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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长篇小说』孽海冤家(第八章)

作品名称:孽海冤家      作者:花木      发布时间:2011-12-03 16:56:43      字数:5718

  叶根摘露水花的时节正值白露,一个月过去,现在已是寒露了。老右们原以为国庆前夕会有人摘帽子,曾兴奋不已,尽管这一回不一定有自己的份,但只要开了个头希望就会源源不断,赶不上第一批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劳动改造有了奔头,就不至于度日如年啦。
  不料国庆前夕没那回事,国庆后夕也没那回事,只不过做了个好梦而已。随着秋风秋雨的来临,大家情绪也日渐低落。
  王书记见此情形不利于大家的思想改造,又抓政治学习。今天下着绵绵不断的雨,便通知大家别出工,等到九点钟开会。于是有人看看报,有人聊聊天,还有人洗洗衣服鞋袜,会前显得十分平静。
  老丁呷着浓茶,表面上悠然自得,内心里却在暗自思忖,他对叶根说:“今天开会,看来有点不寻常。”
  坐在叶根身旁的席飞扬说:“不就是学习例会嘛,有什么特别的?”
  “例会为什么要等到九点钟开?”
  “那你说为什么?”
  “总有原因罗!”老丁又呷了一口茶,“一定是等什么人来。”
  席飞扬见老丁那样儿神秘兮兮的,“你那反革命嗅觉又嗅到了什么吧?真是狗鼻子。”
  “不信你就看罗,”老丁转过头对老方说:“上次组织部来人,开会也是九点钟,对吧?”
  老方其实也一直在若有所思,或者说有某种预感。他听了老丁的话只是点点头,没有吱声。
  上次开会时,叶根尚在医院未回,他后来只听说了个大概:专案组的人下来调查,听听汇报,具体情形并不清楚。这次若不出老丁所料,上面又要来人,无非还和以前一样,因此他没怎么当回时事。
  果然,九时左右,王书记身边出现了两个陌生人。所谓陌生,是对叶根而言,其他人都已认识,就是上次来调查过的那两位。他们面带喜色,王书记也谈笑风生,看来今天准有什么好消息,叶根的心突然扑扑地跳跃不止。
  大家就座后,王书记宣布开会,他说:
  “组织部的两位同志不辞辛苦,今天是第二次来到三五农场,大家都已认识我就无须介绍了。上级党委对你们的改造非常关心,你们呢,就要充满信心。任何悲观失望都是没有根据的。”
  接着,他又谈党的政策,无非是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等等。
  “右派分子胡说什么‘放收整’,而我们的方针是团结——批评——团结。真要整你们的话那还不简单吗?还用得着派人对你们监督劳动吗?”
  政策说了个充分,然后便谈大家近两年来的改造情况。既谈成绩也谈问题,主要是概括一般情形,带全局性的评述。由于前次开会曾对每人作了一番鉴定并大致排了个队,这回王书记就没有指名道姓了。情况小结完毕,他郑重地看了一眼专案组的来人,便说:
  “现在请组织部领导同志宣布摘右派分子帽子的名单。”
  此话一出口,真象一声惊雷,久旱逢甘雨!
  来人中一位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打印文件,递给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位。这另一位看来职位更高一些,他慢条斯理地把那张纸摊开,放在桌上,然后扫视全场一遭,开始宣读:
  
  省委组织部文件
  (1959鄂字第*号)
  
  为了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贯彻落实党的教育改造政策方针,对近年来在国营三五农场高湖劳动表现较好的右派分子方益民、席飞扬摘去其帽子,让他们回到人民队伍,继续学习和工作。
  省委组织部
  1959年10月
  
