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长篇小说』孽海冤家（第十二章）

叶根调至T城一中后，他父亲亲自为他购置了几套英语书籍，亲自扎成邮包寄来。他捧读着父亲的鼓励与关切，既欣喜又感激，如饥似渴地研习，严肃认真地备好每一节课。校方为保险起见，没把高三两个重点班都交给他，经过调整只让他带一个文科重点班另加一个初中班，理科班则由外语教研组长曾老师专管。
因为接手新的工作，投入精力较多，叶根很少外出，三个月来只去探望过罗哀家三次，而每次都未遇见芭儿，罗哀家也没特意安排他和芭儿会面。
他告诉罗哀家，自己想娶芭儿的事跟父母说了，双亲没反对，只要他谨慎行事。罗哀家感到欣慰，却未置可否。
接着那该死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随着北京市长吴晗被揪出，T城县委不久便派了工作组进驻一中，如秋风扫落叶般在该校卷起了“革命”的狂潮。
一中是T城的最高学府，“封资修”的顽固堡垒，知识分子成堆，自然就是“牛鬼蛇神”的大本营。文教局章局长受命对一中全体教职工划分阶级阵线，他只能按历史惯例列出名单。凡出身贫下中农工人阶级者一律为左派，出身不好但入了党入了团的为中间分子；地富资产阶级成分和有历史问题的人统统属右派。叶根本来就是个“摘帽右派”，当然在劫难逃。
工作组宣布停课闹革命后即发动全体学生揭发批判他们的老师。一刹那大字报铺天盖地，整个大礼堂、食堂和其他公共场所贴得密密麻麻，无一点空隙。
头一两天大字报上未见叶根的名字，他调来一中不过两三个月，学生对其不甚了解，也不知他的历史情况。而在工作组眼里，叶根无疑是重点打击目标，可是学生都写不出有关他的批判稿。工作组便在他任课的两个班里反复动员，要学生仔细回忆他的一言一行，进行“大是大非的革命教育”。
高三文科班的学生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运动比较稳重沉着，多半在独立判断和思索，不仅对叶根只字未提，对其他教师也少有动作。其他年级比如叶根带的另一个班初三，和学校所有的高一高二，学生的表现就大不相同了。他们对这场运动非常热心和专注，一想到竟有这么个机会向平时指手画脚耳提面命的老师发难，发泄胸中积压多时的愤懑，简直高兴和激动得比过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无不积极投身参与。
起初他们表现出来的激情多少带些嘲弄和恶作剧的成分，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他们的愤懑弄假成真，成为一种带明显夸张的真实。而在此种夸张的愤怒中他们享受到史无前例的身心震撼的狂喜和刺激。
又过了一天，新的大字报覆盖了旧的。80％都把矛头指向了叶根，内容也几乎完全一样：说叶根在课堂上疯狂放毒，恶毒咒骂毛主席，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所有揭批叶根的大字报也几乎出自初三班之手。大字报数量惊人，但罪状主要就这两条：
叶根上英语课时，借“名词所有格”恶毒咒骂毛主席是个“有生命的东西”。
叶根公然在黑板上写“天地黑”，恶毒攻击即将到来的文化大革命。
叶根见此吓出一身冷汗，同时也感到莫名其妙。自己怎么会骂毛主席是个“有生命的东西”呢？即使想骂也不是这个骂法呀？什么时候他攻击过文化大革命“天地黑”呢？上课那会儿他根本不知道要搞什么文化大革命，他怎么会想到又怎么会大胆地写出“天地黑”三个字来？
他苦苦寻思，回到宿舍查阅自己的备课记录和有关书籍，终于想起了讲英语“名词所有格”一节的经过，也忆及了“天地黑”的一些情景。这纯粹是莫须有和断章取义，地地道道的文字狱。
毕竟，叶根是个屡经政治运动的“老运动员”了。在艰险复杂的斗争中紧急应变，对他来说已成一种条件反射。他预测明天或后天批斗会就将揭开序幕，非作准备不可。

