不下,端梯子上房去张望,结果失足跌下来摔坏咧。如果那天自己按时回来,老爷子就不会上房,就不会出事,也就不会这么快离开自己!她感觉心如刀绞,忍住没哭出声,匆匆离开搭在门外街道上的席棚,出了村子一个人向墓地奔去,快到时腿一软跌倒在地,连滚带爬扑到刚刚拢起的坟堆上,哭得死去活来,把自己哭成个泪人,再哭成个泥人,最后爬起来跪在坟堆前啜泣。风似乎乱了心性,在坟堆间跌跌撞撞地乱窜,先是使劲摇插在坟堆上的柳木棍,意欲拔下来但始终不能如愿,只揪下来些许缠在上面的白纸条,回过头来又追撒在坟堆附近地上的纸钱和灰烬,惊得它们张慌失措,东躲西藏。突然起了一阵旋风,一些纸钱和灰烬化作白的黑的蝴蝶,争先恐后向高处逃去,很快不见了踪影,不知是否追随着老爷子的灵魂去了天堂?萧琪闭眼垂泪,对身边的事情一无所知。她被焦急万分的亲友找到的时候,两个膝盖已经跪肿跪破。
  几天后萧琪额头的烫伤基本痊愈,但留下一个疤痕,位置端端正正在两眉之间,圆圆的疤痕微微突出,颜色殷红,既像一颗痣也像刻意点上去的胭脂,熟人见了无不啧啧称奇。萧琪她们四姐妹号称四朵金花,个个都是大眼睛高鼻梁,面容姣好,尤其是又高又挺的希腊鼻给她们增添了几分西方美女的风韵。萧琪眉间突然添上的这颗吉祥痣,使她更显妩媚,此时她已发育成熟,身材高挑,凸凹有致,颇似印度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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