  没有听到叶根或任何第三人的名字,会场一片沉寂,无丝毫反响,好象子夜的湖。
  叶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怀疑读文件的人把他名字漏掉了。
  下意识地,他的目光与老丁碰了一下,老丁撇撇嘴,做了个遗憾的表情。一刹时,叶根的心里象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又似乎堵塞在胸口,他难受极了,却还要强自镇定着。
  王书记看在眼里,他把组织部的同志送上车后,转来对大家说:
  “你们应该庆贺呀!怎么象没事似的?”
  于是大家向方、席鼓掌。
  “方益民和席飞扬是自反右以来第一批摘掉右派帽子的人,但第一批不只他们两个,摘帽工作还没完,还在继续。即便第一批完了你们没赶上,还有第二批第三批。”王书记情真意切地望着每个老右,给他们打气。
  “总之,从方益民和席飞扬身上你们看到了希望!同时,也应看到方向。思想改造必须以劳动为手段,但光注意劳动忽视了思想立场的转变那就本末倒置了。大家劳动还要继续鼓足干劲,而根本上是从思想上与旧我决裂。”
  他停下来喝了口茶,抽出一支烟慢慢吸着,然后把目光盯在叶根脸上,又接着讲:
  “小叶,我知道你今天感到意外,感到困惑:为什么自己劳动得这样刻苦,这样卖力,功效高,工分多,平时开会发言积极,不但勇于自我检查认识,也敢于分析批判别人,上次鉴定时群众提名还是表现的最突出的一个,怎么今天宣布摘帽子却没有自己的份呢?”
  他又停了片刻,继续抽烟,然后皱着眉头,语气变得严肃:
  “有个问题必须在这里向你指出,这个问题也是上次鉴定会上大家的看法,至少是多数人的看法。你住院去了不知道,回来后又忙于生产,我也忘了向你转达。现在趁此机会通个气吧,你心里也好有个底。”
  王书记拿出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接着对叶根说:
  “有人认为你在思想交锋会上很会说,分析能力强,理论水平高,经常是上纲上线批深批透,搞得人怨声载道,说你尖刻狠毒。瞧!这里有个典型的例子:柳朝品因劳动态度不好,被你批得焦头烂额。他曾萌发过要劈杀你的念头,一次想用铁锹,一次想用锄头,但始终没有下手。为什么?这里面原因很复杂,他也很矛盾:一方面他跟你有感情,他喜欢你;另一方面,他认为你在会上却全不讲交情,恨之入骨。但是,使得柳朝品免于极端报复行动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是丁德安对他的开导!我说的不对吗?丁德安,你是如何对他讲的?”
  老丁不做声,装聋装糊涂。王书记转向柳朝品:“你老实说!”
  小柳见王书记一脸威严,不敢违抗,只得涨红了脸,吞吞吐吐:
  “老丁对我说,‘小柳,你好糊涂呵!叶根说别人,表面上危言耸听,实际上没有真枪实弹。提起来千斤重,放下来没四两。’”
  “还有呢?你不好意思讲了是不是?你问丁德安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你还没完全听懂。丁德安于是反问你,‘你跟叶根平时无话不谈,阶级仇恨、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少吗?他在会上揭发过你没有?一次也没有!不过借你的劳动态度大做文章,那有什么不得了的?你在劳动中避重就轻投机取巧谁看不见?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呀!你还怪他还要杀他,真不晓得好歹咧。’”
  王书记自笔记本上引用完了丁、柳的对话之后,来回走动,环视全体,接着面对叶根:
  “丁德安的话,也就是对柳朝品的所谓开导,道出了某种真相和本质。也即是上次鉴定会上对你所作的概括。小叶呀,你好好记下来,实际上就两句话:‘分析批判重,检举揭发轻;近的明的重,远的暗的轻。’这个问题组织上可没看轻呐!我们认为这关系着你反动立场是否真正转变的问题,有必要对你继续考察。另外,还有一点,就是你的劳动观。从你劳动的实效来看那是无人有异议的,组织上甚至认为,若你没戴帽子,凭你劳动的干劲和工效,完全评得上劳动模范。这表明,你的劳动改造确实不差;但组织上也强调,我们党是效果与动机相统一的唯物主义者,光看动机或光看效果都是片面的。你把劳动当体育,说明你的动机有问题,这一点希望你加强学习提高认识。”
  王书记说到这里,把手一挥:
  “好了,大家认认真真地就方益民、席飞扬重回人民怀抱的事讨论讨论吧!谈自己此时此刻的想法,谈对未来的展望。你小叶,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会后还可以找我。”
  