批斗会鸣锣了，大礼堂喊声震天，杀气冲天：
揪出深藏的阶级敌人右派分子叶根！
打倒老右派叶根！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叶右派辱骂毛主席，我们跟他誓不两立！
谁攻击文化大革命谁就是现行反革命！
……
“走！快走！”
外语教研组组长曾老师掐住叶根的后颈，两个革命小将分别扭住叶根的左右臂，把他推向审判台。口号声再次震耳欲聋地响起，千百只手象森林般竖起。
“叶右派!我问你，为什么要辱骂伟大领袖毛主席？”
一个平时成绩很好的女孩，叶根班里的外语课代表领头发问，她原本是崇敬这位英语老师的，与他接触也较多，现在开始反戈一击了。
“我没有骂！”叶根说。
他的头被揪起来，让革命群众看清他的嘴脸。
“你还敢抵赖！快老实交代！”群众怒吼。
“我什么时候骂过？”
“什么时候骂过？上课的时候！”
课代表揭发：“你讲英语‘名词所有格’，就不记得了？”
“我是讲过所有格，怎么啦？”
“怎么啦！问你呢！你是怎么讲的？你说毛主席是个有生命的东西，你指着毛主席的像说的！”
“打倒右派分子叶根！”
“踏上千万只脚！”
吼声一浪接一浪，质问象一串串连珠炮。
“说呀！回答呀！”
“怎么哑巴了？装死呀？”
“好吧,我说。”
叶根闭上眼睛，使劲地转动着头。工作组负责人作了个手势，要那揪头发的小将把叶根松开，好让他开口。
“‘名词所有格主要用于表示有生命的东西（特别是人或高级动物）的名词’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你胡说！还在放毒！”
“造谣！哪本书上有这样的话？”
“张道真编著的《实用英语语法》第34页38条，不信你们可以去查。”叶根一字一句，慢吞吞地。
“好狡猾的家伙！”群众中又有人高呼：
“打倒叶根！打倒叶根！”
“叶根不投降就消灭他！”
呼喊过后，工作组负责人说，“书上真是这样写的吗？你再狡辩就罪加一等！”
叶根答：“许国璋主编的大学《英语》第一册87页也是这样写的：‘一般说来，只有表示有生命东西（特别是人）的名词，才能用这种形式表示所有关系。’我所引用的都是我国英语界两位泰斗的原话。”
会场一片沉寂，其实大家不去查书心里也明白这种说法没错，但怎么能够让叶根这个狡猾的狐狸就这样混过关去呢？
接着，一个混入共产党内的伪保长站出来摇头晃脑，“那你为什么要扯到毛主席身上？毛主席是有生命的东西吗？”
他原是个无人理睬的臭狗屎，什么课都不能教，什么事都做不了，只因为还在按时交党费，被学校安排在政宣科。
此人姓左，叫左金全，有个突出的优点，就是嗅觉特灵敏，文革刚开始，他就高高举起了捍卫无产阶级专政的大旗，在各种场合义愤填膺地、吐沫四溅地声讨一中的“三家村”“四家店”，对“黑帮分子”“牛鬼蛇神”有不共戴天之仇，遂一步登天修炼成最左的左派。
而他最革命最光彩的形象则是蹲在一张张桌子上，以零距离虎视眈眈教师写交代检查，能吓得人晕倒或心脏病复发。
“对呀!说呀！”小将们又找到了突破口。
叶根答道：“书上说了，名词所有格主要表示有生命的东西，特别是人。毛主席也是人。”
此时押解叶根出场并依然站在叶根身旁的曾老师气愤极了，这位出身富农阶级的老共青团员控制不住自己声音的颤抖：
“毛主席也是人？你，你说得好轻飘！”
叶根向他瞟了一眼，问道：“那该怎么说？”
“毛主席不是一般的人！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曾老师悲壮地振臂高呼，声音哽咽还带着嘶哑，看见全场革命群众的响应，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
另一位革命教师待口号声暂停时继续发问：“那你为什么不举别人作例子？单提毛主席？难道你的用心不险恶吗？”
“我举了很多人，比如工人的斧头，农民的镰刀，教师的钢笔，也举了我自己，因为我们都是有生命的东西。当时看见毛主席的像就在墙上，我顺便又举了毛主席的像这个例子。”
师生们没料到这个右派总有话说，而且说起来滴水不漏，再一寻思回忆，他说的又都是事实。于是会场又沉寂了，于是，又有人继续呼口号：
“打倒叶根！打倒叶根！”
“不许叶根翻案！不许叶根翻案！”
“坚决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
“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那么，我再问你，你在黑板上写‘天地黑’是什么目的？快回答！”
如果说开始叶根多少还有点紧张，这气氛毕竟不同于多年前的反右。而且他每说完一小段话就会被身旁的革命小将揪头发，扭手臂，“架飞机”。但他此时此刻心里十分平静，没有一点慌乱。他的感觉就像作论文答辩一样，胸有成竹。
“上初中课时，有学生问单词的形成，我答我讲不清楚，你们只要会使用就行了。一个字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那是文字专家研究的课题，我们没有必要花这方面的功夫。就拿汉字来说吧，比如天，怎么是这样？有人解释，‘天者，一大也’，似乎有道理；比如地，土也，也说得通。但是很多字就不知道如何解释了：比如表示颜色的红黄蓝白黑，为什么它们写成这样？我不知道，我们也不必去追根溯源，会用才是我们的目的。在板书时我写了天地红黄蓝白黑总共七个字，并非‘天地黑’”。
尔后会场尽管仍有些口号声，但远不如先前那么整齐和激昂。工作组负责人沉思有顷，与同志们交换了一下意见，便将这次批斗收场，宣布暂时休会，叫大家下去继续深入揭发，作持久战的准备。一定要把阶级敌人批深批透，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伪保长抢上去，在口号的壮行声中，和富农崽联袂把叶根押回集中营。

叶根在接受批斗的过程中，注意到群众中一个特别的面庞，那就是他班上一位女生兰子。她清秀的脸上凝结着一层冷霜，两个眸子平静地扫视着会场的教师和同学。虽然站在后排的凳子上，对叶根来说仍很醒目，因为她既不呼口号也不举手。
兰子是叶根在文化馆时结识的唯一一个小朋友，一直跟他十分亲近，当时她只有十二岁，尚在小学六年级。考上一中后仍经常去叶根处玩，听叶根拉小提琴。现在她已读到初三，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
不久前叶根调来一中，教她的英语，她更是欢喜得不得了。兰子对叶根的感情与日俱增，实际上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偶像。看见叶根被揪出来后，甚至得知他曾被划为右派后，对他的信念从未动摇。
今天的批斗会，使她更了解了叶根的清白和顽强。然而以为兰子心里袒护叶根纯属私人情谊那就错了，这女孩自幼聪明过人，天赋的机敏与良知使她有别于同龄伙伴，她不仅对批斗叶根愤愤不平，也不满对所有老师的迫害。工作组进校挑动群众斗群众，兰子没写过一张大字报。为了逃避这场在她看来极不合情理的运动，当这场批斗会结束后她就离校回家了，成了文革中所谓的逍遥派。