  叶根没找王书记,他还能说什么?他既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鼓励。流放以来,他出那么大力,流那么多汗,忍受那么深的痛苦,经受那么久的磨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争取尽早摘掉头上这顶右派帽子。这顶帽子无形无体,却日里夜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也用不着太难过,”老丁拍着他肩膀说:“先替方益民席飞扬摘帽子是必然的,他们毕竟原来都是共产党员。你我算什么呢?再说,摘有摘的道理,不摘有不摘的讲法,要想得通呐!”
  “没想到小柳会这样恨我。”叶根不无伤感地说。
  “那是他以前不懂事,太年轻幼稚。现在不是跟你蛮好嘛!”
  唉,这种时刻,这种季节,叶根是何等惆怅!望着眼前的深秋景色,他下意识地又忆起了去年今日填的一首《卜算子》词。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填词,当时曾寄给他的父亲。父亲回信说:“读罢我儿《卜算子》,不禁老泪纵横。”
  因为这首词竟能感动一生对做学问苛求责备的父亲,叶根反而欣喜若狂。
  
  卜算子 囚犯(1958年秋)  
  细雨又斜飞,黄叶秋风碎。远近朦胧一片灰,囚犯伤心泪。
  难得见爹娘,易与爹娘背。醒里思亲梦里归,梦醒人憔悴。  
  《卜算子 囚犯》对叶根有特殊意义,也许不仅仅止于作者父亲身受的感动。这感动反过来强烈地激发了儿子的写作灵感并使他成为一名诗人,这可能也是个重要缘由。还不止于此,这首小令是叶根学写古诗词的处女作,完成于1958年,而在整整四十年后,也就是1998年被授予“中国当代诗词精品奖”之一等奖。这恐怕是任何人包括叶根的父亲始料未及的。
  雕虫小技却获如此殊荣,世间很多事都这样,运气来了门板挡不住。但话说回来,它毕竟还不算水货,专家学者对这件作品如是评说:“虽然通篇似白话口语,但一‘背’字何等妙用!接着又蒙后‘梦里’拈连出‘醒里’一词,异常新颖却全无生涩之感。”
  溢美之词这里就不多引用了,还是回头来说说叶根那段日子的心情。一天他独个儿在一处干活,禁不住深深地怀念起梅大姐来。梅大姐冒着危险暗中探视和警报他的情景,又一幕幕在他眼前重演……在组织上对叶根作出结论并决定下放他监督劳动那段时间,梅大姐因涉嫌通风报信而被监视起来。但毕竟查无实据,充其量也只能怀疑而已。她不象叶根或其他人那样有右派言论,也没有公然抵触反右的迹象,运动后期听人说落进了“中右”那一档。
  叶根忘不了在危难时刻梅大姐为他所做的牺牲,也忘不了她对他的美好情愫。
  前不久,他摘帽子的希望破灭了,似乎,连同那旷日持久的耐心和毅力都毁于一旦!他感到身心交瘁,万念俱灰,无颜见忧心忡忡的父母弟妹,愧对牵肠挂肚的亲朋好友。什么难堪的结局都想过了,但他不愿再想到死,尽管曾有那么一次例外。
  他不是个轻生的人,却实实在在感到生的艰难。死是很容易的,对于生无乐趣的人。一块刀片或一条裤带就能使人解脱。去年劳动营有位讲师,因肚子饿偷吃了地里的黄瓜而被狗血淋头地批斗了一整夜。
  “知识分子还说什么清高,臭!”
  “叫花子连嗟来之食都不吃,知识分子居然去偷!”
  这位讲师臭知识分子觉得自己身上的污水洗不干净了,便在又一天夜里用裤带悬梁自尽了。
  死,只求解脱自己的痛苦而不顾念亲人的悲伤,不是大丈夫的行为。叶根在任何情形下都须顽强地活下去,哪怕再经受磨难,哪怕再忍受屈辱,他的身体和生命来自父母的血肉之躯,本身就是父母的血肉,做儿女的不能伤害只能守护;他的理性和良知认定这场“反右”是错误的,不仅在政治上是个错误,而且违背了道义。他只要不死,就必定有翻案之日。
  
  又是那烟雨迷蒙的西子湖,空中游荡着香气和凉意,撩人肌肤,沁人心脾。深绿色的涟漪从小船两边散开,宛如少女分披的卷发,和岸边青青的垂柳对舞。后山灵隐寺在浓荫掩映下的石级顶端,祥云环绕,圣洁庄严,传来悠扬飘忽的钟声,予人生命的启迪。
  独驾一叶扁舟,领略湖光山色,感受时流空远,是梅青春年华的最高旨趣最大欢乐。这儿筛滤了她的思绪,陶冶了她的性情,孕育了她的智慧,成形了她的美丽。
  转瞬间,西子湖又变成了慵懒困倦的未名湖,梅仰靠在石椅上,怀抱着拜伦的一本诗集,两眼却呆呆地望着未名湖弯弯曲曲的身躯和满身覆盖的残枝碎叶。湖水一动不动,静止得就像昏睡了一般。她有种莫名的失落和惆怅,起身缓缓地向背后的山林走去,朝上的石级托起并延伸她沉思的脚步。走出林区,经过北大图书馆的红墙……
  突然,眼前波涛滚滚,她脱去轻纱,只剩一身泳服,跳进浩淼浑浊的长江。成群成堆的健儿在江心横渡,只见人头攒动,浪花飞扬。梅时而蛙泳时而仰泳,在浮力厚实的水面上腾挪翻转,鱼般灵巧蛇般婀娜。
  临近江水急流时,一个身手敏捷的青年碰着她的臂膀并越过她的水位,那青年回头莞尔一笑,示意她跟上。可是她已感觉疲乏力不从心,刚游入汉水时,就见奔涌的激流推着那青年远去,一眨眼便看不清人影了。
  梅近来经常做这样的梦,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梦总是缠绕她,令她醒来后无法平静。这天她半夜醒来,见窗外漫天星斗,光华四射。
  这又预示着什么啊?她一边冥思苦索,一边久久地凝视着夜空,似乎在寻觅什么精灵。久久地,专注地,眸子都不转动,疲倦地又坠入了梦乡。
  于是,她看见无数支冲天火炬,把黑夜照得通明。火光中有个人五花大绑浑身血迹,那就是叶根!他被熊熊的火炬簇拥着前行,一直走到天的尽头。
    
  叶根回顾反右这场浩劫的前前后后,最可敬可亲的人不仅是蒂兰还有梅大姐。他忘不了在危难时刻梅大姐为他铤而走险,一辈子都欠她这份恩情。他对她的思念与日俱增,恨不能立即飞到她的身旁,抱着她痛哭一场。
  叶根独自伫立夕阳的余晖里,遥望苍穹,像一尊朝圣者的雕像,蒙着满身尘垢,燃着一炷魂香,用看不见听不到的琴弦娓娓地奏出一支心曲,这就是《美人娇》
  
  美人娇(1959.10)
  
  当红霞升上你脸颊的时候
  啊你真美
  我仿佛看见少女贞德
  从你那逝去的梦里
  又悄悄转回
  
  你那样轻轻动着嘴
  真教人心醉
  望着我想要说些什么
  又总是无声无息
  两眼低垂
  
  我常和你说囚徒的故事
  他们意志坚强
  灵魂高贵
  尝尽了命运的悲苦
  人世间各种滋味
  
  岁月结伴着忧愁
  青春象流矢飞过
  满身链条当作衣衫
  鲜血是纹身的花朵
  
  而你
  听着这些就像着了迷
  说是夜里做梦我被捆去
  满天星辰千丈火炬
  
  如今我拖着沉重的步伐
  流放在穷乡僻壤
  再看不见你嘴唇的凄动
  也忘却了你颊上的红霞
  
  蒙蒙的清晨
  直到漆黑的夜晚
  劳役绞干血汗
  严刑摧折心肝
  
  惟有苍空和我低语
  大地与我同憩
  我在万籁寂静中默默祈祷
  原黎明到来霞光普照
  
  啊你不见远处山峰
  蒙着层层云雾
  黄昏似一件天衣
  遮不住它的忧悒
  
  它独自冥想
  耸立在天的边际
  彩霞片片飞落
  几时再能升起
  
  芳草无言任寒流侵袭
  野花暗长深山谷里
  山峰蒙着云雾
  远远地静悄悄地……  
  然而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苦难哪有欢乐
  
  宝剑入鞘并未失去光辉
  斜阳落海大地没有沉睡
  被枷锁禁锢的人们
  将会把牢笼摧毁
  
  疾风就要吹彻大地
  暴雨又将洗净尘埃
  那时候我们会在一起
  向自由之神虔诚参拜
  那时候我们会重新编说故事
  让它流传千年万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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